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地狱空荡荡,妖魔为乱人间
晌午一过,驱魔堂前烧了符咒,赤发怒汉翻越而上,鞭打座下快驹,一行人长枪阔斧,威风八面地往乡里去了。自出城来,声势巨大,生怕旁人不晓得他们要去降妖伏魔了。
孙木由早在邑外候着,眼见尘埃滚滚,神色渐壮。听那骠马嘶鸣由远及近,如风似雷,席卷而来,蔽空夺日,令人不敢神弛。少年只紧了紧手中冰冷的竹竿,身蜷似弓,在暗处死盯,静待良机。
他这里分明听得队伍里传出爽朗大笑,有莽汉歌道:“靖魅诛魔,匡扶正道,天清地泰哟~”
“哈哈哈哈…”
木由视这一班獦獠丝毫没察觉自己,大摇大摆渐渐远去了,那猖狂嗤笑与酣歌徐徐稍弱,便掣身而出。既然已知仇人去向,自然不必迟疑,提了竹兵,便好似银枪破阵,呼喇喇定不退转。
他这些人若真是心系百姓,偏偏心气高些,也还不见得可怖之极,只是大张着旗鼓出去,一路上却是走马观花,似乎去得早了,不显着别人求他,直到天色将晚,方到了地界。
远远望着一帮人,野鸭似的大翘脖子,企盼久矣。便有一个须发皆白的头面人物,佝偻残躯,忙将枯杖斜了,口中连连呼喊:“仙师呀!您可算亲临!再迟些,恐怕庄子…就不复存在了啊…”
老人弃了杖藜,便要伏地,那为首的驱魔人皱一皱眉,虚虚地将手一摆,罢了他这大礼,旁的年纪稍低些,尽皆下叩,如神亲至。老者未及俯身拾杖,径连连搓手,又慌忙在破烂衣裤上抹了又抹,小心翼翼地奉上一篮瓜果野蔬。
“老小子莫怕,你颛臾爷爷专挑妖打!”
赤汉示意众亲拿上筐,待退后翻找检查一番后,脸色顿时阴沉着,踏步上前,对男人低头轻声说了什么。
“嗯?!”
颛臾灼目一瞪,神色渐生不满。吓得里正拐杖一丢,跪地求饶道:“大人且救救这里吧!底薄钱微,却已是庄内仅有的了…”
他皱着眉头,并未下马,依旧保持丈许之地,只是挥挥手,唤人抬起老者,语气里透着些许不耐烦:“你这村里,还有几号人?亩产如何呐?”
“回仙师,张岗村现共二十三户,您也晓得,囿之怪物作乱,糟乱庄稼,加之本就旱年,故而这收成…”
里正支支吾吾,颛臾霎时懂了,不由暗骂真是个苦差事,怪不得门中无人前来。他摇了摇头翻身而立,俯视着地上长跪的老人,缓缓张口:
“我这一路颠簸,也有些乏了。你去挑几个村里会事儿的、养眼的,叫过来给俺捏捏肩膀。”
此话说完,身后几名随众便拎着凉席被褥,一路小跑到寨里最像样的木屋前,踹开大门,钻进去旁若无人地收拾起来。
里正哪敢说半个不,一番掇臀捧尻,连连点头应着,回身向庄内蹒跚而行,只是垮着脸,羝羊触藩,遂心中酝酿:若拒绝仙师,一怒之下,这里顷刻间灰飞烟灭!…王家那丫头花枝也似,十分伶俐,兴许…唉!
如此踱起步子,邻里群舍鸦雀无声,只有几个胆儿大的冒出个头,呆呆望向里正。
这人挂着鬼见愁的脸色,摇晃了一路,来至一家,那木门像是传了十八代,纵是擦洗清楚,还改不得枯槁之性,牌匾皆烂,墙壁里露着不少补修的皮,仍难免雨淋日晒,钻出几丛蓬草,只能且由它去。
村长叹息着扣叩了叩环:“王小囡儿?”
片刻,听得里头“苏苏”一串连绵脚步,门缝中钻出个黄鹂声音:
“裴爷爷贵安。阿母大早出寨卖菜了,您…不去接待前来驱魔的贵客吗?”
