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调查
“铃木,今天又不参加社团活动了?昨天你也没来吧?你在忙什么呢?”
正要走出校门时,我被棒球社的朋友给逮个正着,对方还问个不停。我当然不能说昨天我逃了社团活动,跑去理科教室偷福尔马林,便笑了笑,和他道了声再见就走了。
我之所以参加棒球社,完全是受姐姐的影响,她喜欢棒球。练习并不怎么辛苦,而且,人只要一运动,就可以忘掉不愉快的事情。但是,我对棒球这项运动,谈不上有多么的喜欢。我所需要的,就是一个可以打发时间,又可以和姐姐有共同话题的社团活动而已。说起来,自从捡到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后,我都还没有和姐姐好好地说过话。也许,是因为觉得自己做了坏事。我不时提醒自己,要表现得更自然一些才行。
我穿过闸口搭上列车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斜。列车的窗户外,是一望无际的稻田,如同麦浪一般,在日暮的余晖下波光粼粼。水田宛如一面面镜子,映照出那鲜红的落日,紧紧跟随着列车向前进。不久之后,列车穿过大原陆桥,缓缓驶向鸣海玛莉亚死亡的等等力陆桥。
据说鸣海玛莉亚当时是落到了铁轨上。有个爱凑热闹的人表示,曾听到司机在意外发生后接受警方侦讯时这么说。警方判断,她可能是从铁桥上跳下来的时候,头部撞到地面,气绝身亡,随后,来不及刹车的特快电车便以高速碾碎了她的身体。
难道,果真如警方的判断那样,她是自杀的吗?或者说,是像我昨天推测的那样,是他杀?一整天,我的脑海里都充斥着这个问题。
我重新想了想,只因为线屑跑进指甲里这一点就认定是他杀,未免也太草率了些。天才蒙蒙亮,我就感觉,其实一切都只是我的妄想。
不过话又说回来,警方又是如何断定她是自杀的呢?
我在脑海里,不断地问自己。
那还用说?铁定是因为有亲笔所写的遗书。
我在脑海里,如此回答道。
可是,我并不知道那封遗书里究竟写了些什么。
那封遗书,有没有可能是其他人伪造的呢?
我心想,在找出犯人之前,必须先查出那封遗书里的内容。若是我能在遗书里窥见其他人的影子,就一定可以断定是他杀了。
列车径直穿过等等力陆桥后,我发现车窗外有一个很眼熟的男人。
我背着书包,在摇晃的车厢里抓着吊环,从眼前一闪而过的风景中猛然捕捉到了他的身影。他就站在铁丝网的旁边,注视着鸣海玛莉亚死去的地方。他是前天晚上在为鸣海玛莉亚守灵后和姐姐谈过话的三人之中的一个。这个男人的脸色,比起其他人更为惨淡,因此我印象尤为深刻。
这是天赐良机啊,我心里想着。鸣海玛莉亚的朋友可能知道她的遗书内容或者自杀的动机。她的死亡,无时无刻不在牵引着我去寻找真正的答案。
心绪一下子回到了十年前,如出一辙。当时,我曾开口问离家出走的母亲:“为什么要丢下我们?”她没有回答,沉默着就那样消失了。我暗自下决心,下次一定要问出一个所以然来才行。
列车一到站,我立刻下了车走出闸口,沿着铁路,经过我家门前,继续走向等等力陆桥。与铁路和公路垂直交接的陆桥,从铁丝网上方跨过。那个男人仍然站在原地,双手扶在铁丝网上。
真的要问他吗?他会不会怀疑?
