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野人

    安神茶在阿金十四五岁进入青春期的时候效果减弱了。但这些除了阿金自己没有人知道，她也没告诉任何人。爹仍是那样，整日忙于生计，赚钱养家糊口。嘉禾，则除了在学校学习就是去他外婆家。阿金只以为是他外婆身体变差需要人照顾，并没有多想。因此她也从未抱怨过自己的小伙伴陪伴自己的时间少了。为了不让人担心，阿金每天仍是按时按量喝下安神茶。

    渐渐地，不知从何时开始，那女人又恢复了与父亲的频繁见面——比起之前称得上是频繁，差不多两三个月一次，阿金跟爹从未提起过这个女人，爹亦是，他们父女俩的沉默和内敛使他们错失了一次次理解对方和拉近心灵的机会。那女人来的时候，阿金现在会自觉地出门，不再需要爹拐弯抹角的提醒。爹和那女人，他们似乎达成了某种协议，因为她没有再刻意地找过阿金，而是会穿过院子里的一棵棵树，走过那条小路，径直走进爹的房间。这样挺好，阿金心里舒服了很多。嘉禾似乎很忙，每次她都会自己慢悠悠走上后山，坐在山顶，看那些家家户户的炊烟，看飞鸟和远山，偶尔自言自语，一坐就是一天，直到太阳落山才伴着夕阳下山回家。爹总是做好了晚饭等她回家，但并不会问她去了哪里，似乎对她相当放心。晚饭时间，横亘在他们父女间的浓重的沉默，阿金已习以为常。

    嘉禾在连续好几个月的月圆之夜来阿金家看过动静之后也没再来了，其实阿金每次都察觉到墙外的他，他怎可能逃过她越来越灵敏的嗅觉呢？只是有的时候阿金已经走了他才来，更多的时候阿金蹑手蹑脚走到墙边打算翻墙时便会嗅到墙外嘉禾的味道。那样的夜晚，嘉禾不知道的是，他在墙外等多久，阿金便陪他在墙内等多久。月圆之夜，阿金的动作愈发地敏捷、悄无声息。只要她不想，那么嘉禾永远没可能发现她。长夜漫漫，皎月璀璨，嘉禾的呼吸声和气味哪怕隔着一堵墙也清晰可闻，阿金不时听到嘉禾轻咳的动静，而她自己身上的皮毛已经长得厚到足以让她在这样的夜晚御寒。比起之前，阿金已有了更多变化，但只有她自己知道。白天，她尽量伪装成恢复得很好，甚至跟一些女生朋友借用一点点粉底来掩盖眼下的黑眼圈痕迹，她在那些女孩面前装成一副对化妆很感兴趣的样子，以此打消她们的疑惑。她也是用这种方法来让嘉禾和大人们安心的。她成功迷惑了他们。几个月之后，嘉禾不再来她家墙外蹲守了。

    阿金又开始了月圆之夜她独自一人的游荡生活。对于自己身上的变化，她已经渐渐习惯了。那些夜晚，她一次次被月光的灼热唤醒，发现自己身上冒出来的毛发一次比一次旺盛、粗重，直到几乎附着完她全部的皮肤，甚至脸上；她的金色眼眸也愈发明亮，月光从房间侧面的窗户照进来，镜中反射的她的眸子发出锐利的光芒；还有四颗獠牙，霸道地从她的嘴缝中露出，闪着寒光，她需要很用力才能够勉强将它们收回去。开始的时候阿金心中感到恐惧，她拿走了自己房中所有的镜子，这样她就不会被自己吓到，更不会对着镜子细究镜中人的美丑。渐渐地，她从月圆之夜醒来时能明显察觉到自己与上一次相比的不同，她在屋里踱来踱去，地面上洒了一半月光，她从阴影中走入月光下，又从月光下走入阴影中，如此反复，她感到自己身体愈发敏捷而轻盈，心中充斥的躁动催促着她出门去，无论哪里，只要是广阔天地之间。

    没有嘉禾像贴身侍卫一样跟在她身边，她更孤独也更自在。其实阿金并不想让嘉禾看到自己那副样子，尤其是现在的样子，比起刚开始，她现在在月圆之夜已经十足像个野人了。跟以往不同，现在，阿金躲过爹和嘉禾的眼睛，在月圆之夜独自出门去体验她新的自由。她还是没离开太远，尤其是如今独自一人，她不敢再往野外跑，活动范围只局限于村子里面和家后面的那座小山。她更喜欢穿行在墙和屋檐的阴影下面犹如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行走。要么就全程沐浴在月光下，直接走房顶和墙头不沾地面，想象地面是汪洋大海，她独自玩这种愉快的游戏。她发现自己的各种感官被放大了千倍百倍，她现在简直就是一台崭新的全息感应装置。月圆之夜的阿金完全不同于以往的她，是另外一个人或者说狼人或者说存在。她的视野变得异常开阔，无论是走在巷子里还是爬在屋檐上，都像走在旷野里一样，四周的景物像穹顶一样盖下来，一切细微的声响都发出巨大的回声传入她的耳廓，她能轻易发现藏身暗处和角落的那些动静，她发现夜晚甚至比白天更加吵闹。除了感官，她的速度、力量和专注力也大大提高（尤其是月圆之夜），她变得敏锐、迅速、强大。月圆之夜上后山的时候，她偏向于不走那条上山的小路，而是选择没有路的密密麻麻的树林和灌木丛，开拓崭新的属于她自己的道路，这使她感到快乐，树林外的小路上洒满像金子一样的月光，而在树林之中，月光像被筛子筛过一样细碎斑驳，身旁藏在阴影中的拥挤的植物能给她安全感。她厚重的皮毛被锋利的树枝树丛划过却毫发无损，在那里她简直如鱼得水。她在斑驳的月影之中快速地穿梭，像个直立的野人。

    许许多多个夜晚，阿金在无所事事的游荡中独自度过。她得对自己说实话，她并不是不喜欢这种感觉。有时月缺的时候，她抬头望向没有温度的月亮，发现心中甚至有些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