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回家
海城,夜深。
办公大楼里灯火通明,卓烨结束了最后一场会议,轻轻拍醒歪在会议室外间的沙发上打瞌睡的袁元。
除了值班保安以外,他俩是最后离开大楼的人。
袁元开车,卓烨在后座微微仰头靠着椅背,抬手捏了几下眉心。
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没休息,说实话,头脑有点发晕。
此时是凌晨三点,外面雨蒙蒙的,路上少有其他车,只有笔直的路灯静静地守着,暖调的柔和灯光仿佛是为了安慰所有夜难归宿的人。
一条河流穿城而过,大路紧贴河畔,另一边是街道,街上的店铺早已经打烊,只有橱窗还亮着。
汽车平稳地行驶,卓烨望向窗外,看见许多橱窗里都摆着挂满饰品小松树,才想起今天已经是圣诞节了。
隐隐约约地有一丝寂然,想到过去几年在国外时,今天就当过年。
而那时一起过年的人,都不在了。
前方马路中间游荡着三五个青少年,头上顶着带小彩灯的奇怪发箍,醉酒一样在雨里互相推搡,不管不顾地大声疯笑,像夜游的鬼怪一样无所畏惧。
袁元用力按了好几下喇叭,才终于见他们让开了路。
“啧,现在的小孩儿就是作业太少。”
听见袁元在前面抱怨,卓烨没说话,转头又看了那群青少年一眼——他们之中有个小个子女孩,穿了一件粉红色帽衫。
但是再看一眼,好像又不是粉红色,是乳白色。
卓烨移开视线,尽量将目光放远。
前行一段,又看见远处河畔有对小情侣在拉拉扯扯,好像在吵架,再近一些,又发觉两人中的女孩有一头蓬松的黑色卷发,很眼熟,像一朵可爱的小黑云。
卓烨的呼吸停滞了一瞬间,随后转变成一声轻微的苦笑。
他低下头用拇指和中指掐住太阳穴,心说看来人不睡觉真的不行,怎么都开始出现幻觉了。
这样一想,他便靠着椅背眯上眼,不再乱看了。
静默的几秒种后,车子突然急促地刹住,惯性把他整个人向前甩了一下。睁开眼,看见前面驾驶座上的袁元降下车窗,伸手指向一旁的河畔。
“艹,哥,你看那是不是……”袁元边说,边有点不确定地转头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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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莱此刻气得眼睛都红了,紧紧咬着牙瞪着对面的人。
面前这人不是别人,就是之前抢她包那自行车飞贼。
她两手死死拽着这人,脚蹭着地面,整个人重心向后地奋力将他朝身后的方向拖,而对方正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甩着膀子试图挣脱,两条腿呈弓步,往另一个方向使劲。
其实姜莱这时候已经感觉到十个指尖都火辣辣地疼,脚也像要断了一样,不过她没有丝毫要松手的意思,就那么用尽力气地跟对方拉扯。
这一晚上对姜莱来说,简直就跟个没完没了的噩梦一样。
先是被诬陷偷手机进了警察局,好不容易扯完皮出来之后,又在大马路被人抢了包。
不过不知道该说幸运还是不幸,那自行车飞贼看着就十来岁,大概是头回开张业务不熟,拐弯的时候不知怎么居然一头翻进路边的花坛里,被姜莱给追上了。
然而追上归追上,对方一脸的猖狂加无赖,不仅拒不还包,还当着她的面从包里搜出手机、钱包,还有那只装在信封里的手表往兜里一揣,然后把空包扔到她脸上,转头拎起自行车就要跑。
姜莱气得一下扑上去把人抓住,想把东西抢回来,那小贼也毫不客气地还手,两个人可以说是在花坛里打了一架。
对方虽然是男的,但身形比较瘦小,而姜莱作为山里长大的孩子,把从小爬高上树的力气拿出来,倒也没吃什么亏。
不过也打不赢就是了,东西也抢不到。
最后两人都打累了,于是就变成姜莱抓着小飞贼的胳膊死也不放——一晚上真像撞鬼一样,先是她给那神经病大婶这么抓着,然后她自己又抓别人。
不过她可没大婶那么大的力量,她想拖小飞贼去派出所,但拖不动,周围又静悄悄的,也没个吃瓜群众帮忙报警。
小飞贼可能是量她不能怎样,偏偏就怎么都不肯把东西还给她,还嘴很臭地不停骂难听的话,一会儿威胁着要叫人,一会儿又朝她吐口水。
姜莱也跟他吵,吵不过就瞪眼睛,手上任凭对方踢打,就是不松。
好一番挣扎扭打之后,那小飞贼的心态大概也有点崩,又不甘心认输把东西还给她,竟然发狠地把她的手机和钱包扬手一扔。
他们所在的地方旁边一点就是河畔的步行道,那两件东西从空中短暂地飞过,直接落进了奔流的河里,环游世界去了。
姜莱眼睁睁地看着无力阻止,都要气疯了,恨不得把这个人咬两口。
对方手上还捏着那块裹在信封里的手表没来得及扔,姜莱连忙压下怒火,好言好语跟他讲条件,叫他把表还给她,就放他走,不然无论如何都要拖他去找警察。
没想到对方无耻至极,看出她紧张那块表,居然就把东西直接往裤子里一塞,手一摊,一脸邪笑地叫她想要自己拿。
姜莱真的疯了,使出吃奶的力气拽着这人往派出所的方向去,对方也摔摔打打地奋力反抗,两个人就这样一拉一扯,沿着河边移动了好远。
小雨一直在下,地面湿了,两人都摔了一身的泥水。
卓烨突然出现的时候,姜莱都没反应过来,还死瞪着那小飞贼,一副要同归于尽的表情。
直到人高马大的袁元冲上来,一把将张牙舞爪的小贼从她面前给掀开,她才愣了一下。
“姜莱?姜莱!”
