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羁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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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细微的杨柳轻风拂面而来,花颖戴着的帏帽被风吹得轻轻拂动。
帽檐上的白纱轻摇,露出了她小半张脸来。
她闻声望去,便见人群四散开来,自人群尽头,有一青衫男子正敲打着折扇,信步朝他们走来。
来人身量纤长,身材说不上魁梧可生的匀称倒也不显羸弱,长身玉立,行走间倒是有几分浑然天成的骄矜贵气。
两人隔得有点远,此刻她又戴着帏帽,且她待字闺中终归不能拦在道路中央大大方方的瞧着陌生男人,是以她未能看清楚来人的样貌。
只觉得,朦胧间,似有些熟悉之感。
青色长衫,玉骨折扇,倒让花颖想起来前些天拦住她的车驾朝她借伞的书生了。
可来人,分明自称本王。
整个大梁,这般年龄敢自称本王的人,屈指可数,又说丁一是他的侍卫的,恐怕只有一人了。
几乎是一瞬之间,花颖便反应了过来,连忙伸手扯住了还在随风而动的白纱,将自己的脸挡了个彻底。
她想起前世种种,这从未有过瓜葛的晋王竟在她身死后向新帝以正妻之礼求娶了她的牌位,不知为何她突然就莫名心慌,便连看也不敢再多看一眼了。
然后拉着丫鬟,朝后撤了几步。
想跟晋王拉开点距离。
而一路朝她走来的柳倦,将她这几个动作完完整整地收入了眼里。他扯了扯嘴角,乜斜着眼睛自上而下扫了花颖一圈,以为她想刻意避着自己,心情不是很好。
他扯了扯嘴角,嗤笑了一声。
刚刚被挑落马下还振振有词骂骂咧咧的人,此刻正哆哆嗦嗦地想往人群中躲去。
金陵城里谁都知道,这晋王是个疯子,除了皇帝和皇后,怕是没有他不敢揍的人。偏偏皇上还愿意宠着他,护着他,替他善后。
今天出门被他碰上,真算是流年不利,诸事不宜。
林木一边想,一边往后撤,恨不能立刻消失在这位爷的眼前。
可他还没退两步,便被丁一一把揪了回来,重重地扔在了柳倦脚边。
柳倦俯下了身,玉骨扇轻轻点在了他的脑门上。
“来,让我瞧瞧,阁下是哪家的大神,竟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耍浑?”
林木本来就是有要事在身,根本就不能如实相告,只能陪着笑脸,像柳倦告饶。
“晋王您恕罪,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惊扰了您和小姐。”
原本轻点在他脑门上的玉骨扇划到了他的颈脖上,仿佛下一秒就要割破他的喉咙放干他的血。
“说说,刚刚你是用那只眼睛瞪得她。哦,两只眼睛恐怕都瞪了。那就都别要了吧。”说完,骨扇一收,柳倦站起了身举起右手食指微弯朝前点了点。
须臾之间,甲四便来到了林木身边。
林木知道柳倦是个没有半点忌讳的疯子,不论此刻自己说什么恐怕都震慑不到他,不由得瑟瑟发抖,慌不择路地抱住了柳倦的大腿。
“王爷饶命,是小人错了,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小人错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柳倦半点都不想理会他,可是顾及到此刻正在长安街上,且四周围满了普通百姓,他不想伤及无辜更不想使路人受惊,原本也只是想吓唬吓唬他。
但是林木黏黏腻腻地抱着他的大腿,实在令他不爽。柳倦抬腿,使出了十足的力气,一脚踢在了林木的心口处,将林木踹飞出好远。
林木的脸颊蹭到了地上,半张脸上的皮肤都划破了,顿时就血流满面。
