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血红
夜空悬挂一轮满月。
长街无人。
湛南走在空旷的路上, 转过弯,进入隔开两个社区的狭窄小巷,灯光幽暗。
他望着树梢上的那轮冷月, 恍惚中想起, 三天后就是中秋节。
郑倩特地交代, 叫他那天早点接林湘回家, 一家人吃个团圆饭。
不知不觉,十月里了。
时间过的真快。
仿佛只是在昨天——
他晚上巡逻,遇见违反了宵禁, 深夜外出的少女。
她的同伴鬼哭狼嚎,而她站在灯光下, 纤细的倩影, 安安静静。走近了,她蓦然一抬头,露出一双波光流转, 摄魂夺魄的眼睛。
那么惊艳。
见到林湘之前,湛南不知道所谓的心动是什么。那一刻心脏骤然的加速跳动,心口莫名的激荡,所有一切, 陌生得令他手足无措。
因为林湘, 他才明白,原来沉沦只在一眼之间。
那个女孩教会了他怎么爱一个人。
可是倾注热烈的爱意之后呢?她无法给予同等的回应。
他们陷入死局。
只有他痛苦, 她永远得心应手, 迎刃有余。
手机铃声响了。
两名跟着他的巡逻队员默契地停了下来,走到一旁休息, 好让他不受干扰的接电话。
湛南看着来电显示, 怔了怔。
他接通。
电话那头, 传来少女慵懒的嗓音:“湛南。”
他的声音不觉柔和:“还没睡?”
“才十一点,睡什么呀。”林湘轻哼,“你在哪?”
“巡逻。”
“唔。”
没声了。
少女敷衍的应了一下,便陷入漫不经心的沉默。
湛南问:“你找我有事?”
“没什么。”林湘答道,“你最近情绪不太对劲,灵魂有点像饼干,我要听见你的声音。”
“饼干?”
“脆脆的,一咬就碎。”
“……”
林湘叹了口气,突然说:“难道因为我的生理期来了?”
湛南无奈,左右张望,压低声音:“胡说什么呢。”
林湘慢吞吞的语气:“你上火,无处发泄,郁闷呐。所以整天胡思乱想,状态糟糕。”
湛南沉默。
他抬眸,望见那弯没有温度的冷白月亮,从中看到少女的脸。
那么漂亮的一双眼睛,妩媚又娇俏,对视的时候,总是含情脉脉,多情如桃花。
他以为那就是情意。
可实际上,她眼里没有他。
她甚至不知道他因为什么情绪低落,又或许她知道,只是不在乎。
林湘喜欢的,归根究底,只有他的身体。
“早点睡。”湛南说,机械般的发声。
“哦,挂了。”
通话结束。
湛南把手机放回口袋。
一阵冷风吹来,他转身,正要叫队员过来,倏地遍体生寒。在看清敌人之前,他凭本能察觉危险逼近。
“小心!”他喝道。
右手的魔杖飞出一道凛冽的光芒,击中俯冲向一名队员的双翅魔物。
异变来的突然,那两名队员只是呆站原地,一动不动,像是彻底吓傻了,大脑被迫停止工作。
他们虽然是巡逻队员,可入职几年来,从未遇见一只活的魔物。
这是和平年代啊!