突然听到卓烨的声音。
卓烨在袁元之后阔步走来,一只大手扣住姜莱的肩膀,眉头猛地蹙起,压着沉沉的目光,眼里除了吃惊疑惑之外还能看出一丝紧张。
姜莱原本还捉着小飞贼的胳膊不放,一看到卓烨手就自动松开了,指尖的力道一散,要命的一阵酸痛袭来。
她仰头盯着卓烨看,圆圆的眼睛眨巴了两下,突然之间就蓄起两汪清水,热乎乎地在眼睛里翻滚了一秒钟,就像大河决堤一样从眼眶里奔涌出来。
这时候的她感觉自己似乎都有点神志不清了,浑身一下就没了力气,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像头顶有个扎紧的口袋忽然撑破了,倒出来一大兜的委屈,全部喷洒在突然出现的卓烨身上。
之前跟坏人拉锯扯锯那么久,她鼻子都没酸一下,现在的眼泪却像身旁的河流,无尽奔流根本停不下来,刚才面对小飞贼那副凶巴巴的模样,崩塌就在一瞬间。
姜莱这里一发不可收拾,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卓烨在一旁看见,脸色蓦然一变,眼尾扫向另一边的小飞贼。
那小孩被袁元捏住了后脖子,正嗷嗷嚎叫呢,感觉到卓烨突然削过来的目光,喉咙一紧硬生生把声音收住了,青着一张脸嘴唇发抖。
卓烨没正眼瞧他,转头俯身看姜莱。
“姜莱,怎么回事?”他一手晃晃她的肩膀,一手轻轻去摸她的脸。袁元那边也大声在问。
其实他们不问还好,一问,姜莱就更加不能自已,直接哭得昏天暗地。她使劲想忍住,然而越使劲越哭得凶,心里一边无比委屈,一边又觉得无比丢脸。
“啊啊啊……都怪你啊!”她自觉已经有点疯疯的了,羞愤交加地竟然抡起手臂捶了卓烨一下。只不过她浑身的力气都跑光了,现在打人都是软绵绵的。
卓烨却感觉像是被人用大铁锤砸了,胸腔一震。
“好,怪我。”他用手掌勾住姜莱的头往自己的方向带,声音放得非常轻,“别哭。”
卓烨身上独特的气味钻进姜莱干燥的鼻腔里,十分具有诱惑力,让她很想在此刻一头扎进去,再也不出来。
于是她耸动着肩膀朝卓烨挪了一小步,低低地垂着头,把额角靠在他身上。
然而下一秒突然想起刚才身上被那可恶的小贼吐了口水,啊啊啊实在太恶心了不要污染到别人……
所以她边哭边咧咧嘴,歪着脖子又从卓烨的手弯中挣扎出来,低头去翻他的衣袋找手帕。
她仿佛记得之前每次哭鼻子,他都能从兜里摸出手帕给她。
卓烨拿出手帕替她擦脸,被她一把抢走,双手按在眼睛上,转过身去谁也不看,狠狠抽了几大口气。
等她努力控制着呼吸再转回身来的时候,看到另一边的小飞贼已经被袁元恐吓得也开始哭了,而且是跪着哭,哭得比她还凶。
这倒是,挺解气的。
姜莱揉揉眼睛,终于不哭了。
卓烨给袁元留了个眼神,转头拉起姜莱的手腕,“我们先走。”
“嗳,你俩先走。”袁元叼了支烟,应声笑着朝姜莱挥了挥手,另一只手还拧着小飞贼的后脖颈。
姜莱这边没动脚,抓住卓烨的衣袖扯了一下,眼睛恨恨地还盯着小飞贼,鼻子嘴巴还在咝咝地抽。
对面的小飞贼反应过来,慌忙把手伸进裤子里一通掏,摸出来那快用牛皮纸信封包着的手表,黑乎乎的一坨托在手心上,哆哆嗦嗦地伸长手臂地给姜莱。
看到他这一套动作,卓烨眉角猛地一抽,袁元在另一边甩手就是一巴掌拍在小贼后脑勺上。
“啊别,别打!”小贼连忙嗷嗷乱叫地求饶,一手抱着脑袋,一手指指姜莱,“她的,这她的东西!我还、还她!”
