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同风挑开了口罩,闲散且旁若无人地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顺着折痕把纸展开。纸上的站点已经亮起来了。
颜说看着他的动作,脸上的表情有些紧绷。林和景朝裁判手里那张地图瞥了一眼,又收回了目光。
这张地图上亮着八个点,各自发着红光。有的点扎堆,有的点在蠕动。
——无所遁形。
同风低头看着这张地图,缓缓地叹出一口气,有点想笑地自言自语了一句。
“原来当裁判是这种感觉。”
那一瞬间,同风低头看着地图的眼神很微妙,仿佛动手就要把它团成一团,一口气就吹散,然而他并没有。同风津津有味地用他那只不瞎的眼睛把这张图咀嚼了一番,然后抬起头看着前方的林子。
“吓死我了,”溪南看着大屏开了口,“我一度以为同风要为了一张地图造反。”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大家知道,游客是看不到地图内容的,我们观众享受的是裁判视角。”溪南顿了顿,心有余悸地感叹:“他好变态啊。”
“造反,”扶连不嫌事大地贴着刁民的心态,“‘汝非吾君,吾非汝臣’,本来无咎,何反之有?我要是游客,我就要为了一张地图开战。”
“开什么战,除了前本地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有地图这回事儿。据我所知游戏污渎里没看过游戏污渎的前本地人只有同风……可能这就是清流的下场,”溪南同情了一句,有点哭笑不得,“裁判向来是把地图藏得好好的,也就是同风这种不太正常的才藐视信息优势,光天化日地就向各位游客展示这张非常可疑——又干干净净的白纸。”
当然,“裁判有地图”这么蛮不讲理又理所应当的事,一点也不难猜。但总有许多时候游客会油然而生出诸如“不可能,那还玩个什么玩意儿”这样合情合理的想法——这是哪怕游戏污的训练也拦不住的。
游客们其实知道他们有命没有并不取决于自己怎么玩,而是取决于污渎如何设计,但在实际操作中,知道是一回事,时刻认清又是另一回事了。除非在这非人间受到的影响足够全面地泯灭一个人原先的精神世界,完全重构他的生存方式——比如同风——但那样的话就乖离游客的标准了。游戏污渎声称自己是想要知悉“人性”——而不是什么别的东西。也许只有污渎这种非人的东西才能这么大言不惭。总之,游客们基本上都是不知道裁判的地图是怎么一回事儿的。
所以说,有相当数量的游客到死都不知道为什么处决来得如此精准而迅速,他们惴惴小心地想尽了一切办法,却不知道自己只是别人眼中朝生暮死的动点,逃不出一张便携的地图。
“看看,生似蜉蝣。”扶连点评道:“同风很上道啊,节目组的小帮手——他不拆台就很可嘉奖了,这都能不小心点个题了,果然是在污渎长大的男人。”
地图上,那四个朝生暮死的红点正朝着钟塔蜿蜿蜒蜒地爬行,看得人恨不得伸出手指把它们拖过来。但同风的脸上并没有一点不耐烦,他微微低头的侧脸堪称沉静。
纸上的红点映在裁判的眼睛里,摇曳的红光有一瞬间与他右眼中看不清形迹的珊瑚重合。这红颜色造出一种既冷透又浓稠的恐怖感。很不是人。
扶连吹了声口哨:“同风iswatchingyou~”
就在这时,恶作剧般地,塔脚上的“48”一闪一闪翻成了“47”。
47。
游客们脸上不一定看出来,但心下简直是惊恐万状地猝然撞到了这个时间。
不是四十八天,是四十八小时?
