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可能命不好
记一些故事很容易,
记住一些故事却很难。
故事并不在乎难或易,
故事只是故事,
说下去就行,
说下去就好。
银亮的天穹盛着一枚煞白火球,又有几尾云朵在其中游曳招摇,拼命的卖弄身上的如雪肌肤。
四遭的野地里长出一节小路,路外正颠颠撞来一道虚影,磨磨蹭蹭的看不大清楚,辛苦了好久才摇过来,不过是个挑担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身材匀称,面貌无缺,一应穿戴很是爽利,就是腰间别着一卷书册,略显不称。再看挑筐里,就放着一副秤杆和几节麻绳,另有一付杂碎压在筐中,也不清楚卖的是甚东西,也不清楚买的是甚杂碎。
再走了一忽儿,少年站定直了直腰,从裤口袋中摸出一把花生,一颗一颗放进嘴里嚼,又倒腾了一下扁担的位置,挨舒服了预备接着赶路,不提防两边草坡中突突窜出一只大黑耗子,直朗朗奔着前筐就撞了上去,这下一失衡,少年将要打转,又一只噗噗的箭射出来,竟是更嚣张,顶着少年小腿歘一下,瞬闪而去。
腿软倒地,少年却停也不停,麻溜从地上爬起,立时解下扁担追过去要打那两只畜生,只不过是瞎折腾一番罢了,毕竟连耗子毛也没寻着。他骂骂咧咧转回来,眼见掉在地上的杂碎已是沾了一地的灰,心中顿时一阵不忿,也不去想刚刚的变故,着急忙慌的捡起来,好一阵吹掸,却是怎么也弄不干净。
“且给我等着,回去就拿家什攮死你俩”,少年朝着耗子消失的方向发泄了一句,愤懑地将杂碎掼进筐中,这才卷起裤管查看刚刚被撞的小腿,只见那里已经擦出了一片红紫,拿手撩了撩,不觉一阵龇牙咧嘴。所幸就是个皮外伤,看着也不打紧,只是挽好裤腿,免得摩擦,又重新系好扁担扛在肩上,就这么一瘸一拐的继续往远方走去。
或者是笑话少年的倒霉事,或者是云彩的撩拨提起了兴致,这会儿功夫那枚火球竟坐正了姿势,身躯愈发的热烈起来。
蒺藜村自天化十九年定村,随上阶名,当得一个言简意赅。这村平平无奇,随俗在官路边立上一块牌坊用以指引来客,牌子下有一条五尺宽窄的小土路直插出去,约莫里许长短,两边尽是些苦田旱地,然后才见到几株歪七扭八的老槐树挡在一个垛场前,绕开垛场上的一片草堆,方看到几十间房舍坐落其间,彼此归置的倒也有棱有角。这时节烘的有些上头,少年挑着担来到牌坊下,也没闲情和田里劳作的熟识唠口,一鼓作气趟到老槐树树荫里,冷不丁瞥见一黑一白俩物在树下哼哼哧哧来来回回,少年也不去打扰,只想借着凉意歇歇脚,顺便观摩下食色本欲。
渐渐有几滴汗烧了眼睛,少年便拿手指赶了赶,许是光影掺了些不合,黑白两物终究还是察觉出不妥来,彼时同望向少年,忙唬的一惊,白的嗷嗷乱叫的飞速跑远,独留下黑的原地打转,不知所措。
“呦,老黑你可别怪我,我这连扁担都没放下,就怕耽误你办事!”少年哈哈笑道,走到近前拿脚踢了踢黑狗屁股,挺替自己搅黄了人家美事懊悔,反倒狗子通情达意,只是一个劲的围着少年摇尾耍乖。少年这会也恢复了一些,就带着黑狗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村中一户房门前,大咧咧照着木门拍了几下,不多时听见门内一妇人问声,少年便回到:“娘,是我咧!”,少顷,门被打开,一个简装农妇迎出来接过少年扁担,随口问道:“今儿个倒是回的早啊!”
