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三月三
生意必然是要往大往强了做。
镇上的那几家生意,她都去看过。海货种类繁多,看他们每日走量多少便知道那几家是赶着去岁最后一波海潮收起来的海货。
谁家生意能稳当在镇上就看今春的第一波出海了。
挣钱的事情不可得失心过重,不然便是徒增烦扰。
庆脆脆手握杨厚德送回来的几张契书,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定。
紧接着她便发现丈夫有什么事情在瞒着自己。
整天乐呵呵的,又像是心里牵挂着什么大事,也不惦记着出门了,总是跟前跟后,尤其是在东屋的时候。
他肯定有小秘密。
丈夫是七尺高的汉子,眉眼因为时常有笑,温润相宜,再加上她一贯偏好给他做青色的衣衫,越发显得人有气质。
以往是闷头不善言语的汉子,如今却是磊落坦荡的居家郎君。
不类北地汉子一般魁梧壮硕,但是手长腿长,身后跟着这样的小尾巴,甜蜜与无奈交加。
很快,丈夫的小秘密便被她发现了。
本是扫地时候寻到一枚小角扣,正好是之前丈夫有一件外衫上缺失的那个。
小角扣指头尖一般大,她生怕放在别处忘了,再给丢了,便进到里间,一开丈夫的箱笼,愣住了。
原来这就是丈夫这些天的小秘密呀。
这段日子是她心里惦记着生意上的事情,只盼日子过得快些,不如他一般上心留意日子。
算来,三月三就是后天呢。
想起这些天丈夫的小心翼翼,庆脆脆抿嘴甜蜜地笑出来。
还是不要让他知道自己已经发现了吧。
箱笼阖上,复归原位。
庆脆脆将小扣子收好,重新拿起笤帚。
没过一会儿,外边传来一阵匆匆脚步声。
王二麻子鬓间生汗,猛地推门进屋,见她在堂中惊讶地看过来,遮掩地抚摸胸口顺气,“吓着我了,三叶子的小白鹅好凶,追了我好久。”
庆脆脆噗嗤笑出声。
“是嘛,那你小心些。真是好一个呆头鹅呀。”
王二麻子没听出她话里的揶揄,装模作样地往里间走去,“我跑得乏了,去歇一会儿。”
说着要去歇一会儿的人片刻后又转出外间,“脆脆,里边放着我来。”
他方才看了,箱笼没被挪动,不过脆脆喜欢清扫,若是到里间,万一起意开箱笼洗衣裳呢。
庆脆脆想逗逗他,于是将手里的笤帚给他,人却是他身后走,“你扫地,我看看春衫是不是该洗了?天要热了,若是有味,可得早些晾晒。”
王二麻子慌地将人抱住,左右想不出好的借口,只好道三叶子不好好读书,让她先去看看。
好容易是将人送出屋子了,王二麻子长吁一口气,擦擦额间的细汗。
撒谎真的好难呀。
这辈子都不想再和脆脆撒谎了。
不好好读书的三叶子完成了每日必做的二十大字,正喂三只小白鹅。
这是前几天嫂子从镇上买回来的,说养大了下蛋吃,秋天的时候还能杀了吃肉。
可是,鹅鹅这么可爱,怎么可以吃它们的肉肉呢?
三叶子决心将这三只小鹅训练成他的小跟班,以后出门,他一人在前,三只大鹅在后,肯定气派。
比村里骑猪跑的小孩子不知好多少呢。
庆脆脆看那几只鹅乖巧地蹲在窝边,一边吃着三叶子送到嘴边的菜叶,一边晒太阳,惬意无比,哪里是某人说的凶残。
“三叶子,鹅是认主的,你要是养得好,能活十来年呢”
三叶子咧出一个笑来,“那就让它们活着吧,三叶子喜欢它们。”
鹅和鸡仔不一样,需要时不时去塘里沾水。
她想了想,觉得自家那三十亩地空着也没用,还不如挖出一大片空地,到时候引水灌了,养鱼也能养大鹅。
——
很快便是三月三,从这一天早上起来,庆脆脆明显感受到丈夫再难以掩盖的激动。
别问,问就是想看热闹。
然而想看的热闹的人却不出门,说是自己头疼,想多睡一觉。
庆脆脆看他装得辛苦,大条条的汉子非要缩成一团,说自己困乏,实在可爱得紧。
她在他脑门上亲一下,强忍着笑,“那你在家好好睡着。我和三叶子出门看热闹,门用两相面的锁子挂着了。”
王二麻子点头,“不必那么早回来。就你们好好玩。”
庆脆脆顿时便明白他的意思。
这是怕自己早回来破坏了好事呢。于是笑着答应下来。
——
三月三,轩辕生。
老百姓又称呼这一天为上巳节。
这一日是江州百姓祭祖,祭拜炎黄大帝的重要日子。也是花溪村一年一度的重要日子,因为在这一天,花溪村的公祠要举行祭祖大典。
阖村要在这一日云集祠堂,从正午吉时一直到昏辰,进行一系列繁琐又庄重的礼仪。
公祠在村正中间,庆脆脆和三叶子到的时候,人群中不少人看她到了,凑在一处嘀咕。
相熟人家不少打招呼说客套话的。
庆脆脆同众人说和几句便往不显眼处站着。
人群中有议论是正常事。
毕竟镇上有对家的事情不是秘密,所以众人对自己能不能继续收海货的事情十分关注,各有猜测。
不过她懒得解释,说再多有何用,到时候用眼睛能看得见的事实说话就好。
按照往年惯例,外姓人是不能在公祠里边的。
不想庆脆脆站了没一会儿,却见孙里正从里走出,左右寻到她所在,走过来,“王二麻子怎么没来?”
