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那是挣了咱们的钱
村里人听过王家在镇上的铺子开业后,逢上赶集就要去看看热闹。
毕竟花溪村穷了十来年,还是头一回有从村里走出去,在镇上做生意的。
看过热闹回来的人聚在大树底下,说得眉飞色舞,逢有激动处,唾沫星子都要飞上好一会儿呢。
李婆子在花溪村活了六十来年,去镇上的次数一个巴掌就数到头了,加上孙子辈,她家八口人守着地里的庄稼过了一辈子,不穷也不富裕,镇上那是什么人家都能去的?
听说喝一碗街边的白水都得给一个铜板,啧啧啧,糟蹋钱。
她一贯是被人群围在中间的那个,这一次却只能站在边缘听了耳朵热闹。
她眼红王家二房的好日子,当初王二媳妇那个不知礼数的烂货在里正那处告歪状,连带着她受了好一段时间村里人指点。
不过心里骂骂咧咧,嘴上倒是老实。
她家男丁五口,原本家里地才一亩半,村里换成均田后,到手不多不少,还是原来那些。
为了村里的民愤,里正给每家都舍了些银钱,所以比起其他门户,她老李家不仅没损失,还白占了便宜。
她最开始害怕王二媳妇小心眼,村里人都往海上捞鱼,她拦着不让儿子去。要是费上小命,王二家的不收,岂不是亏了渔网和渔船的铜板。
她家不好去,瞧着其他家从海上止不住地挣钱,忍不住叨叨嘴,出海会死人的,出海触怒了龙王爷,刮上海啸来。
有家里长亲在的,年轻时候见过海啸,拦着小辈不准出海。
可村里地不多,过了忙的时候,只能窝在村里大道上瞎扯淡。闲的闲死,忙的忙死。
花溪村人不送海货了,倒是外村人源源不断地往这头来。
曾经往王家送过鱼的人偷偷算计过,王家小院一天少了能收七八百斤海货。算下来,一天就往出送五六贯钱。
这老多钱,自己村挣不上,全落在外村人手里哪还行。
一个重新出海,一连串都开始做。
李婆子也安分了,回家吩咐两儿子麻利些,这不,前后一个来月,家里有了二百来铜板的进项。
二儿子不会浮水,每次就在码头上等着,这份钱全是老大辛苦的。
此时再听村里人说镇上王家生意多红火,炸鱼有多香,李婆子插嘴道:“一群没见识让家人当猴耍的地里耗!”
正说得起劲的那人瞪她,“李婆子,你咋骂人咧?”
李婆子往身后的大树上一靠,翻翻眼皮,“骂你?我叫唤你名字了?”
她瘪瘪嘴,一边摇头一边道:“一群棒槌。你以为王家生意红火是她家的本事?”
有人看不惯她发酸,怼回去,“不是人家的本事,是你的本事?你看不起人家,那阵说人王二媳妇这不好那有问题,那你咋让你儿出海往王家送,你老李家挣钱了吧?”
“说得不是。李家两儿了,挣了不少了”
“我和他一前一后称分量来,每一回都二十来铜板”
“去了几回?”
人群议论纷纷,眼看就要算清楚自己家到底挣了多少。
李婆子赶忙扬高声音——
“你们以为是你们挣了王家的钱了?屁!是王家挣了咱们的钱了。谁家说的镇上王家铺子多红火,那是哪里来的红火?要不是咱们村里给他家送鱼,王二家的铺子能起来?”
人群静了一瞬。
“是这个道理。”
“你看看王二家,三个人,小的带病,大的倒是厉害,剩下一个做针线打理门户的,要不是咱们送鱼给她家,累死一辈子哇,能在镇上开铺?”