——一届游戏满打满算得两年呢,四十八天才比较正常。
不过实际上这没有什么可诧异的,特别是对于游客来说。但可能是那九十天的铺垫余韵,可能是同风的干预使他们一时失了智……总之,游客们酝酿着准备待上一个半月的节奏被打乱了,他们产生了一种慌乱的受骗感。但是在污渎面前,这种受骗感卑微愚蠢得简直像是在碰瓷。
——毕竟事情本来就是这样的,他们没有理由被常态诓到。
“这种节奏……”同风眼里沉红的光随着抬头而隐没,“我们还不知道规则呢。”
他散步回到亭子里坐下,把地图往桌上一摊,极其耐心地凝视着地图上不断靠近的红点,整套肢体语言相当放松。
他就这么像周末边喝饮品边看书一样看了几分钟图,然后把图折起来,平平整整地放在桌上。
塔下这片场地以外,是环绕四方漫无边际的黑色密林。林中某处响着一伙脚步声,由远及近——他知道在哪儿。那张地图同风已经收起来了,那些光点在他的眼前熄灭,可在他的脑海里却越发清晰。每走一步都在他眼里。林子里不是非常整齐,有些别的声音,比如金属相碰。没人用纸条。那四个小孩朴素无比地一步一步走来,他们关系也不怎么好。当然,他们有纽带,也许这根纽带是想要知道如果小朋友们没有按时集合,然后会发生什么,闹呢,之前那个都跛着过来的……走神走到这里,同风依然沉沉静静的,只是有点懒了。他支起身子站在亭子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余光里的同风简直扎眼,颜说维持着目视前方的姿势,表情没什么变化地气声说了句:“小心。”
边上的俞清亭在心里“嗯”了一声,虽然她有点疑惑。她和边上的人并不认识,互相帮助不是游客的社交方式。但这谁说的准呢,大家都是从人过来的嘛。
脚步声确切地响起了,地图那头的人影出现在林子丛生至此的荒疏处。一个,两个,三个……四个。齐全。
三男一女。两位解说并没有做任何介绍。
同风抬起戴着指环的手,指向走在前面的那人。那人身上挂的鸡零狗碎们被这么一指,瞬间消去了晃荡出的叮当声,服帖而又死气沉沉地悬挂着。
一般来说,一个人做出指着别人的这个动作,总容易显得有些傻气,或者情绪不怎么在自己的掌控中。他动作上似乎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但同风这个看来却只是纯粹的危险,这一指莫名地给人一种“直勾勾”的感觉,他没有任何要表达的情绪或者含义。他只是在攻击。
“……‘依稀和气’。”溪南像是看剧看表演看到了引人议论处,没忍住念了一句。
“同风来了。”扶连也差不多。
陈令明显感觉到自己被人瞄准了,他甚至总觉得此时自己身上肯定在哪儿有个红点,不,他觉得自己可能周身都散发着红光。没有抵抗的可能。没有别的感觉,就是吓人,刽子手的刀口正贴着他的皮肉,但他不知道这张薄纸将从哪个部位被捅穿,因为他觉得整个人都很不好。
很不好。
陈令此刻确凿是被吓坏了的,他连“要死了”这个念头都无法清晰地想出来。如果此刻他能说点什么来摆脱死刑,他想他一定会说的——他无法理解昨天那个裁判到底是怎么想的,全程一句话没有。但其实那个裁判无论说什么都只会让他们更快乐,而现在无论陈令怎么想他都根本说不出话来。
几乎无声地,陈令的左腿上穿透了一个窟窿。是空气动的手,只能听到浑浊的血撞破皮肉的声音。在最初的几秒后,他甚至能感觉到腿上的破洞里有空气流通,那感觉很难形容,基调是凉的,字面意义上的毛骨悚然。陈令既惊恐又很痛,这次跟以往的一切伤势全然不同,他都不知道应该如何往下倒,不过他还是倒下去了,将要扑地的时候他用手撑了一下,不知道有没有撑住。他感觉这会儿要他死是很容易的,真的,容易得过分了,容易得令人无法理解。
后面的三个人相继倒下,非常快,几乎是同时。