里正心中藏愧,屡开老口,未出一言。那小囡双目可怜,潜心候教,终是不曾得知这长者的来意,便愈发疑惑了。
这原是:
含光天授夜明珠,
顶放琼华倒也舒。
一令囫囵侵血水,
纵为禽兽也哀哭。
“……妮儿呐,爷给你打了热水,且洗漱拾掇一番,过些时候,叫你穿新衣裳好不好?”
深沉院舍,蝉止光绝,日薄坠西山,木独枯枝头,又含几分道不尽的沧桑和幽叹。
女孩在门后久久不语,那双无暇的美眸一直注视在老人忧愁的脸上。他不敢低头看。
“嘎吱。”却是门被默默推开,娉娉袅袅、青涩乖巧的少女从门槛迈了出来,站在他身边,一言不发。
村长一愣,赍恨地张了张嘴,其目光却在碰到她坚定眼神之后才明白、她早已备好。左观右看,那院墙后头藏了一溜烟的同村男人,如今,却什么也替她不得,只仰仗一豆蔻女子。
他愤而又怨,也知毫无办法,终留得一声叹息,倒苦了这丫头…
“裴村长…”女孩望向远方屋顶幽然的轻烟、想来里头正是滚滚水烟之样。她只得默默拉了拉老人的袖口,蕴着若有若无的泣腔:
“小敏自问无惧前路,小敏但怕以后…”
村长瞪走那些个扒墙偷窥的软蛋,摸上女孩的黑发,语气柔和:“丫头放心,有老夫一日,同村里的,便欺你不得!要是让我听见哪个嘴碎的敢乱说话,一并逐出去!”
这般故意放大了音嗓,双手更护住了王小敏,脚步却未停息,带她来到架好的木桶前,里头蒸汽缭绕,水面花瓣飘荡。
老人走了。她暗淡着眸子,泪痕淹破。悄褪下罗饰,双臂环抱肩膀,羞然融进了桶内。
小敏此行深知自身之命。自生父因病过世后,村中男人瞧她母女的神情便多了些色彩。尽管她尚为年幼,却也因此成长颇多。
少女浸于木桶,将一头乌靓的秀发荡在波纹里,任由那无边黑水吞没。此刻,她犹如囚笼之鸟。
“你可有逃命之意?”
一道声音自屋檐处突兀传来,她惊了大跳,僵直身子,捏鼻屏息一钻,就是脑袋,也赫然沉入了水中。
将一切尽收眼底的孙木由翻下房顶,俯身敲了敲桶壁,告诉里头憋气的女孩,压嗓说道:
“我大可协你遁离,但存前提,汝需帮我一事。”
水面荡漾了好一阵,那张满面羞红的脸方才幽幽显露,彩眸虽慌,却仍柔声出语:
“你欲如何助我?”
男孩瞥了眼四周,霎时从腰间掏出个收紧的布包,打开一瞧,里头是如药草磨成粉状的碎末。
“你,这是…?”
“一些林中摘的好东西。姑且放心,断不致死,发作尤慢且气味甘甜,更瞬融于水。”
“我同他们有血海深仇。汝待会儿拿去暗下于茶中,叫那些驱魔人喝了,待到夜晚捉妖时,我自会悄然出手一一将其绞杀!”
女孩倒也利落,让他放下毒药,一口应着。
孙木由遂颔首别过,足底生劲,一跃而起。身体若鸿雁展翅,脚踏桶边,水花飞扬间,竟已跳上二寻茅顶,冲她回首一笑。
王小敏抬起下巴,美眸暗暗生彩,两人相同年纪,都是少通人情,幼而淑慧的人精,难免互有相惜之感,故而对方才答应之事,也就消些悔意了。
也不知他有什么故事,又为何一副苦大仇深、势必要屠尽这些大人们的模样?
少年身躯自已远去多时,遗影于残晖之间,频有却无。女子高举手臂,浴于晦阳之中,摧花随波涌落,半留丽痕。她那里才出遐思,不觉早已销寂,黑空虚挂着一道隐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