“我可打听过,那间铺子十三两银子才买到手的。”
这话震惊了所有人。
十三两?地里头十年的收成呢。
“镇上的铺子能不贵?掏得起十三两,说明手上还有第二个十三两了。”
“老话说的对,商人黑心肝,以前看王二麻子也是低眉顺眼的,在村里老老实实的汉子,你看看这几天,牵上他家那头骡子,抖叟给咱们看了。”
李婆子福至心灵,嘴皮子一吧嗒,“好好的汉子,全叫她媳妇带坏了。要我说,他们挣了钱,得给村里送鱼的人家分。人得知道感恩了。村里养活了他们一家,回报回报也是应该的。”
“说得对!”
“不能干坐的,走,寻里正说理去。”
李婆子走在最后,扭头往村东看一眼,依稀能看见冲天的烟气,干瘪的嘴一扯,拉出一段村里调子哼起来。
——“大姑娘,你得三从四德,从夫君,从公婆,从族老”
——
小芬娘听了风声,小跑着到了王家的竹屋跟前。
终于过了梅雨季,家里的收货生意又开始了,刚送走一波渔夫,庆脆脆忙得脚不沾地,大热天,脸上的布巾条不能摘,正热得一头汗水。
听了小芬娘的话,直接冷笑出声。
“好个不知感恩!欺负一次就够了,还逮着往死里欺负。我倒要看看里正敢问我要个什么说法!”
夏天本就容易燥,这几天正好赶上自己的小日子,身上不爽利,还有人上赶着把脸凑过来,那她不介意往死里抽回去。
王二麻子听了响动,从另一边院子过来,这几天家里收鱼热闹,镇上的生意也红火,昨儿还碰上北地的一个远商人,开口就要海货一千斤,不拘品类,只要不会坏。
他想做这笔生意,脆脆也想着大赚一笔,这几天开始收长条似腰带的鱼,方才还念叨着要加大收鱼的规模,想着盖上第二间晾晒院子呢。
“怎么了?”
他拿了井水浸润过的湿帕子给妻子擦擦额间的汗珠子,看她恼着脸解胯巾,“是丈母娘家出事了?”
小芬娘报了信,已经麻利地往村里赶,说盯着那处的是非。
庆脆脆心里已经开始骂人,可是在丈夫面前还是忍住,“是村里人。又说咱家的是非,说咱们挣钱是靠着村里的好,让咱们给分钱了。”
王二麻子端了一小碗凉茶,看着她咕嘟咕嘟大口喝,连声道慢点慢点,“说就说吧,不用在意。咱们自家过日子,爽利就行了。你别气着自己。”
庆脆脆看他光顾着在跟前忙活,原本满肚子的牢骚,渐渐平复下来,深吸一口气,“天儿过热。我估计是有暑气了,燥得慌。”
两人一并坐在隐蔽处,念叨起这几天忙乱的事情。
庆脆脆原本是打算抽了棍子直奔里正那处,谁多嘴上去就一棍子,大不了她赔钱。
和丈夫膝靠膝,你托你下巴,我托我下巴,越看越喜欢,庆脆脆小鼻子耸耸,最喜欢丈夫身上这股自然清淡,沾了他气息的皂豆味,“那就不管了,要是他们再多嘴,大不了以后不收花溪村民的鱼。”
以前收鱼的名气就在这附近一两个村子,现在镇上的生意一红火,连隔壁镇的人都知道王二家还收鱼,要不是嫌距离远,也想送鱼来。
庆脆脆盘点下手里的钱,一头好骡子七两银子,一头年轻力壮的牛要八两,要是舍得花钱,一匹马也买得起。
大不了她多掏上二十两多来,全买有力气跑远路的牲口,不愁收不回海货来。
不过是眼前的生意还不稳,她不想闹得动静大,要是有些人不开眼,非闹腾她不开心,那就不要怪她不给面子。
最开始四五人往里正处走,渐渐传开消息,有看热闹的,有看能不能占到便宜的,还有闲吃烂饭淡操心的,这一天里正处里外都是人。
里正从隔壁村回来,刚拐上巷子,甫一看到这么多人,还以为大儿子的事情暴露了,这些人打上门来要撸了自己的里正位位。
听了众人三言两语,他先悄默默地松口气,喝了一碗水解渴。
说起来去隔壁村,那一处的里正也是从他这里打听王二家的海货生意。
能不打听?十里八乡的,一传十十传百,王家收鱼的动静不小,镇上铺子的红火也不小,噼里啪啦地铜板从天上落,谁不想伸手捞上一把?