怀疑人类的特质,让我颇为抵触与陌生人接触。
少啰唆,给我闭嘴。
我暗自骂了自己一句,便朝他走去。
他的个子高高瘦瘦,身穿衬衫和牛仔裤,配上一双破旧的运动鞋。衣服还有鞋子又皱又脏,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寒酸。杂乱的胡须爬满整个下巴,完全看不到年轻人应有的活力,想必他已经好几天没好好吃饭了。
就在我看着他的时候,他突然爬上铁丝网。铁丝网有整整五米高,但是,他三两下就爬了上去。他越过铁丝网,跳进了铁轨,银色的网面锵锵作响地晃动了起来。
我吓了一跳,错失了和他搭话的最佳时机。他低着头,沿着鸣海玛莉亚丧命的铁轨向前走去。铁丝网与轨道之间距离很窄,若是列车来了,他可就有生命危险了。
我鼓起勇气,走近铁丝网和他攀谈起来:
“你也想自杀吗?”
他诧异了一下,抬起头看向我。只见他的脸上,血色全无,面颊瘦削下凹,看来活像个患有不治之症的晚期患者。他盯着我,数秒后,才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开口说道:“你……是恭介……”
“你认识我吗?”
“前天,你来过玛莉亚家。”
他的声音仿佛从洞穴里传来一般,虚弱无力,若有若无。
“那您呢?”
“我是和玛莉亚同一间研究室的同学,叫yoshikazu[姓氏芳和的罗马音]。”
“yoshikazu先生?”
“那是我的姓,不是名字。”
对应的汉字应该是“芳和”吧?我琢磨着几种可能的汉字组合,同时劝说道:
“那里非常危险。”
站在铁轨上的他眯起了眼睛,无力地笑道:
“万一电车来了,我肯定会逃命的,现在我没有去死的打算。”
他的视线又落回到了地面,继续在轨道上走着。我也配合着他的脚步,在铁丝网的另一边,和他并肩往前走。
“陆桥上的花束,是芳和先生放的吗?”
“我准备了一些玛莉亚喜欢的花。”
对,他抬起头来。这时,一辆列车正从远方缓缓驶来,因为还有一段距离,看起来还只是一个黑点。
“前来参加告别式的另两个人,也和鸣海小姐是同一个研究室的同学吗?”
“是的,我们四个人是同一个班级,同一个研究室的好朋友。请转告你姐姐,仍然欢迎她到研究室来,尽管,玛莉亚已经不在了……”
突然,芳和先生在铁轨之间,蹲了下来。列车的声响越来越大,可他似乎完全不放在心上,直直地看向枕木和轨道之间的缝隙,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你在干什么?”
“我找一下东西。”
“……找什么?”
“玛莉亚的手指。”
芳和先生仍然蹲着,抬头盯着我,脸色就好像被下了毒一样,惨白发青。
“手指?”
他没有作声,只是站起来开始爬铁丝网。他才刚离开铁轨,列车便发出轰鸣声,从他身边呼啸而过。
“走在铁轨上果然很危险啊!”
他喃喃地说着这个连小孩子也知道的常识,向前走去。陆桥下停着一辆小轿车,他朝那辆车走去。
“你说的手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玛莉亚的遗体,少了一根手指。警方给她母亲解释说,可能是因为被车轮碾过,所以根本不成形了。但是,我觉得,可能是掉在哪里了吧。”
芳和先生站在车旁,视线仍望向铁轨。
“如果要找的话,还是要在晚上……”
“找手指?”
“晚上没有列车,那时候应该比较方便找东西。对了,恭介,你在附近有没有看到过一只白猫?”
“没有……”
“玛莉亚好像会在这附近逗猫。我带了些猫粮,本来想着,如果找到那只猫,就顺便喂些东西给它吃。”
他拿出钥匙,打开驾驶座的门。我扫了一眼车里,后座上有个购物袋,里面好像放着猫粮。
“你和鸣海小姐,你们的关系,比较亲密吗?”
