第24章 战义武,战战战(三)
雪,鹅毛般扑簌簌落得越发嚣张,休说分不清田野与道路,就是人隔远点都看不见。入目就是茫茫一片,步行的还好,只要人不停,至少身上不冷,那马上的侦骑就苦了,视线受阻,都不敢跑远,弄个不好自己都得迷路。
行军,愈发困难。
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雪中,好在成列行进,前面的军士辛苦一点,将雪趟开,后面兄弟还能好走一点。郑守义忍不住想,若是早些准备,也弄出一批那个马拉爬犁多好,他甚至可以不用打义丰,直接冲到安喜给王处直送份大礼。但那玩意难得准备,打义武这是后来起心,实在来不及造了。
大寨主不辞辛劳地在前开路,封锁村庄,遮断道路。陈新国也跟着在前面,帮着确定方向。老天爷这次是商量好了么,接近安喜时,风雪居然小了。穿过黑暗,安喜城头零零星星的灯火已遥遥在望,军士们跋涉至此,人人喘着粗气,心中激动万分。冒雪行军至此,成败就在今夜。若非怕惊动城中,杀才们只怕就要把“抢钱、抢粮、抢娘儿”的豪言壮语喊出来了。
望着远处的昏黄灯火,几乎人人目光中都闪烁着狼一般的绿光。
停军,做最后的攻城准备。
辅军带来的飞梯已在快速组装。都是些拆散的木件,插起打牢即可。粗壮的麻绳被堆在阵前。军士们从马背上取下干爽的皮靴、足衣,将脚上已经几乎湿透的臭鞋换下,遭罪了一路的脚板顿时舒爽无比,只是空气中的味道就有点感人。二哥取下二女肩上的干粮袋,抓起一口香,混着酒囊里的柳烧一口口咽下。伙长们也从鞍袋里取出本伙配给的柳烧,弟兄们似老郑这般,一口干粮一口酒,轮着个儿将酒囊饮尽。
酒足饭饱。
片刻后,浑身寒气为之一空。
嗯,就当是为之一空吧。
“毅勇军,勇将何在?射日军,射日将何在?”郑守义呼道。
离城还些距离,寒风呼号,倒是不用担心城头听到。
牛犇上前一步,拄着步槊,高声道:“牛犇在此!”
“薛霸在此!”另一将将陌刀往地一杵,高声道。
这二人,正是在邢州时编入豹军的昭义老卒。当年他们都是昭义孟大帅的精兵,孟大帅兵败身死,弟兄们辗转归了李存孝,又稀里糊涂到了豹军,然后就是转战各地,今宵,又要并肩战斗了。
二将互望一眼,哈哈大笑。
“好!”郑守义手指安喜城头,道,“敌军无备,破城便在今夜。王大帅已杀牛宰羊摆了酒宴,你等可敢随我去吃啊。”
牛犇高叫:“有何不敢!”
薛霸亦道:“秦帅,郑帅,且看薛某破城。”
郑守义与秦光弼对了一眼,回身从马上解下伴随多年的五尺刀,深情抚摸了两回,道:“此刀,乃某投军时,张将军亲手为我打制,随我征战南北,已十载矣。”交在牛犇手里,道,“看你破城!”
薛霸道:“郑帅偏心。我射日将便不能破城么?”秦光弼闻言,哈哈笑罢,将佩刀解下,交在薛霸手里,道:“好,前看你去。”回身向郑哥道,“郑帅,以为如何?”郑守义开怀大笑道:“好,且看射日将破城。”
薛霸唱个喏,亲点精锐一千,扛着飞梯向安喜而去。
……
按习俗,守岁要到天明。
王处直几碗酒吃下,多少也有点飘。管他那多,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且过今宵。便起身至堂中,亲立毯上。女乐立刻换了战舞弹奏,王处直早年曾亲随兄长入关勤王,与巢军累战,颇为武勇,立在场中,回忆当年随大哥征战的热血,又想今日窘迫,胸中情绪波涛起伏,掌中横刀也随意而走,跳跃翻飞,化作条条光影,如花如雪,在空中绽放,引得观众们纷纷喝彩。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临颍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扬扬。
与余问答既有以,感时抚事增惋伤。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孙剑器初第一。
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澒洞昏王室。梨园子弟散如烟,女乐余姿映寒日。
金粟堆前木已拱,瞿塘石城草萧瑟。玳筵急管曲复终,乐极哀来月东出。
老夫不知其所往,足茧荒山转愁疾……
且舞且歌,舞得堂内寒光如电闪,歌声浑厚嘹亮更悲伤。
大老王正蹦得起劲,管家忽然领着一将跌跌撞撞进来。王将军被扰了雅兴,颇为不悦,待呵斥,便听那将惶急道:“大帅!敌兵进城了。”
王大帅一个激灵,酒也醒了,一把将人抓起,道:“速讲!”脑筋翻转,这是哪个混账不开眼,大过年的要来。
那将道:“是……是卢龙兵,袭破东门,正往这里杀来。”
卢龙?大老王是万万没想到卢龙敢下手。别看李正德那厮好像打得不错,其实明眼人都看得明白,汴军势大,卢龙式微,一路都是汴军压着卢龙摩擦。义昌不是一场大雨,瀛、莫就完了。后来张存敬过去,似乎两下战了个旗鼓相当,但是汴军攻卢龙守的态势这是非常清晰。
今岁汴兵走了,明岁再来,还挡得住么?当初大侄子曾向卢龙求援,这帮猪狗坐视义武兵败,如今想来欺负人么?
