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相会
苍乾古陆,玄律王朝,龙武三十二年,煌州府衙。
“刺史大人,小女今日叨扰,还望恕罪。”
“哈哈,温小姐说笑了,我们沈府永远对温小姐敞开。”
飞檐斗拱的府衙里,玄黑木椅上,身着青袍,腰悬银鱼的中年人抚着自己拖得老长的胡须,笑得像朵菊花。
煌州刺史沈沧溟,正四品上官职,百姓的“沈青天”,高官的“肉中刺”,虽世袭了沈氏一脉从前朝就开始积累的万贯家财,但却是出了名的清正廉洁,虽不曾散尽家财救天下苍生,但也不曾收取了一文钱的贿赂苛税,成了不少官员的心头大患。
沈沧溟的案几前,端坐着一女子,寻常的辞藻在这女子面前似是完全失去了色彩。
女子一身烈焰似的红袍,金丝穿插在昂贵的兽皮腰带之上,裹着盈盈一握的柳环楚腰,素手之上套有漆黑的蚕丝手套,满头流瀑般的长发扎成飒爽的马尾,特立独行地插着金色镞头用作头饰,从额上到发尾,一缕赤红的发丝一路延伸,宛如漆黑夜空中划过的飞火流星,亮眼而绚丽。
女子面如白玉,光洁而惊艳,眉如细柳,唇若烈焰,暗红的双瞳掩在黑蝶般的长睫下,透着烈焰般的炙热。虽是面见一州的刺史,她依旧背着一把金色的大弓,漆黑的箭壶里满满当当地插着羽箭,金弓上刻划着复杂而神秘的纹路,英姿飒爽,清艳凉薄。
对于玄律王朝的年轻一代而言,温清颜是个如雷贯耳的名字,艳名传遍天下,威名更是传遍天下,十四岁便步入魂引境,惊才绝艳,而今年方十六,早已晋升至初相境九重巅峰,听说近日来甚至摸到了降魂境的门槛,修行进度远超同龄的其他律者。
用玄律王朝老将军的说法,“凤栖梧枝,百鸟来朝”,温清颜十二岁时引毕方之魂入体,得毕方相,自幼得其父天策上将温长虹的指导,一把金弓使得出神入化,百步穿杨。
服下一口温茶,温清颜“啪嗒”一声将茶杯倒扣在桌面上,让沈沧溟那拿着茶壶悬在半空的手显得极其尴尬。咳了两声,沈沧溟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茶壶,顺势抚了抚自己的胡须,开口了。
“温小姐来得突然,也没备些好茶,不知如此急切地前来,所为何事?”
“那我直说了,“温清颜抚着杯底,紫砂的粗糙表面擦过指尖,上翘的眼角透着锋利,“我想见见令郎。”
“这……这不太合适吧?犬子和温小姐是订过婚的,按照传统,你们成婚前是不能见面的……”
温清颜提出的要求让沈沧溟的胡子抖了半天,温清颜的要求实在是让人无法接受,哪有将成亲的女子要见未来夫婿的?但温清颜背后是那出了名的女儿奴温长虹,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刺史,若是天策上将怪罪起来,他可承受不了那可怕的后果。
“爷爷在我还小时便给我订了婚,如今已过十六年,我已至及笄之年,连自己待嫁之人都未曾谋面,又如何能放心将自己的下半生交给一个陌生人?”温清颜一对羽玉黛眉微微皱起,素手用力地捏在桌角,“若沈刺史不肯退让,我只能解除婚约了。您应该知道,家父很是有些迁就于我,况且家父对令郎也很……”
眼见沈沧溟面色不好看,温清颜笑了笑,锐利的眉眼霎时变得明媚柔和,宛如三月桃花。
“令郎文才我早有耳闻,一言折服吕秀才的典故京城男女无人不晓,有好事之人将其所作之诗编成册子,赚得盆满钵满,虽说尽是些淫词靡曲……但我对令郎也不无钦佩之意,烦请沈刺史通融。”
“这……”
沈沧溟着实是被温清颜这荤素搭配的威胁给折服,支支吾吾地半天说不出话来,最终长叹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莫名其妙的决心似的,手指拭去了杯沿的茶水,站起了身。
“犬子正在西厢房里,既是温小姐想看,那我便带温小姐前去看看吧……”
“多谢沈伯伯。”
二人一前一后,穿过雕梁画栋的外院,两人到了宽阔的内院,两棵高大枫树的中间,西厢房厚重的木门紧紧地关着,萧索而凄冷,死气沉沉。
“延儿,来客人了。”
门内没有传来回应。
“延儿他……唉,温小姐自己进去吧。”
沈沧溟摇了摇头,后退了几步,转过身去,挺拔的身子仿佛在此刻一点点衰老。温清颜没有看到沈沧溟脸上的沉默,心里对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沈府少爷越发地好奇。
外界传闻,沈延原本常年流连于风月之所,只找弹琴唱作的清倌儿,那些个身子骨香艳娇软、十八般技艺样样精通的红倌儿,就算是嗲着声音贴上来,他也不为所动,留诗一首,逗得那些个红倌儿喜笑颜开,旋即钻入那清倌儿的琴房中。
最为出名的是,当年艳绝一方的花魁鱼熙蕊点着名要沈延与其见面,沈延依旧不为所动。那鱼熙蕊如今已至京城,无数人为其一掷千金,甚至那吏部尚书的三少爷愿娶她为妻,赎她净身,她仍是婉言拒绝,至今都还在那红袖苑中。到底是何等的诗才,才能被传得如此神乎其神?
