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他人即地狱（23）
没翻两页，身后便传来书卷落了一地的声响——
赵乐伊闻声望去——
只见方才还在打盹的少年郎，此刻已经醒了。书架倾斜，他打翻了一地的书卷，此刻少年刚扶稳倾斜的书架，正慌忙地一本一本将那些散落一地的书挨个捡起。
见状，赵乐伊也放下手中的书。一起跟他捡起来——
“姑娘，这些事情让我来做便好，这一本书没多重，一摞书却很重。”宗颜思将赵乐伊刚捡起的两本书拿了过来，堆在自己怀里抱得那一大摞书中，继续道：“况且，我平时懒惰，这竹屋已经许久没有清扫了，这些书灰大，若是弄脏了姑娘的衣服就不好了。”
宗颜思说话时，面上平淡，但是眼睛却始终闪躲。他想看赵乐伊，却又不敢看。宗颜思说话的语速很快，乍一听有几分道理，实则他的耳朵都已经红了，他完全就是在即兴胡诌。
“姑娘？”赵乐伊看着自己这一身男装，这藏蓝的袍子就算弄脏了，也看不出来吧？这宗家的小子竟然这么客气的吗？想起午间在鱼悦酒楼里看见宗大人那副老成的模样……比起这小子，他老子拜托起人来，倒是一点也不见客气的。
“额啊……”宗颜思这才注意到人家姑娘穿得是男装，做的是男子打扮，他又无意识地揭穿真相了，还是在这么好看的仙女面前，真是……丢人。
宗颜思的神情忽然显得有些窘迫。接着，他立马转过身去，开始将怀里抱着的书一本一本地往书架上放去。他心乱如麻，放书也是乱放，完全不似其他书架还做了分类。讲厨艺的书与刺绣的书放在一起，戏本子跟道法详解放在一起，这一本本乱套的书，就好像他如今混乱而复杂的心情，完全乱成了一团乱麻。
见宗颜思不说话，赵乐伊也没在意。许是宗家小子在书堆里待久了，不喜生人。
赵乐伊：“你这里的书好丰富。”
宗颜思放书的手慢了一拍，然后他当做无事发生一样，继续将书架填满。
不知何时，赵乐伊也站在宗颜思的身旁，跟着他一起胡乱摆放起来。宗颜思胡摆是因为心乱，而赵乐伊则是单纯将地上散落的书全部重新放回到书架上。
也就一会儿时间，散落一地的书已经全部摆回到书架上了。
“谢谢姑娘……”宗颜思道谢完之后，不禁转身打了一下自己的嘴，怎么又说错话！人家明明穿得是男装！唉！！
赵乐伊望着道完谢忽然转过身去的宗颜思，眉梢微挑，她浅笑道：“不客气。”
“！”宗颜思这才想起，他是开书屋的，别人是来他书屋的顾客，他怎么能对顾客这么没礼貌！于是宗颜思转过身来，道：“我这……平日里并没什么人来，宗某在书里沉迷太久，难得遇到有客来访，一时开心便有些失礼，姑……额，公子是来买书的吗？可有挑好的书？”
说着，宗颜思对着赵乐伊揖了一礼，以示抱歉。
彼时，黄昏的光照射进竹屋里，院里的风铃被风吹得叮铃作响，赵乐伊望着面前的青涩少年，只觉得没见过这么好玩可爱的人。
“我是来找你的。”说着，赵乐伊便一边在斜挎的小包里翻找着什么东西，一边道：“是你爹宗大人向我推荐了你，方才睡够了吗？今晚我要去寻人，你须得助我一臂之力。”
“我爹……让你来找我的？你确定那个人是我亲爹？本人？不是什么其他人冒充的吧？”宗颜思觉得这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不可思议的程度就好像白天看见12颗北斗七星，夜晚惊现十个太阳。他甚至开始回想自己最近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以至于会有人拿他开玩笑，诓骗了这位看起来不像是在骗人的漂亮姑娘……
这个月好像没有得罪人，那上个月呢？