庆脆脆:“当家的说身上有些不爽利,不好来,免得将病气沾染到祭典上。”
孙里正点头。
公祠祭祀是大事,不可小视。
“你当家的没来,便由你家三叶子来吧。”
庆脆脆不由惊讶,“里正,我们是外姓”
孙里正打断她的话音,“花溪村立村多少年了,本村人和外村迁过来的,早就融成一团。你家去年是在村里有大贡献的,人人心里都有秤,该明白事理。不仅是你王家二房,秦家的,杨家的。还有”
他一连说了七八家。
庆脆脆同人群那些人家对视,看向孙里正,笑道:“一个村的,确实不该分里外。”
“三叶子,你现在是咱们王家二房的脸面,跟着里正去好好祭拜。”
三叶子挺挺小腰板,也不怯场,循着大人礼节,给里正行了礼。
杨家就在跟前站着,杨厚德和他爹面上激动,却强压下去,一脸严肃认真地跟上去。
院外人群中三三两两,渐渐汇成一行十数人,齐齐往里走。
这些人虽然是跟在里正往里走,庆脆脆看着那架势,分明是跟在三叶子身后。
她回头往自己身周看看,不知何时,那些人家的女眷都站了过来。
等同于说,这些人家是跟在王家身后的。
孙里正一脚迈过门槛前,回头往人群外看去。
原本站得稀稀拉拉的村里人竟然呈三簇。
一伙是三大姓人家女眷。
站在中间的是那些闲散懒汉人家。
另一边却人数不少,瞧着人头黑压压的。但是却将王二媳妇拥在中间。有以王家为尊的气势。
他一脚踏进公祠,心说:这是好事。
在他手里,花溪村再不能像以前一样,过勉强果腹的穷日子。
——
院子里传来一阵吵闹声音。
不过那声音很快小了,最后再听不见,取而代之则是一阵红鞭子炸响。
庆脆脆便知,里正强横态势下,外姓人从今日起,再不会是以前被三大姓压着的情景。
许是风大了,又或是想到往事。
站在她一侧的秦婆子伸手在脸上擦了一下,庆脆脆看到她手背上的晶莹水渍,心中叹一声。
秦家大郎同她家走得近,往日不乏和丈夫一起喝酒。
有一次醉酒,秦大郎红着眼眶嚎哭了许久,嘴里一直喊爹。
成家立户的汉子捂着脸蹲在地上,扯着嗓子叫爹,闻者心恸,最后是被家里人扶回家的。
秦家大媳妇说,当年秦家和赵家两家地挨着,每年赵家都将河源截住,累得秦家只能辛苦挑担浇水。
起冲突也是因为这河道。
秦大郎耐不住赵家的讥讽嘲笑,最先动了手。自此引出后来的一系列事情。
最后以秦家十五亩地全部送给赵家收场。
不给又能如何?