芳和先生犹豫了一会儿,回答道:“嗯,算是吧……”
“能和那样的人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应该会让人非常羡慕吧?我听姐姐说的,她可是个风云人物。”
“她只要走在学校里,任何人都会停下脚步看着她……说实话,其实我自己也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和我交往。”
“鸣海小姐在大学的时候,给人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芳和先生并没有回答那个问题。
“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追问道。他摇了摇头。
“我先走了。”
他坐进车里,关上了门。结果,我还没有提到遗书的事情,他就已经开走了。
他离开之后,我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思考了一阵子。冷不丁地出现一个寻找手指的人,让我惴惴不安起来。这时,警车从前方慢慢开了过来,我便掉头走回家。
吃晚饭的时候,我和姐姐说起,遇到了那个名叫芳和的男生这件事。姐姐一边吃着我做的简单料理,一边应道:“噢,是吗?”家里约法三章,每三天由我做一次饭。
“他说,那天来参加告别式的人,其实都是研究室里的朋友。”
“大家,都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呢。”
理工科的学生只要一升上四年级,就会以同班同学为单位,几个人一组,分别被分配到不同的研究室去。姐姐时常到鸣海玛莉亚的研究室去,所以和那边的芳和先生等人比较熟。我常听姐姐提起,理工科的课程多到让人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在很偶然的情况下,姐姐高中时代的同学也在那间研究室里,所以,虽说她是外人,可待在那里却毫无隔阂感。高中毕业之后立刻就业的姐姐,对我们附近大学的内部情形可是知之甚详。
“芳和先生看起来怎么样?”姐姐一边吃着饭一边问道。
我说:“他看起来非常憔悴。”
“那不叫憔悴,我觉得他本来就是这种死气沉沉的样子。跟那个人很像。”
“和谁?”
“那个在《奇天烈大百科》[原文日语是キテレツ大百科,是日本藤子·f不二雄的漫画作品,于儿童漫画杂志《儿童之光》1974年4月号至1977年7月号连载,单行本共三集。后来陆续改编成电视动画、游戏、电视剧。]中出现的复读生。叫什么名字来着?不是三世,也不是尖什么的……”
“勉三?”
“对对,就是那个。我觉得他俩那种阴沉的感觉简直一模一样。就连背景也差不多,都是出身乡下,还做过一段时间复读生。”
按照姐姐的说法,芳和先生的年纪要比她和鸣海玛莉亚都大上两岁。我犹豫着是否要告诉姐姐,他正在找鸣海玛莉亚的手指。最后,我还是选择了保持沉默。
“我吃好了
。”
姐姐把餐具拿到厨房去。就在二十四小时前,我才把碎掉的青蛙尸体给冲走。姐姐放下杯子。“对了——”她回头对我说,“芳和以前是鸣海的男朋友。很意外吧?”
那天晚上,我查到了大学研究室的电话号码。本以为不会有人接听,没想到他们几个人都在。为了查出遗书的内容和鸣海玛莉亚的个人资料,我必须和她亲近的人对话才行。这也是判断鸣海玛莉亚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最为稳妥的方法了。
“是老天的惩罚哦。”三石小姐隔着铁丝网,久久看着铁路,低声说道。
已是入夜时分,可冷峻的月光还是将鸣海玛莉亚丧命的地点照得明亮刺眼。
“老天的惩罚?”我不动声色地歪了一下脑袋。
她更正道:“嗯,这样说或许有点不太正确。鸣海是因为无法承受那种罪恶感,才选择了结自己的生命。”
她的身高和我差不多,但身材十分纤细,看起来简直像根细针一样。她环抱着双臂,凝视着铁轨,那眼神就如同数学老师,冷峻严肃。她跟鸣海玛莉亚还有芳和先生,隶属于同一个研究室。
快凌晨四点了。
“就三石小姐看来,鸣海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满脸谨慎,斟酌着自己的用词。
“给我的感觉是……一个扭曲的神明。你从你姐姐那里,应该已经看过鸣海的照片了吧。那个人,美丽得让人战栗。光是看着她,就会让人感到害怕,连同样身为女人的我,在研究室里每次和她擦身而过,都不禁会有这种感觉。长相出众的女人随处可见,可鸣海,与众不同。”
三石小姐收紧了抱着自己的双臂。夏天才刚结束,迎面吹来的风并不凉,可她看起来却很怕冷的样子。
“一般人看到美女,都会目不转睛吧。可很多人看到鸣海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把目光移开,仿佛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而且,还会直冒冷汗。每个人看到她后,都有不一样的反应。有人极为崇拜,也有人觉得可怕,想要避开她。我也不知道,这种不同的反应究竟是什么原因。为什么会怕鸣海呢?这纯属我个人的猜想,那种感觉可能和做了坏事的孩子不敢正视父母的脸是一样的吧。我……很害怕……”
“对了,听说她同芳和先生在交往,真的吗?”