最后倒下的那个似乎还挣扎着朝亭子这片看了一眼,不过由于恐惧这一眼即使存在也提取不出什么实在的信息来。
同风的手指“顺着他的眼神”偏了个角度,方才接收到莫须有眼神信号的林和景也往下倒。
“同风没下手啊……”溪南沉默地看了一会儿有点困惑地说——他的意思是塔上的数字稳着没动。
扶连一开始没接话,过了几秒应道:“裁判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颜说看着那迟到的四个人,眨了眨眼。他的眼神有点奇怪,飘忽但不茫然,目无焦点又仿佛心有所想。就像是看着空中罩着那扑地四人的一个不存在的罩子。
同风偏头看了他一眼,略微挑起了一边的眉。
颜说的状态瞬间一变,变得低调而戒备。是一种弱势的戒备。他马上收起了他好心的罩子——要说多好心也不至于,同风真要动手他们这种新游客哪儿可能拦得住。只是勇敢而又不完全勇敢地试探试探而已。
与此同时,俞清亭抬了抬头,往同风那个方向。她的眼神可能有那么一眼显得不太善。
同风很没礼貌地伸手朝她一指。
俞清亭根本没躲,甚至站得很有点稳,表情似乎还带着些征询。咋那么像个人呢。
同风看着她,目光介于“不以为意”和“居高临下”之间,简洁一点大概就是随便看着她。然后同风把手放下了,揣在方才塞着地图的兜里。
奇了怪了,这届游客一个比一个不像游客——他们简直是一个比一个像人。当游客立牌坊。就离谱。
他于是跟他们说:“在游戏污渎没有当人的哲学,只有技巧。”
这句话的语气淡得既不像嘲讽,也不像叹息,可能比较类似于消磨时光的闲聊或逢场作戏的念白。声音倒是流丽好听,带着点随随便便的倦意,这倦意使得他的个别字眼有点哑。同风说起话来咬字很耐听,懒得几乎近似于优雅,每次都能与游戏污渎可怜的亡命徒们清晰刻露地区别开。
这话说得,多么不积极。
同风就像是打烂一扇玻璃窗,然后肆无忌惮地坐在尚且扎人的窗棱上,居高临下,一边看着里面,一边看着外面,既嘲弄游戏里,又嘲弄游戏外。他看他自己呢,就像那元帅照镜子。
俞清亭听着没说话,但眉目间流出的意思不知怎么的就被同风读了出来——那你也不是?
“我虽不算人,”同风声音并不大,甚至可以说是又轻又缓,但语调就是极尽嘲讽,“究竟已等于牛马了——我可以戴口罩呢。我带了口罩不杀头呢。我还在昭昭天日下面这样大放厥词呢。”
——你们看看你们呢。
“欸~”溪南听着这番言论简直倒抽了一口凉气,然后含了点笑,“不好意思我破坏气氛了。”不过是年少无知拉一把难友而已,这位裁判至于这么深受冒犯吗。
“反污渎派来的卧底都深入到希声崔嵬之王这个层次了啊,”扶连说,“简直激动人心。”
“您快少说两句,不然至少是可以确定一个事实那就是它已经渗透到了解说这个层次。”
游戏污渎的风格向来这样,言行举止肆无忌惮,动不动就瞎说实话,比如扶连,比如同风。而这种肆无忌惮在很多当地人看来又显得很像光明磊落,仿佛这是一个正确、合理的东西,有着正确、合理的目标以及正确、合理的方法论,尽管它只是一个根深蒂固的幻觉而已。
同风侧了侧头,端详着他的游客们。
他的四指放在口袋里,拇指轻轻扒在口袋边缘,不知道这漂亮的手到底是怎么个意思,这跃如也的。
同风慢慢把手从兜里抽出来,抽到一半又暂停了,因为他正抬头看向天边。那里太阳正慢慢落下。
残阳给塔身刷了层釉,像窗户一样排列着的玻璃们就显得拥挤。色块均匀。正在下落的日头仍然亮着,像海一样流淌,之前显出标题的云也熏上了好看的颜色。
同风突然就不管了这许多人,从肩背往空中甩出了黑色的线条,紧接着就用这翅膀样凌厉浓冶的墨迹往上腾空,落在了塔顶。他在钟上的圆环边缘坐下,双腿悬空,背靠深不可测的黑暗,然后看着近在咫尺的落日,不动了。
塔身橘柚色的玻璃一块一块地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