前里正说不给赔偿便全家搬迁走。
秦老爹认了,回家还安慰大儿子说不愁再挣出一份家业。
十五亩地,是三代人的心血呀,一场口舌之争就这么葬送了。
没过一年,秦老爹就没了。
外人说是急病没了。
其实心病罢了。
往事寒凉,但春日风渐暖。
庆脆脆听着里边一声拉长调子的‘叩’喊声,道:“好日子都在后头呢,且瞧着吧。”
听到这一句话的人俱点头。
或许是去岁那一年生意给的底气,她们心里信服王二媳妇,以后也愿意一直跟着王家往前闯。
祭祀过后就是分肉。
一整只猪,一整只牛,一整只羊肉,都是要分给村里人家的。
这些都是福肉,不可嫌弃多少。
孙里正把持分肉的公道。
三叶子力气小拿不动,是杨厚德帮着拿回来的。
庆脆脆看是膘肥最多的大肚子肉,心里满意。
王海和王丰接过来,好奇地打听方才里边一唱一咏的动静。
三叶子将手里的槐树树枝在两人头上点点,“这是观音大士座下的净瓶水,洗涤去秽,消除不详。”
两个王笑嘻嘻地沾着水,往身上擦抹。
庆脆脆自然也淋受一番。
接下来的仪程便轻松欢快许多了。
各家早就包了五色糯米饭和彩色鸡蛋,全都在公祠外的红色长拼桌子上。
所谓五色饭,乃是新春刚长出来的红兰草、黄饭花、泡开的红色枫叶、紫番藤,汁液浸泡糯米,然后做成红黄黑紫白的五色糯米饭。
据说此种饭是祭祀天上仙君的,可人丁兴旺,可包身体康健。
再就是抢花炮、绣球上树、打堂鼓扁担、锣鼓迎春神,彩蛋撞夫等。
庆脆脆看小芬脸蛋跟手里的红鸡蛋一般颜色,低着头同一个大板牙儿郎碰碰碰,然后两人对站于花神尊下,各自吃光了手中的鸡蛋。
看样子,这就是小芬说定的夫君了。
本村人,是个木匠,爹娘也公道。
有手艺的人家,小芬成亲了,过得必然是好日子。
放眼看去,人人喜气盈天。
春来了,万物生,又是一年繁忙起,不过,这不就是人间日嘛。
哦,还有一个在家相守的乖乖夫君呢。
一直到天上昏意,这一天的热闹落幕,各往各家去。
庆脆脆同秦家人在路边作别,开锁进院,就见院中檐下都是大红灯笼亮着。
三叶子惊呼出声。
庆脆脆也未曾料到他会精心准备到这般。
嘱咐三叶子和两个王早些歇着。
过二道门,进东院,满眼尽是红。
就连路边移栽过来的杏树都绑了俏皮的红绸子。
就连春风都解人意,庭前、墙隅、青石板上,尽是或粉或白的杏花。
前后两辈子都护着她的那人就在台阶下,从她一踏进月牙洞前,笑得眉眼生喜。
“夫君,你穿红色,真好看。”
不知为什么,她好想落泪。
明明早已预料到今日的事情,可真到此处,满怀感动。
王二麻子上前几步,先将手里的红缎布的另一端给她,嘱咐道:“要拿好。”
“牵红,携手到老。”
四方盖头遮面。
“遮盖,后半生无忧,夫君相护。”
他一板一眼地说着那些古训,盖头下的庆脆脆啪嗒落了泪,乖巧地跟着他去了家祠。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王二麻子觉得后边的‘相敬如宾’不好。
明明是夫妻,怎可像宾客一般虚客套?
于是改道:
“夫妻对拜,相濡以沫。”
庆脆脆没忍住笑出声。
这四个字必然是他从别处打听来的,却格外合心意。
最后一声,声音因为激动带颤——“送入洞房。”
——
儿臂粗的大红蜡烛燃在高灯架上,灯下妻子颜色娇艳,杏眼清澈如刚化开冰的浅溪,里面有一个小小的他。
睫羽就跟后山抓回来的花彘鸡尾巴一般密,一扇一落像是挠在他心上一般。
她必定是欢喜的。
明明只喝了一杯合卺酒,却好似灌了一坛子烧刀子一般热。
定是因为她梨涡太好看。
他下意识咽下口水,视线凝在近在眼前的红唇上。
“脆脆,我想”
想什么?
庆脆脆让他如饿狼一般的目光盯着,呼吸都慢了半拍。
“我想亲亲你。”
只是亲亲呀。
她的心像是被猛地从平地拉高万丈,又唰地落回原地。
说不清是害怕,还是期盼。
“那你亲呀。”
她闭上眼睛,小脸蛋冲着他的方向侧开,按捺住胸膛失去理智的心跳声。
呼吸近了
亲了哎?怎么亲了脸,还亲了嘴呢?
嗯~~也不是不行。
哎?怎么压上来了?
好像也不是不行
嗯哼~~~怎么可以咬人呢?
她轻轻哼几下表示不满。
这几下哼像是往干柴里扔了火星一般,顿时炸成漫天花。
庆脆脆努力挣开他压在头上的手腕,挺起腰杆去探悬起来的帘帐钩子。
却不知这动作比什么都诱人,是最热情的回应。
咿咿呀呀,呀呀又咿咿
帘帐终于落下来了,遮住满床春情。
屋外又是一阵春过
满枝头娇蕊承受不住这般卷,随其上下,不知是花贪恋风的刚猛,还是风贪恋花的清香,亦或是二者都有,难分难舍,缠绵不已。
这一夜,处处都是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