深吸一口气,她推开了西厢房的门。
厢房里很是干净,中央的金兽炉里点着熏香,细碎的烟雾笼着空气,眼前仿佛蒙了一层白纱,正对着门的尽头,摆着一张案几,一身白袍的身影正坐在案几前,修长五指中的狼毫大笔饱蘸浓墨,悬于纸上,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背上,发髻只用一只玉簪囫囵吞枣地插着,宽大的白袍一直拖到地上,一如空气中的熏香,似乎一吹就散。
“谁?”
男子没有回头,声音仿佛是暖炉一般,慵懒而沙哑,透着些病弱。
“我是温清颜。”
男子的身影僵了一下,半晌才搁下笔,慢慢地回过头来,心神沉稳如温清颜也不禁愣在原地。英挺的鼻梁,略显苍白的薄唇,如浩瀚星河一般的双眸就这么瞥着温清颜, 面庞瘦削到连棱角都显得些许锐利, 分明是尽显冷峻的五官,但白纸般的面容愣是显出几分支离破碎的感觉,活脱脱的病弱佳公子。
男子极力扬起嘴角,脸上的笑容似乎下一秒就要崩溃。
“原来是温小姐,在下沈延。”
“只手堪抵千人器,枕剑酣眠万骨冢,没想到此等豪气的诗,竟是个病秧子写就。”
温清颜不似那寻常女子,说话时做些遮遮掩掩的表面功夫,直率爽利,多少有些男儿气,也是不怕沈延怪罪。
“呵呵,诗文而已,再豪气的诗,不也是我这抱恙之人写的?”沈延放下笔,颇缓慢地站起身来,伸开双臂,身上的白袍垂下,满是褶皱,“在下身子骨不好,也未曾听闻温小姐会光临寒舍,所以才这般不修边幅,让温小姐看笑话了。”
“无妨,我不在意这些待人之礼,”温清颜打量着面前似乎站都站不稳的男子,有些好奇,“你这是……什么病状?”
“当年出生时落了风寒,沈府当年还没这般富足,郎中来得慢了些,便落了这般痨病,如今也不见好。”
沈延摇摇头,有些跌跌撞撞地坐在地上,捂着唇咳嗽两下,脸色又是苍白几分,温清颜看得眉头微蹙,有些担心他把肺给咳出来。
“想必沈伯伯已给你提过我了,原本我不该来看你,只是心里多少有些不踏实,”温清颜靠在门框上,瞅着沈延又慢慢地扶着桌案站起来,“如今也算是打过照面了,对我可满意否?”
“在下这副德行,不惹得温小姐嫌弃已是万幸,怎敢言满意的话?”
“你如何笃定,我就不嫌弃你?”
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沈延张张嘴,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可惜又是咳嗽两声,弓着腰半天站不起来。
咳着咳着,沈延有些虚弱地笑笑,连带着声音都有些颤抖,面色变得有些苦涩。
“咳咳……在下体弱多病,若惹得温小姐嫌弃了,在下道歉便是,请温小姐莫要见怪。”
“至于那婚约……”
提到此话,温清颜也是站直了身子,凝视着沈延越发黯淡无光的眸子。
“老一辈的约定,在下本不该违背,只可惜在下这身子病弱,自是配不上温小姐千金之躯,若温小姐同意,这婚约便作罢了吧。”
话已至此,沈延也不再多说,只是转身跌坐在桌案前,慢吞吞地卷着纸张。
“我脾气直率,家父也时常责备我礼数不到,你是嫌我不似那大家闺秀?”
温清颜迈步转到桌案前,面对着沈延,接过他手上的纸张,麻利地卷成画轴放在一旁,双眸抓着沈延的脸不放。
“在下不敢。”
“那又何必如此急切地解除婚约?”
“在下…啊?”
温清颜这番话语,沈延差点没反应过来。
“家父已是天策上将,武官之首,对那高位已无追求,不讲究那门当户对,你也不必担心耽误了我。”
温清颜撑着脑袋,双眼微眯,透出阵阵杀气。
“你如此急着解除婚约,莫不是觉得我温府配不上你?”
“这……在下不敢。”
“那就行了。”
温清颜站起身,俯视着沈延,理了理自己的衣衫。
“我还要赶回温府,就不久留了,若没记错,我长你两岁,你初入魂引,身子骨虚弱,等我回京城,托人给你捎些补品,早日养好身子,来京城找我。”
“这……”
沈延话还没说完,温清颜便伸手勾着他的下巴,淡淡的兰香扑面而来。
“等你来了京城,便给你些好处,可莫要告诉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