他心口处的疼痛似乎更甚,被踹倒在地之后便捂住了心口。
花家世代读书育人,连护院都是自学堂挑选上来的,别说打架,连骂人都是极少的。
花颖哪里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她吓了一跳,一直握在手中的手帕掉落在地。她也顾不上其他,连忙背过了身,掩耳盗铃地捂住了眼睛。
柳倦又扯了扯嘴角,轻声笑了出来。
他踩了踩心口疼得在地上打滚的林木,脚下用力,生生又踩断了他的右腿小腿骨。
“呀,一不小心踩到了。这下子,你真的不能再纵马了。”
林木的小腿骨被踩断,竟生出一股鱼死网破的勇气,朝柳倦扑了过来。
可还没等近柳倦的身,他的动作便生生叫丁一拦了下来。
“不杀你,是因为不想脏了长安街这块地,更不想吓到旁边的孩子,不是让你以为自己还有作恶的机会的。”柳倦的声音自林木的头顶传来,没带有任何情绪,却莫名让人害怕。
“来人,把他给本王困了送去皇城司。说他罔顾法纪,在长安街纵马。让皇城司的人,好好关照他一下。”柳倦瞧也不想瞧地上的人,敲打着折扇,定定地看着吓得背过身去的花颖,玩心大起。
背过身捂着眼睛但竖起耳朵偷听的花颖,心头咯噔了一下。
连忙拦了下来,冲着地上的人道:“不,不是晋王伤得你,也不是晋王要绑你去皇城司。是我,是花府小姐,他是我的护卫。”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么,心乱如麻。
矛盾而纠结。她既不想与晋王有过多瓜葛惹人非议,但又怕这人将晋王恨上,更不想围观的人觉得晋王残暴凶狠。
一时之间,她竟慌了神,语无伦次了起来。
言罢,她似乎也是察觉到自己有些慌乱无措,气自己不争气,没有运筹帷幄掌握大局的脑力。
她娇气地跺了下右脚,又羞又悔地转过了身。
柳倦微微怔了刹那。
他也不知花颖此举何意,难道是有意护着他那本就扫地的名声?
这个念头刚从柳倦的心间升起,很快便被他自己按下去了。
现如今的大梁,哪里还有人会替他着想啊。
他魔怔了不是。
要说是二十年前,老晋王还在世时,怕是大家都巴不得跟晋王府攀扯上些什么。
可如今的晋王府,就像是大梁的瘟神,人人避之不及。
柳家作为大梁唯一的世袭异姓王府,自□□太宗时期起至当今圣上亲政之时,已传六代。
而这六代晋王,皆是武艺超群忠肝义胆,各个都是大梁响当当的存在。且晋王府统领的柳家军常驻西北,更是令戎狄一百多年来龟缩在北疆一隅,敢有丝毫进犯。
不过,这些都是过往荣光了。
二十年前,戎狄突然来犯,北疆布防图失窃,负责粮草辎重补给的官员玩忽职守,粮草物资供应不足,老晋王和世子带着柳家军背水一战,最终战败。而那一战,则导致柳家满门忠烈皆死于西北战场,唯余当时的柳家尚在世子妃腹中的嫡孙柳凌尘一人。
那时的大梁,无人不为之伤怀。
文人叹息,武者扼腕,这大梁的擎天之柱塌了。
可听闻小世子四岁开蒙,八岁便已然能握得住长戈舞得动方天画戟,未及弱冠破格承袭爵位后更是孤身一人远赴北疆为陛下求得疗伤圣药。
一时间,大梁民心振奋,似乎所有人的眼睛都长在了柳凌尘的身上,期盼他快快长大,继承老晋王之遗风,挂帅出征,收复失地,开拓疆土。
大梁塌了十几年的擎天之柱,似乎已经再次立起。
可是,柳倦自从北疆回来之后整个人就变了,慢慢的,人们突然发现,事情似乎不对。
这个新晋王,朝着奇怪的方向,长歪了。
非但没能继承老晋王的衣钵,竟连先世子也不如了,成了个混迹市井,恃强凌弱的纨绔。
甚至在早朝之时,当众殴打年逾花甲的老丞相。
相爷被他打得差点断气,靠着灵芝人参续命,卧床半年才渐有起色。
而他也只不过是被皇帝赶去北疆,吹了几年冷风而已。
现如今,又毫发无伤地回来了。
坊间茶余饭后议论纷纷,都说陛下是个长情深恩之人,体恤柳家满门忠烈皆为国捐躯,又感念老晋王辅佐之恩,是以对晋王处处偏袒,时时忍让。
