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战昭义,战(二)
镇州。
本作恒州,元和十五年即西历八二零年后,因避穆宗李恒讳改称镇州。大概在后世石家庄一带,治所真定,即后世正定。真定,亦是成德节度使的治所,也就是王镕大教主的老巢。
成德节度使,当初是安史之乱后,朝廷为安置河北降将李宝臣所置,最初为恒、定、易、赵、深、冀六州之地,后又得沧州,盛时有七州之地精兵五六万,一度在河朔诸镇中势力最强。别觉着五六万人少,至少大半都是职业武夫,要知道大唐朝廷的神策军一度也就十几万人,成德全镇人口才有多少。
但其后数十年,诸镇互相攻伐,加上朝廷为了重振雄风,想尽办法,日削月割,尤其经过了元和中兴,成德被限制在镇、赵、深、冀四州之地,势力大为削弱,直至今日。
元和中兴,成德也一度表示恭顺,于是朝廷安排隔壁的魏博田弘正来成德做节度使,结果在老皇帝元和十五年前脚死,军都知兵马使回纥人王廷凑便于次年杀了田弘正满门,自称留后,啪啪打脸。朝廷遂以田弘正之子田布为魏博节度使,率军三万讨伐成德。同时,朝廷号召横海、昭义、河东、义武诸军共讨,结果劳师未果。最后结果天子认头,任命王廷凑为检校右散骑常侍、镇州大都督府长史、成德节度使、镇冀深赵等州观察使等职。
自此,成德为回鹘王氏所据,迄今已历八十年。
王教主十岁接位,如今二十有七,小伙子除了榻上耕耘,其他运动皆无所好,搞得身子骨有些单薄。坐在主位,王帅一身锦袍架在肩上空空荡荡,似乎随时要垮,在武夫环伺的当下叫人好生心忧。身后一白面中官生得唇红齿白,较娘儿还要娇嫩几分,十指纤纤、洁白如玉,在大教主肩上来回揉捏,舒爽得小王呼吸都有点走样,快要哼出声来。
太他妈辣眼睛了。
底下一堆文臣武将真是眼仁都不知该往哪里放。若非我们都在,你两个还要干出点啥子么?摊上这个么主子,头疼。一虎须将实在看不下去,大掌落在案上,唬得教主一跳,更惊得兔儿心慌。大教主十分心痛地与那中官眉目相对,爱怜之情溢于言表,轻轻挥手,快让心肝儿回去。
“李公。”恋恋不舍地看那小白兔去了,王镕回头,温柔恭敬地拱拱手,道:“有事诸君做主嘛。”何必惊了我的宝贝。
这虎须将名叫李弘规,乃军中宿将。别看他姓李,其实都是回鹘遗种,只是内附多年,衣冠发饰都与中原无异,面目除了猛恶一些,也无甚异状。“王帅。晋王为卢龙兵借路,事关重大,我等岂敢擅专。”
“借道?”王镕揉揉惺忪睡眼,道,“晋军不是在昭义与汴军打么。”
另一将提醒道:“是为卢龙军借道。”
“卢龙?”大教主脑袋顿时有点凌乱,道:“梁公。晋王与卢龙势同水火不是,怎么呢?”
那将叫梁公儒,形象比李弘规生得文明一点,也是军中宿将,道:“使者曰,卢龙军乃为借道去昭义。”
“昭义?晋王不是跟汴兵在那边打么?”王镕脑筋一转,立刻反应过来,道,“哦呦?晋王与卢龙又好啦。”这话说的。
梁公儒道:“宣武取三州,晋王岂能认栽。今岁汴兵又攻卢龙。那李留后与晋王本来有旧,此时修好是情理之中。”
说到卢龙,成德上下都很纠结。大顺、景福年间,李克用比较疯狂,屡屡来犯,那会儿王镕也是才接位,当然,看这个样子,就算年长些也没个卵用。总之,当时成德比较势衰,时任卢龙节度使李匡威则多次仗义相救。那会儿成德、卢龙两家关系好得蜜里调油,许多成德军将还在李匡威的指挥下战斗过,与卢龙也算是友邻敦睦的正面典型。但是后来李家兄弟就不大像话。李匡威被逐落脚镇州,便很不仗义,居然绑架王镕意图占据成德。这厮坏事后,李匡筹这老乌龟又借口为兄报仇来攻,俩家遂彻底闹翻。
王镕招招手,引得两位重臣看过来:“李公,梁公。河东,宣武,如今又有个卢龙,如何是好啊。”局面有点复杂,从前跟好一个大哥就成,现在南边有朱三哥搞风搞雨,北面卢龙乱了几年,看看也要安定下来,西边还有个要死不活的独眼龙,成德夹在中间不好过啊。
大教主只是身子骨有点虚,脑袋不虚。
李、梁二人位置不低,但是对这种大事也不敢乱说。梁公儒想想,道:“大帅。晋王我等熟悉,只是对东平王、李留后比较陌生。我记得那个判官周式曾是与东平王有旧,还有个张文礼从卢龙过来不久,不妨将他二人唤来问问?”