姐姐提起的这个八卦听起来一点也不可靠。三石小姐却点了点头。
“好像是的。他们是很特别的一对情侣是不是?你看芳和先生那副德行。完全是两个极端不同的人,他们二人在班上造成的冲击堪比原子弹爆炸呢。在他和鸣海交往之前,这四年来可从来没有人听到过芳和先生的声音。”
听说芳和先生自从入学以来,就几乎没和别人交流过。他是为了念书才考的大学,一下课就立刻回家,完全不和任何人说话。
“根据我个人的判断,芳和先生是我们班上最不受欢迎的男生。没有同学想和那样的人搭话。去年年末的时候,鸣海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竟然主动找他搭讪,那之后,他才终于成为班上的一员。但我并不认为鸣海对他是认真的。要我说,我完全无法想象那个人会爱上任何一个人,虽然这么说是有些对不起芳和先生。”
她的视线,隔着铁丝网,紧紧跟随着怀里的手电筒灯光。还有一道光则是芳和先生的。末班车已经结束,在首班列车尚未发车的这段时间里,铁轨上是安全的。
“鸣海是个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女人。中间哪里弄错了,才会被一个人类的母亲给生了下来。在很偶然的情况下,她以人类的面目示人。不知道对她来说,这个人世间到底是个怎样的地方。想必,是个很无趣的地方吧,所以,她才会做出那种事……”
“什么事?”
“那件事发生在她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她为了打发时间,热衷于玩弄身边的男人。她根本不需要特意说什么,那样的美人,只要稍许接近自己,任何一个男人都会心花怒放。她没有任何目的。她也并不喜欢男生。就算有人送她首饰,她转身就会送给其他的朋友,她都不愿意把收到的礼物留在自己身边哪怕一天。就算玩弄人,她的脸上也丝毫看不出高兴。终于,导致一个男生上吊自杀。你敢相信吗?因为他没有留下遗书,所以,学习负担太重居然成了他自杀的缘由。但知道内情的人都很清楚,那个男生是中了鸣海这个人的毒,最后把自己给逼死了。他臣服于鸣海,无条件满足她所有的要求,倾其所有,最后却只捞到鸣海玛莉亚无情的拒绝而已。”
三石小姐的语气听上去似乎和鸣海玛莉亚并不是那么亲近。虽然算不上是明显的敌对关系,但两个人之间,似乎也从没擦出什么友情。不过据我所知,小学六年级时的鸣海玛莉亚,也从来不会和自己的好朋友手牵手说笑的。
“应该就是从那个男孩子自杀以后,她就停止这种愚弄别人的游戏了。可是她的罪孽并没有因此而消失。刚刚我说的老天惩罚,指的就是这件事。我想,可能是因为自己干过的事,经过一段时间的酝酿发酵,让她产生了巨大的罪恶感吧,最终,她选择从陆桥上跳下来。”
“所以,那个上吊自杀的男孩,就是鸣海小姐自杀的理由?”