这样想着，宗颜思又开始回想上个月发生的事情，他记得上个月初似乎有两个小情侣来他的竹屋约会，二人一开始很是拘谨，但是在看了一会书之后便开始热烈的讨论着剧情，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后，二人已经是聊的热火朝天了。就在这个时候，男方趁着与女方熟络，赶紧表明自己的爱慕之心，女方先是一愣，因为男方是忽然表明心意的，她丝毫没有准备，直接憋了个满脸通红，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彼时，宗颜思刚看完一本草药学，路过他们去倒水的时候，恰巧撞见了这一幕。当时那位小姐满脸通红，一副激动得要哭出来的样子，而她身旁坐着的男子则满眼期待的等待着她的回应……
宗颜思看了二人一眼，尤其是那个男子深色衣袖上不易被人察觉的油污，他打了个哈欠道：“小姐，他家里其实没有钱，他以前跟你保证了什么我不清楚，但肯定是骗你的，他应是盯上了你家的钱财，你挑人可要擦亮眼睛啊。”
说罢，宗颜思就路过他们去倒水了。
接着就听见身后传来男子解释的声音，以及小姐哭着跑掉的声音。当宗颜思一边喝着水一边往回走的时候，二人已经不见了，只剩下竹桌上静静躺着翻阅了一半的两本书。
宗颜思走到桌前，放下他的竹筒水杯，默默收起这两本徐先生新编撰的鬼怪志异。然后端起水杯，继续回到自己的书案前，与书为伴。
约莫又过了几日，那位小姐又来到竹屋了。她是自己来的，来时带了两壶酒和一包肉干，算是送给宗颜思的谢礼。她向宗颜思表达了自己的感激之情。那日跟她一起来的男人是媒婆说给她们家的，二人接触了几次彼此印象都不错，便继续接触下去了。但那日听了先生所言之后，她回家跟家里人说了这件事之后，家里人立马雇了专业的人去查这件事，发现那个男人确实一贫如洗，是个惯骗……那位小姐跟宗颜思千恩万谢的，还说以后再跟男人约会还要带来他的竹屋。
哦对，上个月好像还不止这件事！
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的阿婆遇到上门推销的骗子，宗颜思恰巧路过，见阿婆被骗子说得心动的不得了，打算掏出自己存了许多年的积蓄，去买那个骗子推荐的养生枕头。
宗颜思一眼看破那个枕头，并说出了其中巧妙的原理。以及如何才能自制这样一个舒适又养生的枕头……
……
想到这里，宗颜思觉得自己上个月得罪的人可能还不少……
简直到了思细级恐的程度！
彼时，赵乐伊恰好从小挎包里翻到了宗大人给她的物件。她翻了好几遍都没有找到，原本还好奇是不是自己不小心弄丢了，没想到竟是被她放在挎包后面的小口袋里面了。
“宗大人猜到了你的反应会很强烈，甚至还可能会怀疑我是不是被骗了，但他说，只要把这件东西交给你就没事了。”说着，赵乐伊便拿出一个雕刻精细木坠子，她把木坠递给宗颜思道：“喏，宗大人让我告诉你，这是最高级别的保密行动，在此期间，你必须全权听我调遣，不得胡来。”
“？”宗颜思沉默一瞬，然后将木坠接了过来“！”
这模样，这触感，确实是他亲爹的东西……不会有假。
木坠是一只雕刻的猫头鹰，猫头鹰是他们宗家的家徽，凡是嫡系的子孙，满月后收到的不是长命锁、也不是幼儿璎珞之类的物件，而是一个木雕猫头鹰的木坠，猫头鹰的脚底写着他的名字，意味着此人是宗家的嫡系子孙，不论未来如何，此人从今往后都是宗家族谱里的人。
宗颜思摸着猫头鹰脚底的名字：宗吕。
对宗家人而言，猫头鹰是宗氏嫡系的身份象征，轻易不能将此物交给旁人。但是他爹竟然将此物交给了这名女子，证明这女子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关于这名女子此刻要做的事，他爹正在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做为赌注。而他爹信任这名女子，希望自己也能够信任她。
这一瞬间，小小的木坠却好似千金重。
宗颜思的眼神都变了。
