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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黄昏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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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王二麻子觉得回村的路就跟山里起雾时看不清前路一样,整个人的魂儿像是吊在半空中,深一脚浅一脚的,完全是凭感觉走。

    魂儿飘着飘着,听见有人在念叨‘庆脆脆’。

    王二麻子一激灵,顿时神魂归位,不知觉靠上去听他们在说脆脆姑娘什么。

    方才和脆脆姑娘在山口说话,别不是叫村里人看见了吧?

    要是他们看见的,自己得赶快说清楚,不是脆脆姑娘找他,是他们无意遇到的。

    心里满脑子乱麻绳,走到跟前才发现并不是在说脆脆姑娘同他见面的事情。

    王二麻子心里松了口气,下一瞬听清他们说的话,心猛地一缩,带点抽抽的疼。

    原来脆脆姑娘要嫁给县太爷做姨娘。

    他心说:县太爷是临海县最大的官老爷,住的宅子气派,当县太爷的姨娘过得是神仙日子,脆脆姑娘嫁进去就是享福,挺好的。

    什么?六天后就要被接走了?

    王二麻子皱了眉头:怎么这样着急?脆脆姑娘刚翻年才十四岁,年岁这样小,庆家爹娘怎么这样舍得?

    什么?县太爷后院的姨娘多得都数不过来?

    王二麻子身为一个男人,有些瞧不起县太爷:一个男人,娶一个老婆就够了。一辈子就只要一个女人,只疼她一个都不够,怎么舍得分一部分疼爱给别人呢?

    他不知道自己不知觉中已经代入脆脆相公的身份,再听村里人说县太爷家多少金银多少富贵,都不顺心。

    他重新挑起扁担,觉得这些村里人分不清重点。

    县太爷钱多有什么用,那么多钱又不是只给脆脆姑娘一个人。

    王二一弯腰,正正同自己漏出大拇指的鞋面对上。

    原本还有些看不起的心思,顿时散了干净。

    县太爷再不好,脆脆进府过得是贵气的生活,吃白米细面,喝燕窝鱼翅,穿绫罗绸缎。

    要是跟了他,只会受苦。

    脆脆姑娘是全村最好看的姑娘,喜欢穿粉色嫩黄色的衣衫,开心笑起来脸颊上两个甜甜的梨涡,不开心嘟嘴气恼的样子叫人恨不得将天上的月亮摘下来哄她。

    这样的小姑娘就跟县里刚出锅、蒸得白胖白胖的细面馍馍似的,要是叫他的黑手指头沾染一点,老天爷都看不下去。

    他掩下心里满地快要溢出来的难过,迈出一步。

    却不想身后一个婆子说得话,让他再走不得了。

    人群中李婆子看众人都盯着自己,心里得意,双手抄进袖兜里抹了一大把瓜子,‘嗑’地一声清脆,上下嘴皮翻着隐秘话,“这事儿我谁都没说。你们听了可得缝上嘴巴。”

    众人忙点头。

    李婆子吐一口瓜子皮,满是褶子的眼皮被风吹得眯了一下,“县老爷是天大的官,老婆子不敢说。但是他那媳妇有名,是镇上做酒楼生意白家的大姑娘。”

    “哟,白家大姑娘?那可是了不得的人。”

    “怎么了不得?难不成三头六臂?”

    “别胡吣!白家大姑娘是个了不得的。没出嫁就接手了家里的酒楼生意,原本白家都要败落了,谁曾想白家大姑娘一掌家,嚯,好家伙,神仙点手都不夸张。

    你们别不信,这十里八乡的,谁不去县里赶集。你打听打听,论起白家大姑娘那是生意场上顶顶厉害的人。”

    这人还要再说,李婆子扇他一下,“说得就是这位。白大姑娘做生意厉害,做官老爷的正室媳妇更有手段。”

    她手指在虚空中点点,“就说这后院加起来多少个女人,哪一个越过这位白大姑娘了。”

    她啧啧地摇摇头,过后低声示意众人往前凑到一处,悄咪咪道:“知道去年县太爷后院添了几个姨太太?”

    枯爪似的手掌亮出五根指头。

    嚯!了不得!

    不说养不养得起,先说姨娘可是要卖身契的,五个姨娘,少说有一百两吧。

    李婆子听他们重点说起县太爷家境,呵笑一下,神秘莫测道“你们以为光迎人进门呐?”

    她往后靠在大槐树身道:“知道去年县太爷家死了几个姨娘吗?”

    众人悚然:死了?

    这是什么意思?

    李婆子一摊手:“进几个出几个,这不就扯平了吗?”

    进去是做姨娘。

    女人一辈子在后院做了姨娘,自然不能和离。

    那还怎么出?

    主家捏着卖身契,无非是被卖了或者送走,要么直接弄死了事。

    大户人家死一个卖身姨娘还算是事儿嘛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约而同想到一处,过一会儿有个机灵的插诨打科,“李婆子在我家吃了杯酒,说醉话呢。听听就行了。大官人家,可是能拿人下大狱的。”

    “自然,自然。闲扯淡呢。”

    “可不是嘛”

    “谁还信了呢。没人信,没人信。”

    忽有一个扬起脖子,看向不远处,“那不是村东王二麻子嘛?他怎么来这处了?”

    “王二麻子?可不能叫他来,那是个八字倒钢枪的趁棘子,命里带煞,谁走的近了,小命保不得多久。”

    “他家住的那么远,来这处作甚!遭瘟人,瞅瞅他弟弟三叶子,小脸天天透着青,指不定也是个短命的。一家人都得叫他克死。”

    “别说了。说得多了也晦气”

    王二麻子越走越快,身后那些风言风雨只要听不到了,就算了。

    一路算是小跑着回了自家的小院子。

    弟弟三叶子听了动静,走出来递上一碗水,“二哥,今天怎么回来这么迟?”