大教主连忙同意。“有理有理。”
不多时,进来一文一武两人。
王镕与二位见礼罢,先问那武将道:“张将军我问你,李留后是何样人呐?”
这将名唤张文礼,现在幽州投军,后来刘仁恭回镇时,这厮在昌平降的老刘,又辗转隶属刘守文。刘大公子南征义昌,这厮追随大刘驱逐卢彦威有些军功,随军镇守义昌。为了打魏博,刘家父子东奔西走,趁大刘不在,这厮异想天开居然鼓动手下军士作乱,结果都没闹起来就被弹压了。这厮跑得快,拉着百来个心腹来到成德躲灾。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被遂被收留。不过一直无人搭理他,今天突被叫来,张文礼很有些受宠若惊。
张文礼形象就是个典型的汉儿了,那形象是相当的文明,卖相不错,比不得刘二公子俊朗,也差不太多。志向远大的张文礼有心在新主子面前展示一下实力,可惜他与李崇文没有接触,根本就是一头雾水。这厮心中电转,嘴里现编了道:“李留后颇能抚军,深得军心……
一看这就是狗屁不通,李弘规不耐烦道:“这厮要借道去昭义,你说,能借不能?”张文礼这就更懵了,两眼茫然,不敢乱说。
却听边上周式道:“大帅,不知唤我是何事?”
王镕挠挠脑门,道:“你与东平王有旧?”
“是。”
“那你说说,东平王其人如何?”
周式中等身材,略长的方脸,容貌中庸,不出彩,也不出格。故作思考状,道:“论私,东平王为人仗义;论公,知人善任。治宣武十数载,家给人足,兵精甲利。乃当今之孟德,东平王亦常以曹公自比。”
李弘规道:“那你说,卢龙军要借道去昭义,能借道么?”
“卢龙借道去昭义何为?”
王镕道:“方才有晋王使者来,道是卢龙兵要去昭义为晋王助战,向我借道。按你说,东平王如此人物,那是不该借么。”都曹操了,那还闹个屁,跪下得了。
“不不不,大帅,该借。”周式道。
“那……
“大帅。晋王远而东平王近。与晋王亲善,成德可得安稳。与东平王亲善者,如今何在啊,岂不见朱瑄、朱瑾之事。似我等改换门庭,亦不失富贵,但大帅如何自处。助晋王取三州,则我镇多一屏障。否则,魏博殷鉴不远呐。”
今年魏博的遭遇谁人不知。假道伐虢么,不新鲜。大教主耍刀不行,书可没少读。就是怕东平王借道打卢龙,之前他还给东平王去过书信劝和,只是人家没搭理。远交近攻,换个说法,也可以叫远交近防。说到这里,大教主道:“李公,梁公。我看周判官所言在理。”
……
张承业遣了干儿子张忠为使,带着他的亲笔信,南下去成德谈借道。李留后也言而有信,安排郑守义陪着使者南下,并且委任老黑为此次南征主帅,让他就在河间等待,一旦成德同意借道,立刻通过,早日去为义父分忧。
七月二十六日,得到王镕同意借道的回信,二十九日,郑将军便领军出发。毅勇军、铁骑军、保定军,总计七千战兵三千辅兵,万余大军离城南下,张德则领豹骑军、义从军、铁枪都等,继续在河间休整,看守南大门。
此次王教主很仗义,不但同意借道,还愿资粮豆五万石,足够郑将军人马消耗半月有余。一万大军,三万多畜牲,自河间出发,经深州,于八月四日抵达赵州的柏乡,准备补充军资粮豆后,继续南下。
“那年,是景福元年还是二年,俺才到河东不久。晋王东征,俺跟着在这边与成德做了一场,又去邢州讨李存孝。彼时豹军区区千余人,俺手下不过五十骑,如今想来,恍如隔世啊。”郑哥身后一杆大旗高高飘扬,上书“南面行营都指挥使郑”几个大字,怎么看怎么顺眼,边走边给身边的小辈们讲述军史。
小屠子跟在爸爸身后,亲自扛着大旗,听得心向往之。边上还有一青年也津津有味,却见这后生四四方方国字脸,眉目与李崇文有三四分肖像,不是别人,正是李大的长子李洵。
李崇文常年征战在外,洵哥儿一直跟在阿翁李太公身边。李太公到柳城时全家都来,他也跟到,就被李大安排到军中锻炼。之前,这孩子跟着李老三走了趟草原,此次南下,李大亲自交在郑哥手里,让他给带带。
可不是好差事。
自打渝关被踹了腚眼子,郑哥就想躲李家的破事远些,但推不掉啊。
边上还有一面白无胡须的青年,歪着脑袋想想,道:“哎呀,景福?俺是景福元年拜了大人……说话的是小中官张忠。这小中官挂了个监军的名儿,其实哪里监得了军,在山北就是瞎混日子罢了。如今跟着豹军回到塞内,一直被放在幽州闲晃,这回是张承业亲自向大李子说项,让这干儿子出使谈借道,完事跟着郑将军见见世面,学习提高一下。这种合情合理的要求,大唐忠臣李正德怎能拒绝,开开心心就把这个小中官一发送给了郑二。
要说如今的宦官真是大不如前。过去中官监军,自募个百把人的卫队是起码配置,甚至有自己养兵千余,在镇中呼风唤雨跟节度使打擂台的。张忠没这本事,李三郎给他派了百人的护军,走了一趟成德,来去匆匆,事情是办成了,但小中官总觉着不踏实,回来时刻跟在郑二身边才能安心。
小中官有意跟郑将军套近乎,本想说说长安趣事,给自己长长脸,开了个头发现那几年好像惨不忍睹啊。说什么呢?是说杨复恭作乱,说王建杀陈敬瑄、田令孜,还是说李茂贞叩阙。杨复恭、陈敬瑄、田令孜都是中官,甭管谁对谁错,至少是物伤其类吧。至于李茂贞叩阙,指着天子的鼻子骂他是乌龟,天子腿都吓软了,说这个合适么?