“对。在她留下的遗书里,提到几句他的事情。”
请告诉我遗书的内容。
正当我要问出口时,一道手电筒的灯光从铁丝网另一头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三石小姐和我同时眯起眼睛,回头找光线的来源。待适应这灯光之后,我们看到了土屋先生,他拿着手电筒站在铁丝网的另一头。
“不行,不可能找得到的啦!”土屋先生看上去疲惫至极,抱怨道。
“好刺眼,别照了。”
三石小姐面露怒色,土屋先生便将手电筒朝下。他体格健硕,比我和三石小姐都要高出两个头之多。
“你们刚才在聊什么?”
“鸣海的事。”
“她的事?”
“我正在和他解释鸣海是个多么可怕的人。”
土屋先生一言不发,开始爬铁丝网。因为他的体重,铁丝网严重变形,让我不禁怀疑这道铁丝网是否会直接被他压垮。
“鸣海小姐真的是一个可怕的人吗?”
我向跳到地面上的土屋先生确认道。三石小姐告诉我的那些鸣海玛莉亚的事,姐姐之前从没提到过。恐怕,姐姐是不愿意说朋友的坏话吧。
“鸣海她确实让人感觉有些怪。不过她也有她的优点。做实验时,她经常会帮大家倒咖啡。那家伙,都会像这样,用两只手小心翼翼地捧着杯子拿过来。”
土屋先生嗓音低沉。他两只手一边做出捧着鸡蛋的样子,一边说:“我还从没见过有人这么慎重地端咖啡的。”说完,他回头看向铁丝网,拿手电筒示意还在铁轨上的芳和先生。
“我先回学校去了。”
“我知道了,请把手电筒放在那边。”
芳和先生好像被灯光晃到了眼睛,说完又低头找了起来。看来,他似乎打算在首班车发车之前,不停地找鸣海玛莉亚的手指。
“要回去了吗?”
土屋先生的脸棱角分明,他点了点头:“明天轮到我做研究报告,得回去准备一下。”
他把手电筒放到地上,回头看着三石小姐。
“你呢?要走回学校吗?从这里走回去可要三十分钟呢。”
三石小姐可能是搭他的便车,从大学来到等等力陆桥的。
“你没有驾照吗?”我问她。
“有啊,只是没有车子,因为缺钱,所以就把车给卖了。这个月卡刷得太多了。等一下,我也要回去了,让我搭个便车吧。不过先等我一下,我要到那边去买包烟,马上回来。”她指着前上方说道。
等等力陆桥越过轨道和铁丝网,横跨过黑夜。在桥的尽头有一家通宵营业的便利店。沿着铁轨旁边走,就可以拾级上到陆桥,走到那家便利店。只见三石小姐朝那头跑了过去。
“三石小姐刚才说鸣海小姐不像是人类,是真的吗?”
我向靠在铁丝网上的土屋先生问道。
“别太相信那家伙说的话。鸣海玛莉亚再怎样也是个人……至少有一半是。”
“一半……”
“她是个很特别的人哦。接二连三地做出让人无法预测的事,譬如阻止霉菌繁殖。”
“霉菌?”
“我们做过那种实验。在扁圆形的容器里铺上一层薄薄的洋菜粉,相当于是霉菌的生长田,可是只有鸣海的洋菜粉上,没有长出霉菌。实验的条件都跟其他学生一样啊,唯一不同的,就是她曾经把那个容器放在手上,一直盯着那层洋菜粉。”
他一脸仿佛想起什么可怕事情的样子,告诉了我这件事。土屋先生与高中时候的姐姐是同级生。机缘巧合下,姐姐在大学研究室这个角落里,居然与初中时代的同学鸣海玛莉亚,以及高中时代的同学土屋先生巧遇。
“你姐姐还好吗?”
“现在应该已经睡着了。”
“我经常听她提到你。听说,你是棒球社的候补队员?”
“真是多嘴……”我一边想着姐姐,一边喃喃说道。
土屋先生微微一笑。可那笑容随即就变成了忧伤,隔着铁丝网注视着芳和先生。
“你真的觉得,鸣海的手指是掉了吗?”