他清清嗓音,等纷吵动静小了,这才开口:“你们的意思我都明白,但是王二家的生意,一来不是从我这儿过路的,人家那是小夫妻两口的本事。”
“二来,他家住得远,上头没爷奶公婆,小日子是自己想咋过就咋过,我虽是里正,那也不能进人家里头白手要银子。”
——“就是没有上头的长辈压着,叫这两口嘚瑟的。那两间小院不都是咱们村里的地?他们凭什么白占?”
——“见天从山上摘东西,那山深,都是咱们花溪村的产,砍的时候不请示下里正?”
——“请示什么了。那两间小院护卫地死死的,就怕人进去了。咱们都是一个村里的,把咱们当贼了?”
人群有一响亮声音打断:“正常人都是看自家的日子,恨不得天天在地里忙活。哪一个心思正的人专门盯着别人家门牢不牢实”
里正看说话人一眼,喝道:“村里老爷们断事情,你一个妇道人家掺和甚?走走走!家去!”
——“小芬娘,你家狗蛋倒是命好,跟上王二家的,有铺子有工钱。身上穿得还是大长褂。你家里牛气,不要和我们这些穷人凑一块。”
——“也是黑心肝的人家。一个村的,咱们穷得连衣裳穿不起,这些恶货们倒是大鱼大肉。火了,掀了他家门户。”
这话听的里正眼皮直跳。“这话不能说,咱们村又不是恶霸村,掀人家门户的事情做不来。”
真要有了,他这个里正彻底当不成了。
人群吵嚷,里正想了下,道:“这样吧,咱们去村东头跟王家的人说说理,大家一块商讨下。”
小芬娘瞧着不对劲,和人群里几个老实的妇人眼神官司一下,转身二次往庆脆脆跟前来。
庆脆脆沉了脸,叫三叶子进来,从柜子里抱了一个小匣子出来,“里边是咱们家这些日子睁的钱,还有账本。你抱牢,往后山去,还记得上一次咱们一起去过的山洞吧。”
三叶子小脸发白,但是点头,“记得。”
“你二哥去送你,里头熏过烟,没山兽进去,你不用怕。躲好,除了你二哥去,谁去都别应声。”
她麻利地裹上小包裹,水袋和四五个包子,系在三叶子的腰上。
王二麻子抱了弟弟就往后山跑,安顿好三叶子,再回来到小院子的时候,远远看见里正领着一大群黑压压的人。
“脆脆,把门锁上吧。”
庆脆脆把调配好的佐料方子全都倒在水缸里,大棍子搅和匀称,猛地用力推倒在地上。
家里地让太阳晒得干裂,很快湮出一大团深色印记,有的顺着院中的沟渠往外流去。
庆脆脆同丈夫对视一眼,“里正早就记恨上咱们家了,这一回上门不简单,我是以防万一。”
另一边晾晒的院子却是锁地牢实,庆脆脆道:“不用锁门躲着,我就敞开大门让他们来。”
庆母已经往外家去了,外家村的里正一直想搭上自家的生意脉,不会不给面子。
小芬娘去码头寻杨狗蛋了,这时候老实人家都在海上想着挣钱了,那些人是她家生意最稳重的靠山,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家受欺负的。
她攥紧丈夫的手,说不紧张是假的,但是她不怕。
今儿哪个敢洗刷她家门户的,由着他们得意,来日一个个叫他们吃了吐。
声音渐渐近了,已经听到不少人不满的骂声。
王二麻子握紧手里的镰刀,将妻子护在身后,道一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