后面就更加不堪回首了。
华州的王建……嗯,简直是丧尽天良。
这段日子,郑守义与这小中官倒是有点感情,呸,就是稍稍有点熟识,毕竟一口锅里搅马勺么。看这厮话说了一半不讲,反被勾起好奇心,道:“见过天子么?”小中官胸膛一挺,道:“见过。大人曾为内供奉,常在圣人身边行走。俺跟着跑跑腿,嘿嘿,见过数次。”吹牛逼要适度,如今干爹是河东监军,抬高点没所谓,吹自己就有点光屁股推磨——转着圈丢人。确实见过,就是头都没敢抬,圣人长个啥样,张忠到现在也说不清楚。对于天子,其实他印象最深就是那日在长安城头,李茂贞吓得天子腿抖。
郑二很想问问天子趣事、皇家秘辛,毕竟,诸如皇帝、后妃,大臣、宦官,哎呀,这种高规格的家长里短,都是弟兄们喜闻乐见的好谈资嘛。却见前面有一队骑士近来,大寨主已迎上去,不多时,领一将到近前,介绍道:“使君,此乃李继俦将军,奉李军使令来此迎候。李将军是李军使家里大郎。”
李嗣昭派了长子跑到这里来迎接,太热情了吧。心里揣着疑惑,郑哥儿拱手道:“有劳李将军。”李继俦是个身材中等的魁梧军人,面相忠厚,向老郑行礼毕,轻声说:“使君,可否先将帅旗收起。”老黑回头看看自己的大旗,很威风嘛。来前李大专门给他交代,要他一路招摇过市,千万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是过了成德来给河东助拳。但这厮让自己把旗子收起,是何用意呢?老黑想了想,还让儿子将旗卷了,对李继俦道:“李将军需给我个说法。”
李继俦恭恭敬敬唱了个“喏”,道:“请随我入营。”
成德借道归借道,也不敢让卢龙兵成建制进城。柏乡临着昭义,城外也有军营,就将军营腾出来给卢龙军暂住。安顿军士皆有成法,老黑就准备去看看自己的帅帐是个什么模样。却见帅帐外有些军士站岗,忠仆郑全忠正要去查问,从帐中闪出一人,瞧得郑哥一愣。
但见这厮似与自己年纪相仿,一张大圆脸,眉目间英气勃勃,杀伐之气扑面而来,魁伟也是魁伟,就是过于短小了些,怕也就五尺出头吧,一麻袋高,两麻袋宽。这他妈谁啊,敢占爷爷帅帐?老黑还在纳闷,那五尺丁已叉手行礼,道:“我乃李嗣昭,盼义贞如盼甘霖呐。”声如洪钟,震得屠子哥耳膜子发颤。
李嗣昭?就这五尺丁?屠子哥目珠好悬没有脱框而出。
来前,郑守义大概了解过李嗣昭的经历。这厮出身太谷县农家,本名韩进通,后被李克用收为养子,但是养在弟弟李克柔处。自乾宁二年以后数次领兵救援河中王珂,与汴军交战胜多败少,渐渐冒头。但郑守义在河东时,李嗣昭还声明未显,因此并无印象。
前年,李嗣昭攻破泽州,将叛将李罕之的家眷抓回太原。去年,也是他在泽、潞击破梁军,收复西昭义。这样一个武将,郑哥想当然地以为也是个高壮汉子,毕竟国朝男子以高大雄壮为美嘛,这五尺丁实在有点出乎屠子哥的意料。许是少时日子苦,误了长个儿?
李继俦忙道:“这是家父。”
还在揣测李嗣昭童年阴影面积的屠子哥如梦方醒,还礼道:“岂敢岂敢!久闻使君威名,久仰久仰。你看,都将俺看愣了。”李嗣昭跑到柏乡来,还不让自己打旗,这是要搞事情啊。
“走走,里面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