大梁得此明君,实乃天下之福啊。
柳倦在北疆吹了三年的冷风,这些话自然也吹进了他的耳朵里。
每每听到这些,他都要与军营里的人打上一架,弄得自己伤痕累累,再寄书一封,告诉皇帝他在北疆过得有多好,半点也不想回去。
皇帝则会非常慈爱的也回书一封,叫他早点滚回来。
是以,柳倦的性格确实让人难以捉摸。
极致的疯狂,又极致的凶狠。
似乎所有事情在他的眼里,都不重要。所有人,也都不重要,甚至都及不上他在北疆驯养的一头野狗。
世人都道这晋王嚣张跋扈张扬无礼,不过仗着有皇后撑腰,迟早要完。
可花颖从前也是如此看他的。
可如今重活一世,她心里却对柳倦换了个看法。
但她到底是花府嫡小姐,如今又不是太平时候,她做什么都得小心翼翼,生怕让人觉得花府与晋王府有何牵连,平白引人误会。
是以,她只能尽量避开与柳倦接触。
待日后晋王有什么事需要用得上花府之时,她才能一击即中,好好还了这前世的恩情。
可偏偏,事不随人愿。
你不去就山,山也要来就你。
“姑娘,这是您掉的帕子吧,这种闺阁之物,叫有心之人拾了去,该有多不好呀。”柳倦不知何时站到了她的身后,弯腰替她拾起了手帕,掸掉了落在上面的点点灰尘,双手奉上,捧到了她的面前。
花颖自方才便一直捂着眼睛,此刻听见柳倦的声音,清醒过来转身回眸,愣愣地看着柳倦的手,忘了动作。
柳倦瞧着她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不动,噗嗤笑出了声。
他毕恭毕敬作了一揖,将手帕捧到了她的面前:“花小姐请恕小生唐突了,在下冒昧拾起了您的帕子,完璧归赵,望小姐收下。”
这一声“小生唐突了”一下子勾起了花颖的回忆,她透过帏帽上的白纱朝柳倦望了过去。
原来前些日子来借伞的人,就是他。
这人,怎么回事,明明是个王爷,那日为何要扮作书生骗她借伞。
难不成,他觉得如实自报家门后,便不会有人愿意借伞给他了?
花颖心头一动,突然有些心疼柳倦。明明是个再好不过的人,却被那些小人恶意诽谤,竟连借伞都不敢直言名讳,嘤嘤嘤,他也太可怜了吧。
花颖想要宽慰他两句。
可就在她抬起头掀开白纱,望向他时,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她甚至忘记了眨眼。
不得不承认,柳倦生得极好看,这金陵城乃至整个大梁,恐怕也无人能出其右。
他生得很白,五官灵动,妖而不媚,漂亮得如谪仙人一般,却又不显得女气。剑眉星目,轮廓分明,下颚线似刀削斧砍一般,眉目流转之间贵气非凡。
一身青色绸缎长衫叫他穿出了一股超凡脱俗之感。
不知为何,花颖觉得,这样的人就该干点坏事,比如像刚刚那样,恶狠狠地揍那登徒子一次。否则太过完美了,太不真实,叫人难以想象世上还有如此美好之人。
花颖深觉自己不该如此肤浅,可偏偏又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又悄悄多敲了几眼。
当真是,“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花颖都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重色之人。她喜欢美食华服,更喜好美人。
总而言之,一切美好的事物,在她这里都在无形中镀上了一层光圈,是熠熠生辉的。
作为读书人,又出身书香世家,她真是不应该啊。
她有罪,她错了,她不该偷看美人。
可,美人是无罪的。
——
柳倦懒洋洋又带了点戏虐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
啊,这么好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