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女巫的审判(下)
哐当一声响, 审判席的一张椅子翻倒在地。
年迈的金发神父伸出颤抖的手指,指向失控的火势,热气扑在他失去血色的脸上。
他的身体冰冷, 他的血液却在沸腾!
“是她,血腥的修女!撤退, 快撤退!”以利亚神父失声大叫, 汗如雨下。
他想起了三十年前的惨案, 大火一瞬间淹没教堂, 无数的惨叫声在耳旁响起, 久久不息, 成为这三十年他无法摆脱的囚笼!
他的数十名同僚当场惨死,女巫在火中狂笑。
炽烈的火光和黑色的烟雾笼罩之下,恐惧如瘟疫蔓延。
他想起了被血腥的修女支配的噩梦。
“撤退, 撤退!她会烧了整座教堂, 她会杀了我们, 她会杀光所有人!”
以利亚神父用异国语言大叫, 那甚至不是通用于西陆的鹰之国和狮之国的语言, 而是古老的狼之国语言。
他说着就要离开, 身边的人拦住他安抚。
以利亚神父精通龙之国的语言, 可他根本听不进去, 他只想离开这场审判, 走的越远越好。
“神父。”
他颤抖着回头,见到一名不怎么起眼的陌生男人。
余局长越过他看向审判台,淡淡道:“不死者大人在,请冷静下来, 不要惊慌。”
*
女巫村的篝火晚会, 聚集了近百名女巫, 东西大陆各个国家各个年龄段的女性都有。
女巫们诧异地看着电视里的一幕。
黛西揉揉眼睛:“我们没看错吧?”
“小前妻烧了广场!”小女孩茉莉和几名孩子拍手笑道。
她们年龄太小,不被允许喝酒,只能喝阿克利坎人送来的椰汁和果汁。周围的桌子上还有许多零食和烤肉,也是阿克利坎人赠送的。
女巫们沉默一会儿,纷纷笑起来。
“烧死他们,烧死他们!”
“——就像他们曾经想要烧死我们!”
“圣火?不过就是廉价的粉末,欺骗谁呐?”
“女巫除了一死无法证明冤屈,证明了冤屈人也死了,哈哈哈,人类的律法啊!”
笑声越发尖利、肆意,刺得人耳膜生疼。
“不过,娜娜莉大人——”苏珊回头,“小前妻手脚都戴上了禁魔石镣铐,为什么她还能使用魔法?”
黑衣的修女独自一人待着,远离众多女巫。
她举起一杯血酒,望着火光中少女不灭的身影,淡淡一笑:“当时小前妻来这里,她说过自己不是魔法师,小精灵也说,他们的女主人不懂魔法。”
众女巫恍然大悟,于是又嘲笑:
“人类闹了天大的笑话,哈哈,他们总是愚蠢又自大!”
“小前妻也在笑呢,她一定也在看他们的笑话!”
“过了今天,小前妻就会回来吧,她怎么受得了人类虚伪的面目和自私的天性呐?”
“小前妻别放过他们,要像娜娜莉大人一样审判他们!”
一人一句,说的兴高采烈。
等到话语声稍停,娜娜莉突然用勺子敲了敲杯壁,扬声道:“诸位——”
黑夜中的篝火映入她紫色的瞳孔,使那双素来冷淡的眼睛,闪耀异样的华彩。
她高举盛满血酒的杯子:“祝失火的人间!”
女巫们一怔,都站了起来,火光在她们眼底燃烧。
“祝失火的人间!”
“祝永生的我们!”
“祝终将灭绝的人类!”
“黑夜降临人间!”
“魔王永生,黑暗长存!”