“小子宗家七郎，宗颜思。”说着，他跪在赵乐伊的身前，抱拳且坚毅地道：“此番愿为姑娘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赵乐伊心中一惊。她第一次见这样的人，表面人畜无害，待在这间名为“陋室”的竹屋里整日潇潇洒洒、随随便便，她初见他时只觉得此人神经很是大条、反射弧也很长、懒懒的好似对什么事情都漠不关心的样子。但此时此刻，此人报出自己的名姓，跪在她面前表明忠心，甚至一本正经地说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这等严重的话来……
好一个热忱又饱含赤子之心的少年！
一个单纯到极致的人或许是这样的。平日里只顾自己的喜好，闲适淡然地单纯感受着自己活在这个世上的喜悦。做爱做的事情，吃爱吃的东西，独自待在这间陋室里，跟许许多多像他一样孤独却高尚的人，在书本之间畅谈闲聊。但遇到事情的时候，他比谁都要有担当，因为平时积攒了足够多的理论知识，所以他面临大事的时候是不拒任何艰难险阻的。
单纯，而无畏。
宗吕这个儿子，可真是个宝藏少年。
赵乐伊从起初的震撼，到逐渐接受了宗颜思。在这个充满了夕阳余晖的陋室里，赵乐伊扶起宗颜思，她浅笑道：“我封号常宁，是宫里的常宁公主。不过我如今能出现在你面前，完全是因为我私逃出宫。如果有人告密，我虽贵为公主，但我很快就会变成人人都能践踏一脚的阶下囚。”
说着，赵乐伊眨了下左眼道：“你叫我赵乐伊便好。”
“公主，你告诉我这么重要的事情……”宗颜思被赵乐伊扶起来后，凝视着比自己矮一头的赵乐伊，面上的神情显得既无奈又为难。
“这个木坠对宗吕大人而言，比性命还要重要吧？”旁观了宗颜思收到木坠的前后反应，赵乐伊明知故问道。
半晌，宗颜思点了点头。
“那么，宗吕大人都把性命交予我手了，我没理由跟你保密我的身份啊。”赵乐伊眉眼含笑，她富有深意地半开玩笑道：“如今，我和宗吕大人的性命都被拿捏在你的手中，你可要好好珍惜啊，宗颜思……”
“我、我……”说着，宗颜思面上的表情凝重极了，他又要跪下来。但却被赵乐伊早一步觉察，她伸手一托宗颜思的臂膀，稳住了他即将蹲下去的身子。
“男儿膝下有黄金，我跟你开玩笑的，宗颜思。”赵乐伊似笑非笑地道。
宗颜思抬眸，他在夕阳下审视着赵乐伊。这个女子看似随意，但周身却散发着贵气逼人凌厉感，单凭这份凌厉感，宗颜思便觉得此人不简单，怕是在宫里早已走出条血路的人。再观她那双浅浅含笑的眉眼，她仿佛早已看透了一切，却疏离客气地没有拆穿。
枉宗颜思时常觉得自己是人群中的独特存在，时不时就在诗会、雅集上自诩清高，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但在赵乐伊的面前，他的高傲、他的自诩清高，不过瞬间……全被压榨成了幼稚。
他只不过是个自大幼稚的人，像个小孩子一样，在如此通透大方的常宁公主面前，宗颜思只感到自惭形秽。他就好像那井底的烂泥，自我感觉良好了十几年之后，被赵乐伊一朝打回原形，再也找不到不羁的感觉，寻不回那些曾经倍觉骄傲的资本。
单是她与生俱来的这副凌厉，就压得宗颜思再也无法忽视她。
命运就是这么简简单单，当一个单纯的人遇见另一个单纯的人，谁更厉害谁就胜者为王，谁输了谁就甘愿伏小做低。
夕阳的余晖打在宗颜思的身上，宗颜思觉得今日这夕阳就仿佛他自己，他无法再做谁的朝阳了，也无法再做照亮谁人前路的灯塔，因为他已经找寻到了自己的灯塔。在同样的纯碎之中，他能感觉到赵乐伊身上那种吸引着他的气息。他决定不作任何挣扎的举动，就单纯的被她吸引着，直到他有了抵抗力为止。
这一切发生的都很突然，甚至可以说是冥冥之中的牵引。
就在赵乐伊还没有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的时候——
一切已在时间的流逝中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