“今儿还不错,隔壁王庄的刘大爷他家独苗进了武堂,赶上他财大气粗一把,集上的菜被一股脑全扫荡干净了,说不得大办三天呢!”,少年一边回话一边回身关了门,再把口袋里的钱资一并交给了妇人,而后忙不迭的跑去厨屋舀了一瓢水囫囵喝着。
“这倒是稀奇事,年前便听说他那娃娃得了重疾,四下寻不得门路医治,一家人愁的卜天卦地,这才半个月光景没见面,怎么就考进武堂去了?”,妇人挑着担随后也进了厨屋来,有些疑惑的打量着少年。
“命好呗!听集上的说,是刘大爷家有一件祖传宝贝,恰好被平顶山上游历红尘的仙人遇着,仙人嘛,寻常是不在意咱们这些凡夫俗子的,这次估摸着他家祖上这件东西确实有些来历,那仙人十分喜爱,便给了刘大爷家一个要求当做交换。要说这仙人出手,果真是了不得,就那样一个眼见活不成的人,不但救了过来,还凭白给了一番造化,真是祖坟冒了青烟了!”,少年端着个水瓢也不忙喝了,只是急切的同妇人卖弄这件稀奇事。
“哎呦!”妇人听过,手脚都放不安稳了,讶道:“山上来的仙人吗?那就怨不得了。活该是他家祖宗保佑,这刘家能有什么宝贝,可叫仙家看的上眼?就是这一番机缘,立时改了人家命格,往后大富大贵,才是真让人艳羡呢!”。
也赞了,也叹了,回身还是要过自家日子,妇人操起挑筐里的杂碎欲要拾掇一番,入手才感觉有些摩挲,细瞅瞅,竟是一层的灰土,便疑道:“言宇,这肉上的土是怎么来的?”
被唤做言宇的少年方把回来路上的一些遭遇大略解释了,末了还不忘逞一下凶,不过是君子报仇只在朝夕这些废话,那边妇人也就没放在心上,只是离近来看看少年腿上的伤,约莫确是不怎么打紧,才怨道:“下回注意一点,多大个孩子了,走路老是心不在焉的。趁着你手上干净,去你父亲那屋拿些治跌打的药油抹了,能好的快些。”
言宇无所谓道:“已经不碍事了,不过是破了点皮而已,哪里用的上药油这样金贵的东西。”说完端了厨屋墙上挂着的大木盆来到院中,去水缸里提来水倒上,再接过妇人手中的杂碎搁那漂洗。
来来回回清了几次,约莫干净了,提着到院中枣树前,奋力举起挂在断枝上晾着,随后进厨屋抓了一把麦麸来到院墙边砌着的小池旁,一扬手,洒了下去,奈何看了半天,池里的几尾鱼只在水底青苔下卧着,丝毫没起浮头吃食的兴趣,少年看的没劲,拿手在池里涮了涮,隔身上擦抹几下,揉着鼻子进到堂屋中。
此时妇人正在拿小秤称药,看着孩子进来,立马说道:”锅里给你留着馍馍呢,去垫一下肚子。”
“还是娘好”,言宇又拐到厨房,再回来时已经嘴里塞的鼓囊囊的,他像模像样的观察了一下妇人的操作,觉得没啥意思,便出了堂屋进到隔壁主卧里,那卧房采光一般,摆设也不过一些寻常物件,倒是一个床炕占去不少地方,炕边墙上列着一架壁的书册,炕上正有一个男子坐靠着拿书细读。
男子五十左右,国字脸,双髭微厚不长,眼神锐而不明,他搭眼望见进来的少年,便放了书本笑问道:“方才是何事,让你们母子在前院大呼小叫的?”
言宇在屋门边站着,听完男子的问话后忙答道:“早间赶集听了件稀奇事,忙着说给娘亲听,所以声音上大了些,扰了父亲读书。”
男子闻言拿书指了指,示意言宇坐到炕上来,而后饶有兴致的问道:“这孤地偏野的去处,还能有什么稀奇事?”