干!
迅速披甲,王处直提了七尺断马剑,领兵冲出家门。府中军将、佐吏都不用指挥,已自去召集里坊集兵。住在老王家左近的,都是军中牙将牙兵,还是最铁杆的,与王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待老王出门时,身边已经集结了近千甲士。大老王振臂一呼,道:“诸君!义武诸君与我共之,若卢龙得逞,我等皆苦,且随我御敌。”
这个道理很好理解。这些铁杆是本镇中享有好处最多的阶层,换了主子,别人怎样不好说,但他们这些家庭肯定是要遭受屠戮。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就在眼前,岂能不以性命相搏。
此时,薛霸已经顺利入城,正领兵在街上横冲直撞。
今夜李小喜引兵在前开路,这对他来说是拿手买卖,迅速将城外游弋的义武斥候拿下。王处直再不济,还是要派些斥候的。只不过因风雪影响,弟兄们有些懈怠,被李小喜占了便宜。不过,终有漏网之鱼,一根响箭撕碎了静夜。
可惜为时已晚。
薛霸裹着皮袍子,甲都不穿,将飞梯在胁下夹稳,双脚踩着城墙,后面军士们发力一推,这厮杂耍一样就上了城头。与牛犇相比,薛霸战意更浓。郑守义手下没有步兵人才,所以老牛一来就得重用,如今人称小都头,其实非常嚣张。而且,打燕城,打魏博,人家老牛也算是有所表现。薛霸呢?落在秦光弼手下,但人秦哥自己就是个马步双绝的高手,旗下大小将领不缺,就显不出他的能耐。尤其这些年射日军经历战事不多,比如打柳城就没跟上,后来多是承担练兵守御之责,唯一像点样子就是在瀛洲与张存敬做了一场,结果薛霸也没机会表演。
当然,他知道这是秦哥照顾他。接战的都是谁啊。但是,似他们这等底层武夫,想出头,就得拼命捞军功,得拼命才有前途啊。他已年近四十,还能征战几年?虽说李老三有承诺,似他这种老兵可以转行做专职教官,待遇不差还比较安全,可是老薛总觉得缺点什么。
还是个都将的薛霸,这次是打定主意要大干一场地。先登后,他迅速与身边十来个军士结成一个小阵,趁着守军反应不及,迅速将眼前敌兵杀散。身后转眼又攀上两批军士,薛霸领着众人就向城门奔去。
躲在城下藏兵洞里的守军都在烤火,等他们闻讯出门,还一个个盔歪甲斜呢,都没找到北就为卢龙兵一冲而散。等在城外的牛犇大将军一见城门打开,高喝一声“冲”,带着甲士涌进城门。
“速上城墙!”薛霸抓住牛犇,撂下一句话,趁着牛犇领兵冲上城头的当儿,抓紧把铁甲穿了。这黑灯瞎火的乱战,薛哥勇归勇,可是不虎。刚才他是为了上城方便冒了一把险,现在该打还要打,但是必要的保护可不能马虎啊。是等在城外的弟兄抱了铁甲过来,穿好了,薛霸大枪一抖,返身带着手下向城内杀去。
城墙不只是一道墙,还是条高速路,各处守军都可经城墙迅速调动集结。牛犇就是要将这些赶来的守军扼杀在摇篮中,绝不能让城头的义武军集结起来。部分守军正顶着女墙厮杀。有那卢龙军刚刚冒头,就被一枪戳面,一伸手,胳膊断了半条,还有人将大枪、长戟挑了飞梯向外一推,就听城外“啊”地一声惨叫,这是连人带梯子都摔下去了。
这大冷的天,结局可想而知。
却是刚刚薛霸去夺城门,后面的卢龙军失了屏障,打得就很辛苦,几乎已被肃清。就在这时,牛将军神兵天降了。“杀!杀!杀!”老牛亲自带队,端着大枪猛冲,一步发一吼,城头的义武军腹背受敌,人数亦不占优,迅速溃败了。
卢龙兵越积越多,遂分两头,沿着城头疾走,去夺别处城门。
“杀贼!”
卢龙军已大量入城,以队,以营,以都,结阵配合,次第向前。
杀!杀!杀!
