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假想-从未
一月八日。
早上六点,我走了约一个小时后,来到十代桥车站前的一家便利商店,买了一个面包当早餐。天空依旧黑茫茫的一片,街灯还亮着,偶尔有几个要搭火车的人在月台上走着。气温也还未上升,他们都缩着肩膀,似乎想要避开那份寒冷。
我坐在长椅上打开面包袋,有点儿担心会被人发现,虽说时间还早,这种可能性很低,但说不定会有熟人碰巧经过,所以我又走到一个无人的角落里。出门的时候,我戴了一顶帽子打算伪装用,不过考虑到那顶巨人队的帽子可能更引人注意,所以没戴。
我和邦子约好六个小时后的正午十二点交付赎金。一想到这件事,我便立马失去了食欲。我胡乱地想,要是食欲不振能帮助减肥的话,倒也不错,可是不知不觉间,我却吃了三个面包。
冰冷的空气从厚外套的袖口和领口钻进来,带走了我的体温。我尽量蜷缩起来,以减少身体的表面积,防止体温流失。
然后,我从口袋里拉出电话耳机,专心倾听从耳机中传出的声音,虽然邦子的电话经常断信,但还是能够把家里的紧张气氛传递过来。房子里面的人已经开始行动了,从刚才起我就一直听到大家无言地在走廊上穿梭的声响。平常这个时候,邦子总是一边听着大冢太太的责备,一边做事,不过今天似乎不用工作。
距离交付赎金还有一段时间,不过警方并不知情。他们考虑到绑匪说不定随时会打电话过来,所以就让邦子待在警察们聚集的和室里等着。我不时听见周围有人和她打招呼,每次她回答的声音都好像缺乏信心。我开始想象:那个宽敞的房间里放着装满赎金的袋子,邦子好像陪衬一样坐在旁边,周围有一群表情严肃的警察在走来走去,她面无血色,一副不知所措的神情。只要呆坐着,不用做分内的工作,一定让她觉得十分对不起大家吧!
警方似乎悄悄地在她身上安装了窃听器,那个窃听器和小型电池就缝在她的衣服里,其中一个警察还向邦子解释:“昨天送来的信上说,今天下午要交付赎金,详细情况我们还不清楚,不过绑匪会想办法和你取得联系,给你指示。我们只能远远地跟着你,暗中进行监视。如果绑匪联络你的话,你要在这个窃听器的有效范围内将绑匪指示的内容说给我们听,这样我们就不会跟不上你,甚至还可以抢先一步行动。”
负责解说的警察声音非常严肃,我甚至可以透过耳机听到汗水沿着他额头滑落的声音。他的声音很年轻,说不定就是站在和室窗口向外查看的那名警察。
“请问……那个装钱的袋子里有没有装发信器呢?”
邦子吞吞吐吐地问道。
“装了,里面缝了一个小型发信器。”
“是不是还装了那种一打开袋子,就会喷绑匪一身颜色液体的机关?”
年轻的警察笑了一下,邦子那慢悠悠有些迟钝的声音,多少缓和了紧张的气氛。
“这次没用那种机关,怕会激怒绑匪,要是激怒了绑匪,奈绪小姐就会有生命危险。重要的不是捉住绑匪,而是要平安救出奈绪小姐。袋子里的钱都是真的,而且是用过的旧钞,一切都是按照绑匪的指示来准备的。事实上,要不要在袋子里装发信器和在你身上装窃听器,警方内部意见分歧也很大。”
九点了。
我走向车站角落的自动贩卖机,那里人不多,那台自动贩卖机可能还没什么人用过。我把信封塞到自动贩卖机后面,里面装着我昨晚拼好的信。为了防止那封信被风吹走,我将信封用胶带贴在自动贩卖机后面的墙上,那胶带是我在便利商店买的。
迅速做完这一切后,我看了看四周,应该没人发现。我顺着楼梯向下走了几步,然后回头看了看那个藏信封的位置。那封信可不能被毫无关联的人拿走。不过应该没问题,那个位置一点儿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如果不是预先知道那里藏有一封信而专门去自动贩卖机后面找的话,根本不会有人发现它。
接着我趁四下无人,迅速离开那里。
按照约定,我应该在今天中午打电话回家,通知开始交付赎金。我还必须假装我是被绑匪胁迫说出绑匪要我讲的话的。
到十代桥车站,可以开车去,然后在十代桥车站内找出可口可乐的自动贩卖机。进入车站后,只允许邦子一个人去找,绑匪会在远处监视着。如果不遵守约定,有其他人出现的话,我就会没命……
我一说完这些就要挂断电话,当然,用的是公共电话。
藏在自动贩卖机后面的信上写着:
坐上电车到鹰师站去
然后到车站前的邮筒后面寻找指示
从十代桥车站乘电车,三十分钟后就会到达鹰师站。我现在就要赶去那里,把第二封信藏到邮筒后面。
之后,我透过手机仔细聆听另一边的动静,看看表,不知不觉已经十点了。十代桥车站周围有几家百货公司,其中一家已经拉开铁门开始营业。我走进去,动作迅速地选了件普通的男装外套和帽檐很宽的帽子,还买了一些搬家时用来捆箱子的塑料绳和剪绳子用的剪刀,然后提着大纸袋坐上电车。
电车里几乎没有人,我找了一个宽敞的座
位坐下来。电车像打冷战似的震动后,开始缓缓启动,窗外的风景逐渐加速。车里的暖气虽然很足,我却感觉幸福离我很远。
我再次集中精神,留心电话另一端家里的状况,爸爸还有绘里姑姑正在和邦子谈话。
“奈绪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爸爸声音颤抖,我可以想象他脸上那憔悴的神情,这让我觉得有些心痛。于是我开始想,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呢?
