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最后一个庄人
天空一片阴沉,原本四散的云层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像是被鞭赶到了一起,将所有的光亮都遮盖。
叠云之下入目是一片残垣,腐尸遍布,死气弥漫。
远处传来将士厮杀的厉喝,苍穹之上震耳欲聋的雷声,像是天公呐喊,力士擂鼓。
像是一场不见演奏者的交响乐,每一个音节都透露着无尽悲壮。
穿着淡黄色锦衣的少年行走在这废墟之间,在雷声雨点中,他的表情呆滞步伐缓慢,每迈出一步都像是废了极大力气。
更诡异的是他一会往左一会往右,像是丢了方向感般在原地打圈。
“走啊!你为什么还不走!?”
“报仇……报仇!”
“刀依在,血仍滚烫。还能再战,再战!……又如何,结局如此……难改。”
“呜呜呜……娘!娘!你在哪……”
“亡国何足惧?只要尚有一颗火种在,谁也无法将庄从世上抹灭!”
“杀!杀!杀!”
无数道声音四面八方而来如潮水般将少年淹没,这些声音里有老人、有孩子、有少年、有将军还有学士……
通过这些声音,少年好像看见有身穿黑甲的英勇将军站在战死士兵的尸堆前神情惨然,可手中的长刀依旧紧握,没有一丝要松开的迹象。
有大火里哭的撕心裂肺的稚子,有满脸血污的庄稼汉,有身穿大红官服头戴乌纱的白须老人……
房倒屋塌的混乱声响,低语声、哭喊声、厮杀声、嚎啕声,无数道声音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少年的脑子给撑炸!
最终,一切又重归死寂,只剩一道平淡的声音:“庄,永不降!”
……
“醒醒,醒醒!又做噩梦啦?”
少年睁开了眼睛,视线里是一张脏兮兮的脸庞,那两颗乌黑的眼珠子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你这一天天虚的跟条病狗似的,还动不动就做噩梦,跟我娘说过的中邪一模一样!”
“依我看他这不是中邪,就是单纯的矫情!”
“哈哈哈,别这么说嘛!太伤人心了是不,小三?”
说话的这两个同样年龄不大的少年一个名王不惑,一个名沈烈,与少年阿三一样都是南澹城域本地的无家可归之人。
这个身着黑衣一脸臭屁模样的是沈烈,之前应该是个富贵人家,架子十足。都落魄到在街边当乞儿了,身上的衣物依旧一尘不染。
做作!矫情!
王不惑背地里是这么评价他的,用他的话来说填饱肚子都成问题了还在乎那狗屁的形象,不是做作是什么?哦,是下贱!
而且做人呐,讲究的是内在!
就比如他,饱读经书那什么,肚子里装得全是墨水!往那一站,浑身上下都透露着文气!
可你要让他念两句诗说一些至理名言来听听,他叽里咕噜的也只能说出一句:孔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忧!
……王不惑这个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沈烈抱着膀子,头一抬道:“伤心?整日就在这躺着,吃我的喝我的,我说两句让他伤心的话又怎样?受着是了!”
不理会冷嘲热讽,趁着他们斗嘴的功夫阿三转过头不露痕迹的将眼角泪水擦掉,摆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道:“少啰嗦!今天又搞到什么吃的了?”
王不惑嘿嘿一笑:“今天轮到王大肥家了,还能有啥!”
“凑合吃吧!哪呢?”
王不惑笑着从怀里拿出两张还散发着热气的面饼,指了指一旁的沈烈道:“今天马大脸也跟着出来看摊儿,烈哥儿弄到这些东西可是费了好大劲呢!”
他们口中的王大肥是镇上一家卖油饼的商户,因为其人长得一身膘肉,故三兄弟给起了个“大肥”的绰号。
至于那马大脸就值得好好说道一番了,坊间有曰:手握面棍心窝火,舌若刀枪战群雄。撒泼狠辣名扬邻里,舍内训夫重镇妻纲。何人?鹿间马大脸是也。
回想起坊间有关那马大脸的传闻,少年不由得嘴角微微一抽,心想这两张薄饼确实是来之不易啊……
三兄弟的安塌之地就在镇子上的大街小巷子里,遇到刮风下雨了便去镇外三里远的土地庙凑合一阵。平日里一般是不去的,因为王不惑总说,他娘说过那土地庙子里闹鬼。
沈烈俩人对此向来都是都是不屑一顾,什么鬼啊神的!就算真有那种东西,那土地爷大小也算个神仙,怎么可能让小小鬼祟占据了自己的庙宇!
可奈何王不惑死活不肯去那里常驻,阿三他们也不能忍心真将他一个人丢在这里,索性也就在这大街小巷里荡浪。
住在这里也不尽是坏处,最起码搞起吃喝来要方便得多。
“唔……水!水!”
“你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王不惑嘴里虽是抱怨,手上的动作却是一点不慢,递去水葫芦前还细心的帮着拧下了盖壶盖。
“咕噜,咕噜……”
阿三灌了一大口水下肚,大呼:“舒坦!”
“饿死鬼投胎!”
沈烈没好气地怼了一句,摇摇头转身向三人睡觉的地铺走去。
也就在这时阿三才看到他后背密密麻麻的脚印,问道:“怎么搞成这副德行?”
“你没去抢食儿你是不知道,镇上那些狗商户专门请了几个青皮对付咱们!要不是我王大才子足智多谋想出调虎离山之妙计,今天你就吃不上这顿饼子咯!”
沈烈闻言站住脚,回过头幽幽说道:“调虎离山……就是分头跑的时候让我嘴里骂着那些不干不净的话替你吸引火力,然后你再趁没人的时候偷偷溜回去拿饼子。”
“足智多谋?你还真是足智多谋呢!”
不去管沈烈的嘲讽,王不惑露出一脸愤恨的样子道:“都是庄人你说至于么!咱仨一天才能吃几个食?有给那几个青皮的劳务费,都不知道够咱们吃好久的了!”
“怎么不至于?别人就不要生活了?敢吃翘食就要做好挨打的准备,天经地义!”沈烈双手垫在脑后,躺在地上大腿翘二腿:“再说了,他们现在可是大梁之民,现在还有谁自称是庄人?庄人早都死绝在南澹城里了!”
“放你娘的狗屁!一日为庄人一生都是庄人,咱们骨子里流着的血,姓庄!”
沈烈撇撇嘴:“可笑!放眼整个田灵郡恐怕也只剩下你一个庄人了。”
“娘希皮!这个问题一点也不好笑!”
王不惑闻言气得直跳脚,吵到气头上更是一把撸起袖子:“那你就来尝尝我这个所谓的“最后一个庄人”的拳头吧!”
沈烈闻言眉头一挑,坐起身冲着勾了勾手指:“来啊,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真不知道谁是哥!”
“去你娘的!老子可是庄国南澹城,鹿间镇第一读书好少年——王不惑!今天就来教教你这个满嘴鬼话的臭小子,庄”字怎么写!
其实庄人还是梁人对于他们这等街边为乞的底层百姓又有什么意义?
自以为有骨气不肯抹灭身上“庄”的这个符号并不会多口肉吃,同理卑躬屈膝的转投梁人门下也不会改变他们现在的处境。
但有些事情总是要在意的吧?
王不惑想到梁军当下时那个一辈子都老老实实的父亲,竟也学着别人摸把长刀毅然决然的反抗。又或说送死……
他想,“庄”这么一个在旁人看来虚无缥缈的符号,父亲他应该是在意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