姜莱愤恨地点点头上前,然而看着小飞贼从裤子里掏出来的那坨皱皱巴巴的纸团子,又本能地缩了一下手,有点嫌弃……
卓烨弯腰伸手把东西拿了,没让她碰。
那之后,她就跟着卓烨回到车上。
卓烨替姜莱拉开副驾的门,自己坐进驾驶座,却没有立刻发动引擎,而是将车内的灯光开到最亮,把姜莱浑身上下扫了几眼。
姜莱因为之前跟小飞贼打架,衣服鞋子都蹭满了泥印子,一张脸又哭得花花的,眼圈都成了玫瑰色,有几绺被雨淋得半湿的黑发卷曲地贴在面颊边,剩下的头发乱乱地蓬起来,显得一张脸又白又小,一双红眼睛格外大,浸水的琥珀色眼球在灯光下闪成让人心碎的样子。
卓烨又像是被大铁锤砸了一下。
“有没有受伤?”他稍稍吸了口气,才开口问她,说话间抬手替她把黏在脸上的头发拨到耳朵后面,摸到她的脸冰凉的。
看到她摇头,忍不住继续问:“那个人是谁,为什么缠着你?”
“我咋晓得他是哪个哦!”姜莱仍然委屈愤怒不已,声音颤颤的,嘴里蹦出家乡话,“就是一个贼娃子咯,把我的包包都抢走了……”
“只抢了东西么?”卓烨问。
姜莱摇头,嘴巴一扁,哭腔又出来了,“不,他还……”
“还怎么?”卓烨声调一沉,正在替她整理头发的手突然停在她耳后的位置。
“还把我的钱包和手机都丢到河里头去了嘛,好可恶喔!”姜莱说到就气得跺脚,“身份证银行卡什么的全在钱包里,手机里还有学习资料,这下咋个办嘛!”
她边说边抹眼泪,光顾着生气地碎碎念,没注意一旁卓烨的表情变化,只感觉到他的那只手落在自己肩膀上,像是松口气的感觉。
“不怕,我来想办法。”他拍着她的肩膀,柔声安慰道。
“唔。”姜莱点点头,稍微平静了一些,心想本来也都是因为你。
借着灯光,她看到自己手掌上有几处擦伤,于是打开座位前方的储物格拿出一瓶水,又抽了一张纸巾蘸着矿泉水擦擦。
卓烨见了伸手挡开她的蘸水卫生纸,从车里翻出医药包,拿出酒精和创口贴,拉过她的手替她弄。
因为擦破皮的地方被酒精一激就很难受,姜莱有点暴躁地扭动手腕挣了几下,喉咙里唔嗯唔嗯的。
卓烨捉着她的手腕没放开,但动作立刻放缓了一些,声音也跟着变轻,一边用酒精棉擦她的手掌,一边问:“怎么突然来海城了,出什么事了吗?”