*
不死者立起的透明屏障,将火势控制在广场一侧,保护了审判台、陪审席,和四周的看台。
火刑架上的少女似乎也没想让情况恶化。
大火炙热地燃烧,而她悠闲地欣赏这个不再冰冷的世界。视线一片如火的赤红,她在无边无际的红色中,看见众生。
他们的震惊、震撼。
他们的惊恐、畏惧。
他们对未知的不解、疑惑,他们的手足无措,六神无主。
自古以来,天道戏耍人类的命运,神仙袖手旁观人类的悲欢,妖魔则享受他们的恐惧,以及因恐惧而起的臣服。
林湘看见韩谨岩站了起来,他的肢体语言僵硬。他仿佛想做什么,又被身旁的老人制止。
她挑眉,兴趣盎然。
那个老人,那个光明榜排行第二的不死者——他纵容她。
*
从林湘上火刑架起,湛南便离开了座位,走到看台的最后一排。
他不是害怕见证爱人最终的命运,他只怕大火烧起来,烧到她,也会烧到他。万一牵连了橙橙和家人,以及无辜的看客,他罪无可恕。
所以他来到出口处,只要一起火,他随时能够远离所有人。
他从不怕死,他多么厌恨当初在夕照口岸等她归来的绝望日子,他和林湘本该同生共死。
湛南再一次抬起手,触摸颈侧的纹身。
一只粉色肉垫的白爪印。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林湘的标记会是这样子,但是他很喜欢。
他喜欢她的一切,也喜欢她留在他身上的印记。他们归属于彼此,这让他分外高兴。
死了也好。
去了天堂,或者地狱,就没有余斯,展文豪,还有成百上千觊觎他女朋友的无良人士。
也没有原绯。
*
林湘玩了一会儿,厌倦了。
火势消减,只一个眨眼的瞬间,已经熄灭。
镜头定格的火刑架,空无一人。
看台的观众紧张又害怕地惊叫,生怕他们一回头,女巫就站在身后,索命来了。
幸好,女巫还在广场中间——不,她怎么会在那里?!
人们瞠目结舌。
林湘依然佩戴禁魔石镣铐,可绑缚在身上的沉重链条不见了,不知何时掉落在熄灭的火堆里。
烟雾散去,少女一袭白色的长裙纤尘不染,头发、脸上,也都干干净净,毫无烈焰烧灼的痕迹。
审判台无声,广场也静止了。
林湘看了一眼呆滞的执行官,淡淡道:“下一个,圣水池。”
*
林湘是自己跳进水池的。
执行官一定深信她是货真价实的女巫,童叟无欺,假一赔命,因此根本不敢碰她。
他甚至不愿意靠近她。
林湘懒得理会怀疑人生的人类,她的肚子饿了,她想尽早结束这场审判,中午才好吃顿大餐。
她跳进了圣水池,脸朝上仰躺着,整个人都沉在水下,不受阻力影响,也没浮起。
好一会儿,执行官才磨蹭地过来,打开圣水瓶,将教廷赠予的圣水倒在水池之中。
圣水?没准是矿泉水。
她闭上眼睛。
等待的时间,林湘想起小时候的事。
她是一只通体雪白,只有尾巴尖呈现红色的雪狐,不同于身为赤狐的父王,亦或白狐的母后。
雪原一点红,雪中红梅开,狐族独一无二的毛色。
她生来极阴之体,天生就是修炼水系术法的料,但她练了几年就转为相克的火系。
为什么?
好像是因为,很小的时候,她总是做同一个梦,梦中有一场大火,她拼了命的灭火,灭不掉,生起气来,本着打不过便加入的原则,转攻火系术法。
自那以后,她学会了狐火,业火,就差一个天火。
修炼好多年,别说天降之火,一点天火的小火星也没见着,实在令人沮丧。
但她一定会成功,她如此自信。
林湘在水中追忆往昔,不知过去多久,水面上方传来声音。
“长官,她还是闭着眼睛。”
“……捞起来看看。”
林湘蓦地睁眼。
那名刚刚弯下腰,伸手捞她的侍卫,立刻缩回手,吓的脸色发白,连连后退。
“长、长官,女巫动了!”他颤声道,表情像哭,“她的灵魂没有洗涤干净,她睁眼了!”