“你十分担心奈绪小姐,对吧?”
邦子问爸爸。
“那当然了。”
“哦……你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但你还是很担心她,对吗?”
爸爸突然沉默了一下,我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有些畏缩。我想邦子一定是故意问这些问题,好让我听见。我突然觉得有些莫名的情绪,于是把手伸向塞进耳朵的耳机想把它摘下来,可是我又想亲耳听到爸爸的回答,所以最终还是没摘去耳机。
“这和血缘,没关系……”爸爸无力地回答,声音里透出一丝软弱,好像一个胆怯的少年在抽泣,“我曾经爱过那孩子的妈妈,但这已经不重要了,我只希望自己就是那孩子的爸爸。参观学校的时候,我这个做爸爸的去看过;我失落的时候,她在我背后推了我一把。今后我要是能参加她的毕业典礼,和她一起分享顺利通过考试的喜悦,那该多好啊!快要举行成人式了,她即将长大成人,我要是能看着她穿上漂亮的衣服、化漂亮的妆,然后和姿势端正的她一起拍成人礼的照片,那该有多好!奈绪说不定会去公司上班,第一次上班的时候说不定会穿套装。然后就是找到一个可靠的丈夫,那时我一定长出了很多白发,成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她还会时常抱着孩子回家,说不定我看到孙子的脸,由于太开心,就咽气归西了。我把她养大,并不是出于什么义务,只是出于那种常见的、一般人都会有的感情。”
说完,好像爸爸便转身离去了。
我看看窗外,电车已驶进鹰师站了。
天气不错,十分晴朗。
走出闸口,我发现车站虽小,周围却有很多家快餐店。圆形的漂亮花坛旁边,可以看到许多带小孩出来享受散步时光的父母。车站前醒目的地方有一座钟塔,时钟刚好敲响了十一下,播放出令人愉悦的旋律,接着里面的机关开始动起来,表盘上有个数字的部分打开了,一个小丑模样的人偶从里面走出来,开始翻筋斗,几个孩子看得很开心,紧紧握着父母的手。气温虽然还不高,阳光却很强,我感觉到周围的一切都有些耀眼。
然后,我跑到邮筒的后面贴好第二封信。
走到鹰师绿地公园的长椅那里去
纸上只有这样一行用剪字拼成的句子。
邦子看完信后,朝着离车站只有十五分钟路程的鹰师绿地公园走过去。当然,就算不看信,她也能找到我们商量好的地点,但考虑到警方可能还在跟踪,她必须装模作样地把信拿出来看看,然后按照指示,对着窃听器把信的内容读出来。
公园成为交付赎金的重要舞台,换句话说,邦子离开菅原家后必须到十代桥车站,在那里按照信中的指示坐电车赶到鹰师站,然后在车站前的邮筒后面取信,再赶去交易地点。这是从警方的角度所看到的全部过程。从家里出发,赶到最终的交易地点公园,应该用不了一个小时。我也想过多给邦子几个指示,好让她带着警方多兜几个圈,可是我没有那个时间和精力多做准备。
来自时钟的旋律终于停下,为孩子们带来快乐的小丑又躲回了表盘的后面。
我提着百货公司的纸袋,沿着车站前的街道朝公园方向走去。电话另一端传来警方给邦子下的各种指示,不,不如说是提醒好些,总之就是啰唆地告诫她行动不能失败,还有不要刺激绑匪之类的话。
“你听好,这袋子里装着钱,这笔钱很重要,绝对不能松手。”
“请问,我可以把这个袋子拿在手里吗?因为我总觉得,绑匪打电话来的时候,自己一定会忘了这个袋子,飞奔出去……”
那边传来警察无奈的苦笑声。
“没问题。你现在拿好袋子,就在这个房间里等着,不要随便走开。”
透过电话传来的声音,我可以想象到邦子抱着那个装满赎金的袋子,坐在一楼的和室里待命的情形。那个房间里好像只有一名警察,他正通过无线电与总部联系。其他人都转移到客厅那边,等待绑匪用客厅的电话通知下一步行动。
从车站走到公园入口,刚好十五分钟。
公园面积宽广,绕上一圈的话,差不多需要一个小时。公园里有夜间也能进行棒球比赛的运动场、长草的山丘、某个艺术家设计的喷水池和雕像,还有让孩子们挂着鼻涕愉快玩耍的游乐设施。
以及无数张长椅。
我一边闲逛,一边晒太阳,这些日子我一直待在那个小房间里,好久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光明正大地在太阳下散步了。我一会儿往水池里丢石子;一会儿“哇”的一声大叫,冲向地面上成群的鸽子把它们吓跑;一会儿看看那个牵着狗出来散步的少年;一会儿听听妈妈叫唤孩子的声音。
忽然,耳机里传来京
子的声音,我停住脚步,顺势坐到旁边的秋千上,我已经有好多年没像现在这样,享受那种让整个身体滑翔起来的飘浮感觉了。
“呀?没人在你身边吗?”