他这一系列问题问得都有些急迫,让她听出来了。
姜莱突然就觉得心里平衡了那么一点。
她故意不说话,把手里的矿泉水拿起来啜了一小口,垂着眼可怜巴巴地舔舔嘴唇。也不知为什么,就是很想这样做。
“姜莱,告诉我。”卓烨手里撕创口贴的动作顿住,抬眼看着她,面部肌肉绷得很紧,好像马上就要从她嘴里听到什么大事件了一样。
姜莱对这个表情很满意。
“没事,我……是来看你的咯。”她不闹了,低下头,把贴好创口贴的手收回来。
哭过的声音哑哑的,听起来特别老实。
她现在只能说实话,因为被各种乱而强烈的情绪席卷的大脑无法支持她再去编什么借口。
不过话刚说完,脸就开始发烫,她于是举起矿泉水瓶咕咚咕咚喝了几口。
卓烨那边突然没声音了,让她莫名有点心慌,又下意识地强装淡定,坚持着把瓶子里的水一口一口地喝光,才忍不住转头看他。
结果发现他嘴角勾起,眼睛也弯弯的,居然在盯着她悄悄地笑。
“你笑?”空玻璃瓶被她当做棍子反过来去敲卓烨,“好笑咩?哪里好笑哇……”她声音哀怨得发抖,嘴一瘪,又有点想哭了。
“对不起,不好笑。”卓烨拿走她手里的水瓶,语气听上去像是诚恳的道歉,但实际上笑意不减。
“你明明就还在笑!”姜莱屈辱的眼泪二度爆发,凶凶地冲卓烨吼。
卓烨立刻抬手,将指背按在姜莱眼下试图止住她的眼泪,但笑容还依然挂在脸上。
他的脑子里突然又闪过那个粉红色考拉扒在树上大哭的场景,渐渐和眼前的画面重叠了。
其实他一向自知是个非常不爱笑的人,想不到也会有这种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的感觉。
不过真不能再笑了,再笑,有的小姑娘要气坏了。
卓烨收起笑容,靠近姜莱一些,用拇指蹭了蹭她被泪水泡软的脸。
“这么远来,就为了看我么?”他低声问她。
姜莱哭得胸口一抽一抽的,闻声揉揉眼睛看卓烨,见他眼里还留了一层浅浅的笑意,脑子里立刻闪过四个大字——明、知、故、问!
“不然嘞!”她没好气地推开他的手,抽抽噎噎地说,“不找你,难道是专、专门来跟人打架的嘛!你好烦啊,干嘛跑这么大老远来出差,我坐那个破车,连厕、厕所都没有……”
这时候的她也顾不上难为情,就此忍不住像倒豆子一样开始抱怨起这一路上遭的罪,从邻座大婶口臭说到被自行车飞贼吐口水。
卓烨安静地听着她的哭诉,手轻轻顺着她的后背。
姜莱把这一趟糟心旅程的帐全算到卓烨头上,但他一句也没还过嘴,直到最后她说着说着自己都开始觉得没道理。
本来就是,明明是她自己要来,怎么好赖到别人头上。
“不管,反正都怪你!”但想想还是特别委屈,干脆不讲理了,故意瞪了卓烨一眼。
恰好发现他唇角又微微地弯起来,她便立刻原地炸毛地警告:“你不准笑!”
“好,不笑。”这次,卓烨真的没有笑,甚至微微蹙了眉。
“下次想见我,发个信息就行,我去找你。”他说着,揉了揉她的发顶,“别再自己乱跑,让人担心。”
姜莱的头被他摸得有点痒,缩着脖子躲开,喉咙里“喔”了一声,转而又斜睨着他,小小声嘀咕:“说得好听,都不知道是谁那么忙,每次都招呼不打一声就走了,发信息又冷冰冰的,还不如淘宝客服好说话……”
她的本意是客气地告诉卓烨没必要,毕竟她自己这回算是长了教训,以后肯定不会再发这种神经了,但不知为什么,话说出来就莫名有种要算总账的感觉。
卓烨怔了片刻,眼里又浮现出一丝笑意,“嗯,是不对,得改。”
“……也不是这个意思。”姜莱也回味过来自己刚才的语气似乎怪怪的,立刻不好意思地蜷起腿,半脸埋在膝盖里,“我是说,你不用,呃,你反正那么忙,总不能……”她思维有点混乱地解释着,声音越来越小。
“怕我影响工作?”卓烨的语调变得轻松了一些,“那下次再出差的时候,我干脆带上你?”
“诶?”姜莱脸颊一热,不知怎么想到有点奇怪的地方去了。
陪他出差吗?这听起来好……那个呀。
她抱紧膝盖,红红的脸别过去看窗外,“才不呢,我也忙,要上学。”
“啊,对。”卓烨听了点点头,偏过身看她的脸,“那在你毕业之前,我都不出差了,好不好?”
姜莱闷声不接茬了,心里告诉自己卓烨现在说的大概都是安慰性质的玩笑话。
这时候的她还不知道,卓烨这人从不开这种玩笑。
见姜莱的情绪已经稳定了,卓烨拍了拍她的膝盖,示意她把腿放好,“坐好,我先带你回家。”
“你在海城也有家?”姜莱调整了一下坐姿,看了卓烨一眼。
见他点头默认,心里突然没来由地又升起一股小不爽,闷声闷气地哼了一声,冒出一句:“那……你到底有几个家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