大刀、长槊如墙而进。
城头的义武兵被完全压制,打散,牛将军带队也从城墙上冲下来。涌入城中的卢龙军汇成股股洪流,从各城门结阵而入,沿着宽街绞杀一切敢于反抗之敌。老兵们异常清醒,此阵就在于以快打慢,必须赶在义武军反应过来之前将其打倒,压垮。有这些老杀才们把控大局,新丁们也进步飞快,越打越顺。其实,所谓的新兵,很多也是老武夫,只是加入豹军比较新,并且,就算是良家子新丁,在河间城外也已经历过一次战阵,至少明白血是怎么流的。有些新人被推着前进,也有老兵嫌新丁碍手,将生瓜蛋子挤到一边,自与老相好们结阵冲杀。
数千卢龙军在城中横冲直撞,当着立毙。
安喜守军的抵抗比义丰激烈得多,可惜同样事起仓促,同样混乱无序,同样是以寡击众,同样是以无心战有心,简直就是占全了兵家必败的道理。眼见义武军越杀越少,卢龙军的气焰更加高涨。
也不知哪个混蛋如此有识,高叫一声:“王处直死啦!弃械免死。”连高阶的精神攻势都玩出来了。
王处直将军亲领着数百亲兵,正与眼前之敌厮杀,忽闻有人喊他死了,怒喝一声道:“王处直在此,谁敢与某一战!”恨呐!真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屋漏偏逢连夜雨。义武招谁惹谁了,一个个都要上来捏一把。血性的王大帅一刀战翻了当面一敌,继续疯狂输出。
或许胜,或许败,都顾不上了,事已至此,那就杀他个痛快,杀他个够本!
薛霸方才绞杀了一队敌军,忽闻王处直叫嚣,将手中大槊一挺,加快脚步就冲。王处直的亲兵拼死抵挡,奈何卢龙军人多,一波一波,一浪一浪。刚刚顶住一轮攻击,薛霸就撞上来,大槊顺势将从一军胸前刺入。这厮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丢了兵刃,两手欲抓,薛霸将槊一撤,带出一团猩红,毫不留恋地又向下一人刺去。
王处直时年三十九岁,正值盛年,一柄陌刀也是舞得虎虎生风,倒在刀下的卢龙士卒亦不知凡几。同样,他身边的军士,也正在迅速崩塌。薛霸挑翻了又一兵,终于觑得一个间隙,槊锋猛刺,擦着吞腹的上沿,狠狠扎入王处直胸腹之间。顾不得夸耀战绩,边上两杆长枪已经刺来,薛霸将槊一丢,身姿一拧,就退到两个亲兵身后,躲过了致命的一击。
奶奶地,就你有亲兵么。
汩汩鲜血从疮口溢出,王处直两眼望天,他清晰地感觉到生命正从身体里迅速抽离。他似乎感觉灵魂脱离了躯壳,正在半空看着自己,看着那壮硕的身体,正被一枪又一枪刺入。身边亲兵所剩无几,弟兄们拼死想要护住自己,可恨终究徒劳无用。
自广明元年追随兄长勤王至今,王处直已经征战了整整二十载,从一个懵懂小伙,熬成了一个油腻的中年武夫。他这一生,杀乱军,杀藩镇,杀杀杀,杀了一辈子,杀累了,就此放下吧。
伴随着王处直的尸身轰然倒地,义武军终于崩溃。
军士们茫然无措,四处奔逃。
终于,战场上响起高呼:“杀王处直者,射日军霸都薛霸是也!”
“杀王处直者,射日军霸都薛霸是也!”
“万岁!”
“万胜!”
郑守义立在城外,任凭寒风拂面。在城门大开的一刻,他知道这次赌赢了,区别只在代价大小。他几次想要冲进城去,这将是他的城了,郑哥想要亲手送王处直一程,终为秦光弼所阻:“二郎,且让小儿辈破敌吧。”
是啊,征战十载,他郑守义再不是那个在显忠坊卖肉的屠子老板,也不是须要以斩首积功的小小伙长,如今,他已是一军主将,很快,还将是一镇节帅。
在破城门前的那一瞬,郑守义甚至有些畏惧,有些惶恐,他悄悄掐了自己一把,确信这不是梦中。李老三曾说,有的人会畏惧胜利。当时郑守义完全不能理解,怕失败好说,怎么还会畏惧胜利?此时此刻,站在安喜城外,郑将军懂了,面对当胜利大到一定程度,真的是会害怕。他扪心自问是否利令智昏了?义武,可不是山北秃头蛮的大营。若城中有备,又或者义武军反应足够迅速,他郑守义都得灰溜溜地滚回去。若是那样,这万多将士究竟能有多少走回莫县,黑哥心里也没底。各种患得患失,各种悲喜难抑的情绪在眼前交替,直到王处直的死讯传来,郑屠子内心的焦躁才总算平复,继以兴奋。
老子赢了!老子赌赢了!
义武镇,是我老郑的了!
老子也要做节度使啦!
且住且住,不要慌,下面还要肃清残敌,要接收义武。
这才是定州,北面还有个易州。
郑守义与秦光弼互相拍了对方肩膀,心情都有些澎湃。大李决定出兵入塞时,他们心情何等忐忑,面对塞内的凶险,他们都心中有数。可是,他们挺过来了,刘家父子去了义昌,今夜,又要拿下义武啦。
在卫兵团团守护下,两位老战友肩并肩向城中大步走去。
去接手新世界。
骑马?这乱兵满城的骑马,嫌自家命长么?咱郑大帅如今这身娇肉贵呢。
稳住,稳住!
淡定,淡定!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