听土屋先生的语气,他似乎不希望手指被找到。
“要是掉了的话,是哪一根手指头?是右手,还是左手?”
“这个嘛……躯体损坏的程度相当严重,根本搞不太清楚,因为她的尸块散落一地。不过,少了一根手指头倒是真的。芳和是听鸣海家的人这么说的。我反而觉得很奇怪啊。你想,列车的轮子可能会将一根手指头碾到连原形都看不出来吗?而且,就算真的找到那种东西,捡回来又能怎样……不过,芳和认定了她的手指一定就是掉在了某个地方。”
“……我可以问你一个奇怪的问题吗?”
“什么?”
“那封遗书里,她都写了些什么?”
土屋先生沉默了一阵,以低沉的嗓音回答道:
“只有一句话。‘我承认自己有罪,鸣海玛莉亚。’就只有这么一句话,简单地用圆珠笔写在备忘纸上。我觉得这的确像是她的作风。”
“这封信是写给那个上吊的男孩的吧?”
“大概是吧……”
土屋先生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怎么了?”
他本来想说些什么,但似乎突然间改变了心意,紧紧闭上了嘴。
“久等了。”
三石小姐回来了。
土屋先生和她一起走向停车场。铁路沿线的马路不宽,只能容纳并排两辆车。土屋先生的车就停在距离等等力陆桥稍远一些的铁丝网旁,他开的车比姐姐的小轿车大一号。
目送他们两人离去,我在脑海里不停地思索着遗书的内容。因为很短,所以很容易记住。就这么简短的内容而言,我觉得这封遗书很可能不是鸣海玛莉亚自己写的,而是有人逼她写下来的。待土屋先生和三石小姐离开后,我又回到了等等力陆桥。
芳和先生手上的手电筒灯光,在黑暗中左右摇晃着。我捡起土屋先生之前用过的手电筒,翻过铁丝网来到铁路上。我一直就只是看到这道网,翻进来倒还是第一次,自己仿佛正站在一条无尽走廊中间,两面的墙壁不断朝我压过来。
“你还不回去睡觉吗?几个小时后就要去学校了吧?”
我走近芳和先生,他低着头问道。声音同白天一样,憔悴,没有丝毫的活力。
“我也来帮忙。”
我将手电筒打向地面,开始发挥寻找手指的演技。芳和先生停下了动作,看着我,大概觉得我是一个奇怪的家伙吧。
守灵的那天,我并不想和与鸣海玛莉亚生前有来往的人扯上任何关系。但我心里一直担心着为了她的手指而一直在铁轨上来回搜寻的他。
“听说你和鸣海小姐交往过?”
我一边演着戏,一边问他。
“算是吧……玛莉亚她,应该也可以接受这种说法吧。”
芳和先生停下脚步,抬头望着头顶的那片虚无。他的视线沉没在寂静的夜色里。
“我们一边用玻璃滴管将药品滴进试管里,一边聊着各种话题。我们两个人都是比较孤僻的人,不懂要怎么出去玩。一个月看一次电影就已经足够了,而且,以我的经济能力,也负担不了看电影之外的事情。那一直让我觉得很羞愧。”
“跟鸣海小姐说话不会紧张吗?”
“没有跟她说过话之前,会紧张,甚至只要和她在同一间教室里就会直冒冷汗。但是某一天之后,我突然就不再紧张了,不可思议。”
“不再紧张了?”
“或许,是她消除了我的心防吧。当时,大概就是去年年底的时候,我还在犹豫到底要选择哪一个研究室。我父亲从乡下过来看我,我就带他在市内逛逛,结果,遇见了玛莉亚。之前我从没有同她说过话。不过,她似乎认识我。她居然把我这个连班上的聚会都从来没有参加过的人记得那么清楚,真是厉害。不过,我还是觉得很难为情,因为,我是那种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父母的人。”
“令尊是一位怎样的人?”