言宇把仙人祛病刘家得福的事又娓娓叙了一遍,末了还不忘添上一句:“这些也都是道听途说的,具体的实情我也不清楚。”
男子听后并没什么反应,只是淡淡笑道:“或有出入,却也合情合理。仙家的事,咱们普通人大多都有些耳闻,要说生白骨活死人、移山填海朝秋梧晚白泽,怕是有些夸大,单单治些疑难杂症、飞天遁地,确是不假。只是仙凡莫逆,非根骨契合不能入山,这也是我辈世俗界破不开的壁障。天有盈亏,月有圆缺,万事自有造化,搏命挣来的机缘,也不过是循了大道的辕辙,刚巧顺路而已。”
言宇听完自然没有意见,却也不想埋没了自己那点小心思,接话道:“父亲所言,自然是有道理的,仙凡有别,这是亘古的铁律,谁敢妄语?只是我辈庸人,也能有庸人的辉煌,那武堂里,朝野中,自然有可取之道。”
男子听后晒然道:“好小子,感情把坑给老子挖在这呢。为父既未强求你超然绝顶,也未圈囿你碌碌无为。你自打出生就骨血平常,我经年给你分筋开骨也不见起色,恐怕你是走不通武道的,再有为父个人的缘由,显名之事也是颇多坎坷。我这副身体,已是百无聊赖,但求无过罢了。平日里只是让你习一些道理,并不指望你有什么光宗耀祖的本事。你只要老实娶妻生子,给你母亲侍奉周全了,其他的事便是走一步看一步,至于现在嘛,还是别想有的无的最好。”
少年听罢无所谓的咽着面渣,舌头在牙齿里划拉了几下,确定干净了,方道:“武学的事或者还有一线生机,那刘大爷家曾经也是没指望的,现如今不也风风光光的进了武堂?”
男子气笑道:“难不成你要为父给你寻那神隐无踪的仙人不成?”
言宇低头不服道:“未必是劳动父亲出马,孩儿如今也是有一把力气的,自觉出门在外尚不足以病死饿死,外人常言仙人都在那平顶山中,孩儿自去寻觅,岂能说就寻不到?”
男子听完把书放开,招招手示意少年坐的近些,平视了几秒这个半大小子,方才缓缓吐道:“明净驭灵,气神引津,炼心炼肺,郁道郁清。”
少年听了,似乎有些明悟,但不解要义,只好无措的望向男子道:“父亲刚刚说的是些什么,听来有些拗口,似乎是一种功法引子,但孩儿接触的少,多少摸不着头脑。”
男子点头笑道:“这几句便是武道功法《积止经》里的开篇法诀,为父当年有些经历,偶然得来这几句,你既是有寻仙的欲望,不妨先参度下,倘能有所开悟,再去想那虚无缥缈的事,倘若不能,还是本本分分做好自己的事最好。”
言宇顿时如获至宝,忙问道:“还请父亲教我如何感悟这武道真言。”
男子摇首道:“你莫要急躁,这武道一途,承袭仙家功法,自然依循仙家择选条件,我方才已经说了,你气血不济,难承其力,便是进了武堂,恐怕也难入武道。仙家功法,须有近灵体质方可修习,武道亦然。我手上并无测勘根骨的法宝,更无仙家探骨的本事,却是知晓你未必是修行的材料,盖因这近灵体质。我们这个世界,有着许多不可视的灵炁,这些灵炁无时无刻不在侵夺我们普通人的血肉精神,只是有近灵体质的,勉强可以适应下来,但依然有其极限。你幼年时多有急病,自从搬来这个地方反倒日渐茁壮,我便想着你或许就是受不下左右灵炁侵夺,而今你虽然长了起来,到底能耐受到何种程度,为父大是存疑。武道修行便是如此苛刻,更遑论仙家周身凝练的灵炁,倘若你只是凭着一腔热血就往古林深山中闯,以为去觅武道寻仙缘,最后不过是自寻死路而已。既然你从根本上便无法研习武道功法,又何必执着武道一途。”
言宇听后不觉一惊,才知道自己竟如此不堪,但细想了父亲话中意思,似乎自己能否修行,到底也只是猜测,并不能确切定性,这样一想便多少生出点希望,遂把自己看法说了出来,男子听了颇为无奈,只好叹道:“怕是不撞南墙你也不知回头,也罢,我这里恰好有一副吐纳运炁的法图,你拿去自己房中先看看,成或不成,权当满足你的好奇心,不愿恶了你的上进心。”
言宇立时来了精神,美滋滋的按照男子要求取了书架里一副崭新的图卷,拿在手上轻轻铺开,见上面画着各种人体窍穴、写着许多蝇头小字,不免头大如斗,正要开口问询,男子却止住道:“你且先悟,好明白自己有几分胜算,莫要轻易求取他人讲解。另外我起先要你读写的几篇文章算题,仍须按时完成,不可笃新怠旧,失了本分。”
言宇点头应了,就要拿图出屋,男子见他心神已飞,也不再教诲,任他关了卧房的门自去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