我听到京子靠近的脚步声。
那个用无线电与总部联系的警察不知何时离开了房间,现在和室里只有邦子一个人。她一定满脸紧张地坐在那个宽敞的房间里。
“你在练习抱紧袋子走路的姿势吗?”
“啊,不,不好意思,我不是在练习,一动不动地坐着让我有些不安……”
我心想,这两个人可是个奇怪的组合。两个人是不是并肩站着呢?一个是个头比别人高出许多、衣着简朴的佣人,一个是个子不高,却穿着名贵衣服的菅原家太太,那画面一定非常奇特。
“马上就要开始行动了……”京子的声音有点儿紧张,“……拜托你了,千万不要失败。”
“太太,你也在担心奈绪小姐吗?”
“……呀,是啊!”
“我还一直以为你们两位的关系不太好呢!因为你们经常吵架……”
“那倒也是……”京子稍稍犹豫了片刻,接着继续开口,那声音显得十分不安,像个孩子似的,“可能是她讨厌我吧……一定是这样的,我也因为不肯认输,就一直和她对抗,表现出讨厌她的样子,不过,我想一定是我做得不对。”
“我从来没替她考虑过,”京子说,“我和她不同,她失去了母亲,而我的人生路上一直有父母陪伴,就算在学校有人教训我,就算这个社会无视我的存在,我还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家。知道她被绑架后,我一直在思考这些事情。
“人是会要求回报的。你若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东西,那就得先为我做件事;你想要这个戒指的话,就要用项链来交换;想要保住性命的话,就要用机密情报来交换;想要回女儿的话,就用三千万来交换。恋爱也是这个道理,我们常常期望所有的付出都有回报。
“不过,我觉得这个世界还有一点儿可以相信,就是还有许多人是不求回报的,他们甚至不惜赔上自己的性命。我在美国留学的时候,发生了一起小小的车祸,我的父母听到这个消息后,抛下身边的一切,手脚慌乱地什么都没有准备就从日本跑过去看我。事情就是这样,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讨厌我,只要是和我有关联的人,还是会毫不计较地喜欢我。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这么幸福,不过换作我是奈绪的话,我一定也会那样做的。
“本来这些是大家都应该拥有的东西,可是她在八岁的时候就失去了这一切,幸好她不用离开这个家。可是没有血缘关系的爸爸的爱,在她眼中就像借来的东西一样吧。随后突然出现的我,一定就像是来夺走她一切的敌人。她被绑架之后,我才考虑到这些,然后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邦子安静地听着京子说话。
“对不起,我说了很多奇怪的话……”
“啊,不,对不起……我刚才实在太失礼了。”
邦子的声音惶恐到了极点,肯定早就低下头认错无数次了。
“……加油吧。”
邦子略微紧张地回答说:“是……”然后嘴里面咕哝了几句,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她的样子引起了京子的疑虑,便催问她有什么事。
“那个……我现在想去一趟洗手间……”
京子苦笑了一下,说了句快去快回,然后就听到邦子跑去洗手间的声音。
“啊,邦子……”
似乎有人在背后叫她,不过邦子好像没听见,离开了和室,看来她还没忘记身上带着电话这回事,我正这样想着,电话就失去了信号。邦子的行径表明她一直把我的事放在心上,所以才会问京子那些话。
我坐在长椅上,呆呆地回想着京子刚才讲过的话,不过,想她这个人倒多过想她所说的话。以前我从没有意识到,她也有自己的想法,她的心里面也会有这么多的感受,我竟然一直把她放在自己心里设想好的框框中,像对待动物园的动物一样对她。我从来不曾和她好好谈过,我想我回家后,应该向她道歉。
我一边望着公园的风景,一边频繁地看着手表,这时,手机在口袋里振动了起来,应该是邦子趁四下无人,重新接通了电话。可是我已经无心监听家里的动静,独自走在堆满落叶的树林里,叶子在脚下发出的声音和耳边传来的那些杂音交织在一起。
没过多久,手表的长针和短针重叠在数字“12”上面。
我走进公共电话亭,把耳机摘下来,拨通了家里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