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沈宜整个人盛满了问题,但在这种氛围之下一时难以开口。她就像一烧杯的水,沸腾是还没沸腾,但气泡一个接一个地往上冒,冒得她一整个不得安宁。沈宜跟在俞清亭边上往远离黑水的方向走,边走边忍不住想说话,又不知道怎么说,开口只好问点有一说一的问题:“我们怎么走啊?”
“能走吗?”沈宜在俞清亭后面说,“回去吗?”
“我不能,”俞清亭这话说得有点艰难,但没支吾,“你回去。”
“我们现在去……”俞清亭说,“找人帮助一下我们。”
“……”这句话把沈宜说得劲儿上来了,“帮助一下谁?我?还是你?”
“帮我让你回去,”俞清亭说,“你。”
那不然怎么回答呢。
“不能帮你吗?”沈宜沉默不下来,“你不能回去吗?你在干什么啊?”
“不能,”俞清亭什么都不想说,但更不想骗她,“我在浪费生命。”
“你觉得你是在做梦吗。”俞清亭问她。
“我什么?”沈宜一时跟不上这个节奏,“做什么梦?”
俞清亭:“你不是……这里的人。你不是游客。照理来说你不应该来的。你有可能是在做梦,有可能不是——大概率是做梦来的。你回去之后,这里的事情你有可能记得,有可能不记得。”
“我不是故意的,”俞清亭说这话的时候回了头,“我就是运气不好。”
沈宜看她这样子,一时说不出什么来。
“……对不住。我的错,”她快走到门前了,“我没想到他们会把你扯进来。”
俞清亭开了自己的门,沈宜跟她一起进了五边形小隔间。
她走到斜对面的那扇门前。门上写着“同风”。
俞清亭指节扣了两下门。她敲这门也就是意思一下,没打算谁来开的。她刚要准备开门,那门自己开了。
同风站在门外,看着俞清亭……和她背后的沈宜。
那一刻,俞清亭有点心虚。两边都有点心虚,不知道为什么。其实她当时没有回过味来那叫心虚,她只觉得活着竟如此艰难。
同风给看愣了。
同风的表情有点精彩,不是丰富或者明显,他的表情不丰富也不明显,只是不像希声崔嵬。
他的脸上有灰,脖子上有灼烧的痕迹,其他地方也是一样。他像从火海里趟过来的。
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
俞清亭没料到这就看到同风,她好无语啊。他是待在门边还是什么?为什么他的门一敲就开。
但是,俞清亭这时说了句:“不好意思。”
然后门两边的其他两个人就看她开始在手腕上用匕首割图案。第一个图案已经褪完了,第二个也差不多。手腕上一笔一笔的红痕。
她画了两笔刃尖一滑,眼睛的那个作为瞳孔的椭圆扁扁地吊在上眼皮上。她下意识描了一下,然后又画了玻璃塔和一竖一横。接着她换了个手又画了一套。俞清亭拿刀在手上写这些东西的时候嘴里上齿时不时叼着下唇,算是比较认真时候的小动作,画完了感觉都叼出印儿来了。有几个毛手毛脚的笔画伸到了蓝青的动脉上,细细的血丝往动脉上攀爬。虽然是很轻的伤口,但这么看上去就很危险。
俞清亭很快就画完,然后看了看同风。
同风示意沈宜:“真人?”
俞清亭回答:“真人。”
不是拿点材料编来骗我的。
同风慢慢地呼了口气:“过分了。”
俞清亭看见同风耳朵上坠着的黑色口罩,有点疑惑。
同风敷衍了一句:“闹别扭,不行?”可能并不是敷衍,可能内容是真实的,但他语气听着就一点也听不出真情实感。像个假人一样。
同风以前就是这样,十六届还是个小孩的时候他就这样,动不动就戴个口罩遮着脸。作为一个游客这实在是非常任性。脸也是游客重要的一部分呐。
“干什么,有什么大病,”同风的视线微微挪了一个角度,看着隔间门上的一个摄像眼睛,“我倒不是很懂,俞清亭怎么你们了,还有这种待遇。”
“跟你们说,我不知道你们最近怎么回事,”口罩在同风侧脸上罩了点阴影,“本来呢,像游戏污渎这样的节目,应该是怎么都倒不下来的,是吧。我一直都觉得呢,我活着的时候大概是看不到游戏污渎不办了,但是——你们这种操作我就很迷惑了,我就不懂,观众难道不迷惑吗?我不知道你们是在想些什么,她不是游客。这年头不是游客都不能消停过了?还有什么你们不好意思动的。这就不是恶不恶心的问题了吧,说实话,我在游戏污渎快七年了我也还是不太会骂人,所以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我现在的感觉。”他说着就带了点游客那种笑。像蛊一样往上窜的雀跃劲头。
“我只能说,”同风忍俊不禁,“我挺高兴的,我真高兴啊——你们就作,再作下去,我有生之年看得到了,诶,你说神不神奇,就这样保持住,我跟你说,你们这是在勾引我造反,你知道吧。”同风笑了一会儿,“你们这么做事情会让我觉得我有成功率,你们知道吧。”
同风乐着品了一会儿,自己都忍不住甜滋滋地感叹:“天呐。”