    王二麻子接了水一股脑地喝光,随手抹了颊边的水渍,看弟弟消瘦的小脸蛋,脑海中再一次翻涌出先前那些人说的话。

    “三叶子,家里还有米吗?”

    三叶子摇摇头,“二哥,米没了但是还有半斤粗面,做糊糊汤还能吃上几天。”

    王二麻子扭头看看自己的院子。

    只有半人高的矮墙圈出不大的一块地,院子里冷清到连贼都懒得来,家中就一小间简陋的茅草屋,稍微风大点就能卷走房顶上天。

    更不必说锅碗瓢盆,柴米油盐。

    他眼神落在方才拴住的兔子上,“三叶子,晚上二哥给你炖兔子肉吃。”

    三叶子也看着经过一冬后,吃地膘肥肉多、活蹦乱跳、意图越狱的兔子,咽咽口水,“二哥,还是不吃了。卖给村里人要么去镇上,能换三十个铜板呢。”

    三十个铜板都能买两斤细面了。细面太奢侈,就是粗面都能买五斤,还能富余三个铜板买个小肉饼子了。

    王二麻子垂了视线闷闷点点头。

    这兔子不能吃,家里也没有东西养,卖了还能换点钱。

    一时又想起村里人说县太爷家有多富贵。

    家里的水缸空了,他重新挑起扁担,提着两个修补了不知道多少次的水桶出门了。

    打过水以后还得再走快点,不然没到家就漏光了。

    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几趟,才将水缸灌满。

    有他腿高,脸盆圆的水缸是家里唯一还健全的东西了。

    为了防止人偷,所以放在屋子里。

    来来回回,屋子地上都是黑泥。

    天一黑,兄弟两个舍不得烧柴,主要不敢烧,害怕睡得迷蒙,万一一个火星子蹦出来,整个屋子就没了。

    摸着黑上了矮脚床,说是床,实际就是自己搓麻绳捆敷在一块的木板,四个角垫上一样高的圆柱子。撑着木板,也不至于人贴了地,沁地寒。

    茅草垫子睡起来也不暖和,但是家里唯一的布料除了他们穿的衣衫,就是一床盖了很多年的旧被子,闻着一股腐臭味,每当大太阳晾晒的时候都不敢用力拍,生怕一拍就彻底烂了。

    王二麻子将被子往发出熟睡呼吸声的弟弟身上裹了裹,低低叹气。

    他睡不着。

    脑海里一时是笑起来跟块糖一样的脆脆姑娘,一会儿是偷听到别人议论县太爷虎正室的声音。

    他觉得脆脆姑娘还是不要去县太爷家比较好。

    听李婆子的意思,那个白家大姑娘是个要人命的夜叉,万一今年像朵花一样进去,明年却枯着抬出来怎么办?

    弟弟闷闷咳嗽一声,王二麻子急忙伸手摸在他额上,又试了试自己的,没觉出热来,这才松口气。

    家里一副药早就煮了四五遍了,药效没了,要是这时候发热,他可一点招都没有。

    他身上热乎乎的,三叶子睡到一半已经习惯地往哥哥怀里缩着取暖,一直到寻到热源,这才松开眉头。

    借着月光,王二麦子看清弟弟瘦地都快脱形的小脸,又叹一声气。

    村里人都说他是天煞孤星的命,克死老子娘不说,连带着弟弟都克。要不是大哥早就将他们甩手,只怕也要受牵连活不长。

    或许他们说的是对的。王二麻子心想。

    所以今天拒绝了脆脆姑娘是明智的。

    都是为了她好啊。

    至于县太爷家的事情

    正好明天要去镇上卖皮货,寻别人问问,要是真的话,一定要跟脆脆姑娘说清,让她小心些。

    于此同时

    庆家小院子

    今天胡燕来死活不愿意回家住,挤在北屋小床上,同庆脆脆翻花绳。

    “所以,你让我去李婆子跟前假装说那一番话,就是算准了她会说出去?”

    庆脆脆笑笑,手指翻飞,交叉出一个新样式给她解,“李婆婆是村里最喜欢说闲话的,你说三,她能补出一二和四五来。

    只要将县太爷家后院主母厉害,时常作践姨娘小命一说,她保准能编个齐全的故事来。”

    李婆婆听见了,那就是全村人都听见了。

    一来她想看看爹娘的反应;二来,若是这话能传到王二哥耳朵里,再去问愿不愿意娶她,没准就成了。

    不过今天被王二哥毫不犹豫地拒绝,她还是有些难过的。

    王二哥肯定以为她在戏弄他,刚说了不愿意就撒丫子跑了,他生得七尺高,三两步就没人影了,她连解释的时间都没有。

    真是气恼!

    怀着‘下次见了他必定得好好说一顿’的想法,庆脆脆安睡一夜。

    第二日安心在家绣了一天花,黄昏的时候,趁着家里人不注意,和胡燕来溜出院子。

    她们打算一起去村里走走,看看李婆婆的口舌本事有没有用。

    要是县太爷家的事情已经传开,肯定有很多人暗中指指点点,村里的小姐妹们也能听到风声。

    不想才拐上小路,自墙后猛地有一个人拦在两人前。

    庆脆脆‘啊’地低呼一声,认出原来是王二哥。

    她捂着狂跳的心口道:“王二哥,你躲在这里干什么?”

    天边昏黄晚霞映在高大男人面上,像是抹了一层好看的胭脂一样红。

    只听他抖着声音,“脆脆脆姑娘,昨日你说要嫁给我的话,还作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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