林湘见到他们方寸大乱,她又笑了。
笑声从防尘防水防火的海螺项链传出来,带着水下特有的沉闷。
她在笑,人间却沉默。
*
女巫的笑声盘旋在广场上空,在洒下的阳光与飞尘中,在漫天的白云之间。
看台一片沉寂。
没有人见过这样的场面。
一个在圣火的烟尘里大笑的女巫,一名在圣水池底讽笑的少女。
今天之前,无人敢设想会发生这些事。
人们来观看女巫的审判和处决,结果只看见了被戏弄的审判官,被嘲笑的自己。
林湘的声音从水底传出,沉闷,失真。一字一字之间,如有细水缓缓流动:“几分钟?超过世界纪录了吗?”
无人回答。
林湘又问了一遍,仍得不到回应。
于是她站了起来。
哗啦一声,水珠飞散!
少女立起身来,雪白的脚掌踩在水面上行走,一步一步,脚下泛起涟漪。
林湘转向呆立的侍卫,他手里拿着计时表。
她说:“我问你时间。”
侍卫麻木的、呆滞的回答:“十、十九分钟二十三秒。”
“超记录了。”林湘说。
秋日清晨的阳光下,少女整个人闪闪发光。
她的裙子湿透了,紧贴在身上,身段曼妙,玲珑有致。
她手指捏一道诀,淡粉色的唇翕动,白裙转瞬便烘干了,但她的头发、脸还是湿的,水珠顺着发梢一滴滴坠落,素净的小脸水痕交错。
林湘轻轻一跳,跃上地面。
她想起韩谨岩不让她化妆,不让她喷香水——当然,她也不是对素颜没信心,可谁不想更完美地展示自己呢?
素颜出镜,少了几分倾世妖姬的魅惑。
这都怪韩谨岩。
入狱的每一天,在永夜森林苦读法典的日日夜夜,被他威胁被他逼迫的黑历史……全是他的错。
今天,他的审判日。
*
韩谨岩脸色苍白。
他打心底的感受到一股巨大的不详的预感,从未有过的强烈征兆——他的每一根神经,每一滴血液,都在警告他,绝不能让那名少女开口。
这是她的表演。
林湘将审判的广场,转变为演出的舞台。
星光是她,主角是她,众人的目光专注于她,而她看着他,坚定地走近。
这才是林湘要的,这才是她不断挑衅、故意入狱的目的!
韩谨岩关上海螺的开关,手心渗出冷汗。
“院长。”他不得不请求,“林湘放火烧广场,她太危险,不能放任她自由行动。请允许我阻止她!”
老人说:“小姑娘戴着禁魔石镣铐。”
韩谨岩眉心拧出一道刀刻斧凿的深痕。他紧握住手,稳住语气:“也许出了什么问题,请允许我中断今日的审判,检查火刑架和林湘佩戴的镣铐!”
“……小韩呐。”不死者迟缓地转过头,看他一眼,“开弓没有回头箭,来不及了。你连那小姑娘是什么身份都没查清,就威胁她去永夜森林——早在那一天,你就该想到,也许会出差错。”
韩谨岩神色僵住。
老人甚至没说在逮捕林湘之前,他说的是,威胁她去永夜森林的那一天。
院长什么都知道。
他在暗处看着林湘骑上白马飞驰而去,他放任审判院逮捕林湘,他亲自旁听女巫的审判,他看着女巫上火刑架,看着她在火中张扬的大笑,看着她燃烧了半座广场!
他一直在观察,一直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韩谨岩后背发凉,一阵恐怖的战栗如某种慢性发作的毒剂,在他的血液中流淌,随着脊髓蔓延。他浑身冰冷。
*
林湘走到火刑架旁,便停止不前。
她说:“圣火的淬炼,圣水的洗涤,我都通过了。还有群狼的审判——哈哈哈!”
她又在笑。这一生,她从没有像今天一样,笑的这么畅快,这么尽兴。
因为太荒唐。
火烧水淹狼咬,每一种试炼精准地落入她的手掌心,就像故意送上门的大礼包。
他们要狼群审判她?他们好歹抓两只豹子、老虎来,也好过让犬类审判自己的老祖宗!
少女紧盯不死者旁边的男人,眼神如同狩猎的狼王,敏锐而狠戾。
“放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