俞清亭觉得显然同风这是在玩火,他也太嚣张了。但游戏污渎也不会怎么样——大家都爱同风。其实俞清亭觉得这事情自己也能解决,不过当时气得发昏,不想跟他们弯弯绕绕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当时几乎没有犹豫地打算找同风。可能是因为这不是俞清亭一个人的事儿,这对整个游客群体都很冒犯。同风对这种事情一定是最在行的,他也不介意管,但俞清亭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话。
很难想象,同风以前是什么样子的。这股疯劲什么时候在他骨头里长起来的。
俞清亭想,这样的人怎么会死呢,这样的人不会死的。除非游戏污渎有朝一日把他整进死局。但他们不会的,他们怎么会呢。
她想,他不会一直待在这儿了吧?他怎么办呢。
这才是最可怕的吧,他怎么办呢。好像看不到头。活着的话,他能被放出去吗?要他死的话,什么样的死能配得上他呢。他是个游客,根深蒂固的游客,他是希声崔嵬。他聪明,漂亮,而且疯,他怎么办呢。
“你们是小说看多了还是影视剧看多了,还是游戏污渎看多了?等到小孩死得很没劲你们就算走完流程了?”同风站那儿开了口,他伸出一根手指对着镜头挥了挥,“听我一句,我劝你们闭嘴。”
他知道,出这种前所未有的操作,光游戏污渎那些人应该还不至于。没有一个观众是无辜的,观众肯定是反应亢奋了,肯定是想看新奇的东西了,游戏污渎正好有了借口。
“要完,我跟你们说,少看点游戏污渎,”同风简直温柔地说着话,整一段话又慢又带笑的,还有点无奈,“再这样下去你们真的要出问题,要出大问题。看她来你们不慌吗。你们自己来慌不慌。哪天这个世界死了死的是我们这几个游客是不是。你们自己不死?真是怪事。”
同风的耐心突然死了,他站那儿阴森森的,凶得很:“有没有人。”他把“人”字拖得有点长。
隔间里又凭空长出来一扇门。俞清亭哄着沈宜:“行了,回去吧。”
沈宜看着她不动,不说话。
“你算了吧。”俞清亭的声音像是流淌着。分不清她是好是坏。
从第六扇门出现,同风就待那儿不管了,保持一个礼貌的距离。俞清亭替她把门打开,她往里看了看,什么也没看到。她往边上撤了一步。
“对不起,”俞清亭轻轻地跟她说话,“待这儿干嘛呢。”
沈宜看了她一会儿,说:“我不知道这些是怎么回事儿。”
沈宜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说出一句:“你当我没来吧。”
同风抬头看了她一眼。
沈宜看着那扇单薄的门,那门黑洞洞的。你还回来吗,你还回来吗。
沈宜从门里走了。门消失了。
那门从出现到消失,都毫无阵仗,很容易的样子。就这样——她就能回去啊。
剩下的两个游客都没说话。
“同风,”过了会儿,俞清亭又在手背上补了个图,说,“你要怎么办啊。”
她边画边聊:“你怎么待了这么久啊。”她笑了笑,“没有天理了,可怜见的。”
她问:“你赢了之后不能出去吗?”
“我第一回赢的时候很郁闷,第二回赢的时候……”他略过了过程直接说结果,“他们让我当裁判。当裁判我就……去希声崔嵬。去希声崔嵬我就又是两年。”
他想了想:“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嗐呀,不碍事,”他显然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不可能二十年没有了结的,我会上岁数啊。他们当然有点办法削弱,甚至遮盖掉这方面的影响,但是总归是不一样的呀。真的年轻是不一样的呀。不就是这样吗,真要到以后不会有当时一模一样的美了。观众很喜欢我,很多人会一直喜欢,这个事情就是这样。但是再过十几年那就是情怀了。抽取情怀供养的喜欢更惨,他们更不能接受。他们肯定会不能接受的。游客老起来很明显,跟演员不一样。所以就两个办法,要么让我死在还漂亮的时候,要么到了年纪污渎也不需要我了。”
这通话总觉得他说得有点熟练,虽然以前从没说过:“现在不可能非把我安排死,真逼死我了他们多半还得整一出复活——我才二十一呀,现在漂亮得很,还当了裁判了,多有意思,怎么能失去我。但是说不准,谁知道呢。其实像我这种人虽然我摊派到的花样那么多,几十轮了也不重样,一直都准备要死的样子,那么惨,其实对我也只不过能折磨而已。很难死。真的挺难,除非我自己草率了,或者真累了,但那还不是一样得硬捞回来。我有时候替他们想想,我都不知道我应该怎么死。”
“你是怎么,”然后同风随随便便地说起了别的,“让你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