“他一辈子务农,几乎从来没有离开过九州的乡下,所以,满口都是九州的方言。我很担心会被玛莉亚嘲笑,突然焦虑了起来。她同我们分别打过招呼之后,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就跟在我的后面。那时候,我觉得她简直莫名其妙。我带着父亲参观了旧城和大文豪投宿过的旅馆,她则在一旁仔细听我讲解。事情就发生在我们三个人准备找个地方吃饭的时候……”
他们正准备过马路,突然,一辆车闯了红灯,朝三人冲过去。
“我父亲和玛莉亚都站在我前面。情急之下,我只能从背后推了一把父亲,将他推倒在地上,避免他被车子撞到。而玛莉亚则是一动也不动,就呆呆地站在原地。”
“你没有帮鸣海小姐?”
“是的。因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根本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地就选择了救我的父亲,而对玛莉亚,我什么也没有做。她之所以没有发生意外,只是因为车子在最后关头,勉强避开了她。事后,我听说,其实车身擦到了玛莉亚的衣袖。等车子开走之后,我依然保持着推倒父亲时的姿势,心虚地回头望向玛莉亚,心想,她一定会鄙视我,对她见死不救。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只是看着我,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我实在不明白,她才刚刚与死神擦肩而过,怎么还能做出那样的表情?总之,从那天起,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能自如地和她说话了。”
之后,分配研究室的时候,她好像有意跟随芳和先生,选择了和他一样的研究室。
“我跟她的故事,到此为止。”
说完,他再度把视线拉回地面,开始往前走。我也学着他,继续我的表演。手电筒的灯光扫向地面,金属的铁轨和枕木在灯光中一闪而过。
“您为什么坚信她的手指掉了?”我看准时机问道。
“因为没找到戒指。”
“戒指?”
“没错。在所有找回的遗骸当中,并没有我送给她的戒指。”
“您送过她戒指?”
“虽然我的经济条件不允许,但我还是买了。到处都找不到那枚戒指。我还问过她的母亲,她的房间里好像也没有。唯一的结论应该就是戴着戒指的那根手指,还落在某个地方。”
“鸣海小姐死的时候,也戴着那枚戒指吗?”
“我不
知道。但是,如果到处找不到,那么那根戴着戒指的手指就一定是掉到其他什么地方去了……”
他又沉默了,仿佛是躲进了自己的世界里,直到首班列车发车,他都没有再开过口。我们就这样一言不发,来来回回地在铁道上找。一直到天亮,我们才离开了玛莉亚死亡的地方。在同芳和先生告别的时候,或许是因为过度疲累,他的眼神看起来有些混浊。就如同三石小姐所说,他绝对不是那种受人欢迎的类型。我一路打着呵欠回到了家,准备去学校上课。
放学回来吃晚饭的时候,姐姐问我:“听说,你今天凌晨去陪芳和先生找手指头了?”在过去的十二小时里,她应该和那三个人其中的某个人通过电话,或者传过短信吧。
“夜里我想去一趟便利店,结果发现他们全都在铁轨那里。我只是去和他们随便聊一下而已。对了,比起那个,姐姐也知道芳和先生在找手指吗?”
“嗯,知道一些。”
“那芳和先生为什么执意要找到那根手指?”
“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的心情。”
姐姐将筷子含在嘴里,陷入了沉思。
“芳和先生,他好像打算在大学毕业之后,就和玛莉亚结婚。”
“结婚?”
我大吃一惊,对我而言,结婚可是一件非常遥远的事情。原来到了大学四年级,这件事就已经进入考虑范围了啊。
“因为他们两个人都很少提起自己的事情,旁人也根本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交往得顺利。不过,芳和先生送戒指给玛莉亚好像是真的,但从没人见过实物。”
虽然听闻他们二人正在交往,但他们的感情到底发展到什么程度,或者平时都会聊些什么,却完全没有人知道。看来,姐姐和研究室里的其他人,都是在鸣海玛莉亚死后,才听说芳和先生送她戒指的事。
“所以,是订婚戒指咯?”