魔化翼鸟受伤,发出一声声可怖的嘶吼,倒在地上,滚了两圈仍不停地翻动。
湛南上前,又是几道迅疾的攻击魔咒,制住魔物。
翼鸟不动了,僵硬地躺着,紫红色的舌头从嘴角吐了出来。
它死了。
队员们这才反应过来,纷纷围上来,庆幸:“湛队长,幸好有你!刚才真是太危险了……”
湛南看着地上死去的魔物。
看体型,它的年龄不大,应该是意外闯入了人类的领地,受到光之屏障的影响,力量本就减弱太多,被他轻而易举的处决。
他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
刚拍完,尸体便消失了。
湛南皱眉,盯着那一滩深色的血迹:“这里的情况上报总部,你们先回去。”
周围悄无声息。
小巷尽头的路灯,一盏一盏熄灭。
风声都静止。
湛南浑身冰冷,自他心底,涌上一股前所未有的骇然的恐惧,顺着脊椎和血液流动。
他僵硬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画面惊悚至极。
片刻前还活生生的站在他身边说话的队员,全都变成了灰色的石像。
他们有的站立,有的维持走动的姿势,脚刚跨出去,身体便凝固成了坚硬的石头。脸上的表情各异,却没有畏惧。
他们根本来不及看清敌人,甚至不曾感受危险,便已经遇害。
可他还活着。
……也只是活着。
湛南动不了。
攥紧魔杖都办不到,他眼睁睁地看着魔杖从手指间脱落,轻轻地掉到地上,掉进那一滩深色的魔物的血。
几秒前,他心中尽是愤怒,因为队友的不幸。
愤怒,恐惧——两种激烈的情绪交替。而现在,什么也没有,他沉浸在麻木之中。
就像被人强行打了麻醉针,脖子以下失去知觉。
他只能缓缓地,僵硬地,如机器人似的转动头颅。
灯光都灭了。
苍冷的夜空不见繁星,银白的满月染上了血的颜色,那一轮血月沉默地俯视他。
夜色之下。
不远处,一只恶魔凝视着他。
他拥有人形,站在月光照不亮的地方,背光而立,看不清脸容。
一双巨大的鸦色羽翼在他身后舒展。
寒冷的夜,血色月光,依稀可见他头上区别于人类的犄角,缠绕在腰际的尾巴,还有那双细长的红色眼睛。
他似乎没有攻击的打算,只是站在原处,安静地观察。
他是……魅魔。
湛南的耳旁响起数道交错的声音:
“温文尔雅,博学多才,人见人爱,特别英俊……”
“我的丈夫,他是一只温柔善良,品格高尚……”
“单论颜值和硬条件,甩出人类男性……”
“他英俊勇猛,待我又细心体贴……”
“我嫁给他,夫妻恩爱……”
是他。
“别害怕。”那个面貌模糊的男人说,优雅而冷静的语气,声音是与夜色相衬的低沉,“你的脖子上有她的标记,我帮你暂时控制情绪,省的惊动她。”
“你——”湛南一怔。
他居然能说话。
虽然嘶哑,虽然微弱,但他听的分明。
“你是——”才说了两个字,便觉得喉咙如火烧,干燥生疼。
“我是?”男人笑了笑,一步步走来,“我是林湘的丈夫。”
林湘在她的狐狸洞。
她给湛南打完电话以后,一直待在这里。灵石剩下的不多了,她得回去补货。
她盘腿坐着,一坐就是半小时,集中精神,吸收灵气。
有一瞬,她微微发怔,似乎感受到一丝异样,可下一秒,立刻消失不见,无处可寻。
湛南?
不,他还活着,性命也没受到威胁。
错觉么。
那一点妖艳的红色蔓延开来。
是猩红的血月,是恶魔眼底的光,是他心底的气息。
那人停在他跟前,相隔足有好几步远,无意接近,无意进攻,更不带杀意。他不知道对方的目的。
湛南徒劳地想抬起手,想移动四肢,然而,什么也办不到。
那只恶魔发现他在挣扎,淡淡道:“我要杀你,早就杀了——”他的唇角似乎有笑,“我只是来看看你。”
湛南吃力地盯住他,呼吸极缓慢。
“你想问,我为什么不动手。”恶魔仿佛听的见他的心声,慢条斯理的回应,“因为你是林湘重视的珍贵玩物,摔坏了,碰碎了,我的妻子会生气。”
湛南愣住。
恶魔低头,看着掉在地上,浸透魔物血的魔杖。
他的神情始终晦暗不明。
“你和她的这段时光,是我施舍的,也是你偷来的。你……”他忽然抬眸,血光汹涌,“好自为之。”
天还没亮。
这一晚,太过漫长。
湛南从办公室出来,走到停车场。
他的后背被冷汗打湿,风一吹,彻骨的凉意从制服渗入,一丝丝的爬入肌肤,直叫他毛骨悚然。
那只恶魔的出现和消失,都像幻觉。
他突然的来,把他的战友石化成了雕像,控制他的身体和五感,说完几句话便离开。
然后,一切恢复正常。
明明已经成为石像的队员重又活过来。他们什么也不记得,只当走神了一下。
可他记住了。
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湛南攥紧双拳,胸口沉闷。
刚才,他的口头报告没有提及魅魔的存在。
他应该说的。
那人为什么能穿越光之屏障,来去自由?为什么身处人类的世界,却仍有瞬间制服数名巡逻队员和控制他的力量?
还未反抗,便已任人宰割。
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直面绝对的力量压制。
之后的书面汇报,必须写进去——
“我是林湘的丈夫。”魅魔是那么说的。
林湘从没像称赞那个人一样,称赞过任何人。面对审判台和火刑架,当着全世界的人类,她也要骄傲地宣告对前夫的喜爱。
那人……真的只是前夫吗?