“听说他们做过这么一个约定:下次约会时,如果玛莉亚戴上那枚戒指的话,就表示答应求婚;如果没有,就表示她不想结婚。”
但是,原本要约会的那一天,却成了鸣海玛莉亚的忌日。晚上十点,芳和先生仍然在某家店里等她,而她却早在一个半小时之前,就已经命丧黄泉了。
“在告别仪式上,我听他提起过关于戒指的约定。他说,就是因为这个,所以他必须找到玛莉亚的手指。”
芳和先生深爱着鸣海玛莉亚。所以,若是没有找到戒指,就会让他质疑她对自己的爱。
因为鸣海玛莉亚,其实是有前科的。
“对芳和先生来说,寻找手指,就等同于寻找鸣海玛莉亚的爱。他已经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依然一无所获。要说还有哪里没找过的话,就只剩下她遗失的那根手指了。”
“万一,那根手指上也没戴着戒指的话……”
“那可能就是送给某人,或者被卖掉了吧。三石小姐也告诫过他:‘她一定是把戒指送给其他人了。鸣海玛莉亚就是个这样的女人,你还是快醒醒吧。’”
“姐姐认为呢?”
姐姐垂下目光,把筷子搁在桌上。
“我……不像三石小姐那么肯定,鸣海身上也有很多优点啊。不过,我可以肯定的是,我所认识的鸣海玛莉亚,绝不会爱上任何人。那个人,甚至连自己都不爱,可以面不改色地做出特别危险的事情。她曾经走在桥的栏杆上,脚下稍微一滑就会没命,可她依然一脸淡然。就算那枚戒指如今戴在了别人手上,或者是在垃圾场里,甚至被卖给了当铺,我都不会意外。鸣海玛莉亚是无法接受人类的爱情的,因此,她让自己直接从地球上消失了。”
今天早上看到的芳和先生的脸孔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心中隐隐作痛。
和姐姐谈过之后,心情忧郁,我回到了房间。身体疲惫不堪,完全使不上力。我没有打开电视,也没有放任何音乐,只是躲进无声的房间里,从抽屉里拿出了玻璃瓶。
荧白的光线穿过透明的液体,打在了横躺在瓶底的她的手指。她的肌肤白得耀眼,好像自己就会发光似的。指节微微弯曲,看上去仿佛正在敲打着电脑键盘,或是轻轻地按下琴键,弹出清脆的一声。
鸣海玛莉亚在同芳和先生见面前直接自杀了。一个自行了断生命的人,为何会刻意选择在那样的时机?难道,她是想以突如其来的自杀来拒绝芳和先生,还是她的死和那个约定其实毫无关系?
但是,如果是谋杀呢?或许是某个人,提前伪造了遗书,在她和芳和先生见面之前,就把她约了出去,然后把她推下桥?
证据在哪儿?一切都不过是你的猜测而已吧。
这个疑问一直纠缠着我。正是如此,我自问自答道。没有任何证据。那不过是在听了别人的流言后所产生的臆想罢了。
我依照许多人告诉我的事情,开始一点一滴地拼凑出鸣海玛莉亚的形象。但总是觉得还缺少一个中心点。于我而言,她依然是一个如同朝雾般朦胧的人。
在那一团迷雾中,我只有她的手指。我眼前的这一根手指,远比大家口中所描绘的她,具有不可撼动的真实感和存在感。
我端详着玻璃瓶里的手指,向她扔出
了各种问题:你为什么死?那枚戒指在哪里?你死的时候,心中爱着任何人吗?而嘴巴和喉咙都被车轮碾碎的她,只能默默地沉在瓶底。
我望着一片死寂的她,心中有了一个推测。如果她的死是谋杀的话,那么,和她关系亲近到足以伪造遗书的人就非常有可能是罪犯。
也就是说,我问过话的每一个人,都是嫌疑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