林湘说他们离婚了,他信了。
可他太清楚,林湘会骗人。
如果他们没有离婚,他就是第三者,正如那只恶魔所说,他是林湘最喜欢的玩物。
再怎么重视,再怎么喜欢,也只是玩具。
如果他如实上报魅魔闯入安市的事,导致那人被抓,被杀,林湘会原谅他吗?还有,真这么做,很可能将林湘也牵扯进去,她才刚刚摆脱暗之国奸细和女巫的嫌疑。
如果隐瞒,那他成了什么?
人格,尊严,道德,良知,全部破碎。
湛南呼吸不过来,心口闷得疼痛,每次吸气都是凌迟。
他已经快疯了。
“湛南。”
男人手刚伸进裤袋,拿出车钥匙,听见声音,一怔。
他抬头。
少女靠在车门上,抱着双手,懒洋洋的。
湛南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林湘清凌凌的目光打量他,说:“我的标记在你身上。”
湛南打开车门。
林湘却不坐进去。她皱眉问:“你受伤了?”
“没有。”他说。
“那你是怎么回事?”林湘的语气重了些,“你有什么话就说,不要埋在心里。”
湛南进车。
林湘不得不坐到副驾驶座上,心中烦躁。她按住湛南的手,不让他开车,坚持:“你说话——是因为原绯?我说过,和他只是契约关系。”
湛南沉默,良久,嗓音微哑:“你真的离了吗?”
林湘一怔。
“你和永夜森林的那只魅魔,你们分开了?”湛南侧眸,沉沉地望着她,“林湘,你给我一句实话。”
“离了,根本就没领证啊!”
“能不能别回去?”
“什么?”
“不要回永夜森林,别回暗之国。”湛南一字一字说,“既然和他分开,别再有牵扯。”
“不行,我下周要回去。”
“……”
湛南抽出手,启动汽车。
林湘因为他的脸色和欲言又止而烦躁,说:“你到底怎么了,你闷在心里不说出来——”
“你不也什么都不说么。”湛南低声道。
“我又不会把自己闷出病。”林湘没好气,“用不着谁开解。”
“……”
湛南目视前方,过了很久,安静道:“林湘,我有点累。”
中秋放假前,最后一次上班,湛南来到原长娇的办公室。
他的顶头上司拿着一份盖章的文件,视线落在右下角的签名上,见他进来,招了招手:“来的正好,我刚想问你,这是你签的字?”
湛南说:“是。”
原长娇挑眉,往前翻了一页,发现他还站着,失笑:“坐啊,愣着干什么?”
湛南不动,只说:“抱歉。”
原长娇放下文件:“你不必道歉,我只是惊讶……”她停下来,用下巴点了点,“坐下。”
她看了他一会儿,心平气和道:“你刚转来异能管理局不久,工作上的事情还不熟悉,即使只走一个月,暂时调职,可那是宋铮。宋家主不通情理,不会因为你是菜鸟,就对你手下留情——你确定要去?”
湛南颔首。
原长娇叹气,向后靠坐。
对面的青年如平时一样的面无表情,喜怒不分,看不出情绪。他似乎一直是个沉默的人。
她突然说:“感情问题?”
湛南蓦地抬眸,没说什么。
“如果是因为某个人而逃避,我劝你三思。”原长娇淡淡道,“记忆和感情住在心里,你能逃到哪儿去。”
湛南仍旧不答。
原长娇在文件上签了字,交给他。
湛南拿在手里,站了起来。
原长娇见他还杵在那里,扬了扬眉:“你可以回家了。”
湛南脊背挺得笔直。半晌,他说:“……我只想,喘口气。”
原长娇一愣。
中秋节,林湘跟湛南回家。
郑倩和湛益民准备了一大桌的饭菜,红烧鱼和清蒸鱼都有,湛南帮她挑了一晚上的鱼刺,她吃的很高兴。
回来路上,林湘睡着了。
这几天,她夜里都不能安睡,总是动不动醒过来,望着身边的男人便来气。
他的灵魂是易碎的鸡蛋壳,是饼干。
他烦,她也烦。
怎么问他也不回答,想和他翻滚缠斗他也不肯。这只闷葫芦铁了心自寻烦恼,活活闷死。
她不舍得责怪他,只能怪他妈,怪湛益民。
他就不该由人类养大。
车停下来好久,林湘才醒。
湛南一直在旁边等着。
林湘醒了,揉揉眼睛,往车窗外看了一眼,模糊的问:“不是回你宿舍吗?”
湛南转过头。
他的眼眸黑沉沉的,没有一丝光彩。
“……我有话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