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番外:if线
鹤家小将军头一回凯旋,是跟着父兄,从西面回来。
进永安门,过耀武楼,受过封赏交过兵,这一场酣畅淋漓的胜仗就被镌在碑上。
念书最好、奉诏伴驾的鹤家大哥,正抻着脖子仔细看石碑,就被薅着袍子拽下高台。
皇上定了赏赐,一回头,发现人不见了“鹤大人呢”
内侍极力憋笑,目视台下,不敢多嘴。
如今的皇上新即位不久,做皇子时就跟鹤家长子有深交。当初一场悬之又悬的累卵危机熬过去,不仅投契,连生死都共过。
这里面的情分,哪怕皇上再生性宽厚,也不是旁人能随意置喙的。
皇上定睛朝下细看,只见好好一个通政使被活生生拖走,不由失笑,好脾气地摆手,催促鹤大人不必多管,赶快回家。
再捎上十坛西域好酒,快去哄这一趟功绩累累、可累坏了的鹤家三郎。
这边轰走了鹤大人,再一回头,禁军军容整肃,旌旗猎猎、首位空悬鹤家二哥也溜了。
皇上大笑,索性催促身边人,且快将赏好的犀玉带、鞍勒马抬去,金花银器要挑漂亮的,不漂亮小鹤将军不要。
这一场仗打了大半年,从烟雨春风打到秋高气肃。大概是胜仗带回喜气,天高云淡,日色亮得耀目。
该回家的人归心似箭,早马不停蹄回家,也该团聚了。
鹤家大哥志在读书,是家里身手最不好的一个,被拽得踉跄,爬上温顺白马,还在头痛叹息“成何体统”
“体统体统。”鹤家二郎扔给他簪花,“老三打仗回来了,还不赶快去看看饿瘦了没,擦没擦破皮”
这自然一定要看,鹤家大哥操心的是另一码事,边叹气边整理袍袖“如今陛下要威仪”
鹤家跟随的五皇子,生性温煦,待臣僚侍从极宽厚,可难免气魄决断上弱些,宽仁有余魄力不足,对几代下来积攒遗留的朝中乱象有心无力。
外头打了胜仗,这是好事,朝中却也不可不整顿。
如今贿赂舞弊成风、私下勾连不断,风气不正朝堂混沌,非得有人明镜高悬不可。
“怕什么。”鹤家二郎飞身上马,“我们帮忙守着些,来日再有个铁腕如山的诤臣能吏,朝堂自然也就清明了。”
他一边说,边往大哥那匹马屁股上拍一巴掌,看着大哥被白马带着冲出去,就笑得直不起腰。
古蜀世家,子弟从小扎着马步读书,还不会说话就开始站桩练拳。
再不好的身手,也没有不会骑马的。
鹤家大哥一边大惊且大怒,不停警醒二弟不可胡闹、成何体统,一边勒缰驭马如风,一头扎进那片白马群里。
十几匹马,一水的流云飒白。鹤家人闲散聊天,谑浪笑敖,没人特地控马,马蹄声自然齐得不见半点杂乱。
这是京郊才能见的光景,鹤
家的庄子就在附近,有半片群山,湖光山色清奇俊秀,山里养了座庙。
不论如何,京中总要低调恭谨些。到了郊外,离家不远,江湖子弟那份潇洒劲就出来了。
最潇洒的就数鹤家小将军,一身明光铠曜目、披风猎猎,护臂有银线细细嵌出冲天鹤纹,琉璃似的好风姿。
好风姿没坚持多久,就被策马扎进来的鹤大人拽住辔头,不由分说抱着举起来。
小将军帅还没耍完,气得蹬腿“大哥”
“在呢,在呢。”家里最文弱的鹤家大哥,两只手举着身披甲胄的三弟,上下左右翻来覆去检查,“没伤着罢”
“不像话,父亲和三叔是去打仗,不是去玩。”鹤大人操心不已,教训弟弟,“怎么能偷偷跟去战场上刀剑无眼,你年纪还这么小,万一伤了”
鸣鞭清脆,鹤家二郎赶上来,大笑着替老三撑腰“大哥莫要看不起人我们小鹤将军厉害得很这次立了功的”
小鹤将军被夸得脸红,耳朵也烫,不等鹤大人看清,身上一转就轻飘飘掠回马上。
鹤家功夫多学飞鸟,轻盈利落、自在飒沓,正经学了家传武学的才会,只会扎马步的鹤大人自然不行。
不过这也不要紧,不行就不行,只要立身持正,鹤家早就用不着挣功名,不拘子弟做什么。
几个小的在后头闹,前面长辈回头看见了,依然半点不管,笑着束手旁观。
一家人就这么亲亲热热回庄子,各自沐浴更衣、拜过长辈高堂。
小鹤将军披着湿发,叼着块热气腾腾的糖饼,去敲二哥窗户“二哥,二哥。”
鹤家二郎一眨眼就冒出来,把人扯过去擦头发,摸出一支金花簪他发顶“你又要去庙里你那小和尚走了。”
小鹤将军睁大眼睛,亮色凝在眼睛里,愣怔在原地。
鹤家二郎逗他“这么想人家,还说撇下就撇下,跑去跟大伯三叔打仗”
“这怎么是一回事我打我的仗,他念他的经。”
小鹤将军怏怏半晌,越想越不高兴,脸就快皱成包子“怎么当和尚还有跑的”
做二哥的故意等了半天,这关子卖完,才笑得拍窗棂“没跑,没跑还能找着叫家里人接回去了。”
“你去秦王府找他,秦王府世子,如今叫秦悬明。”
鹤家二郎给弟弟透消息,摸摸下巴“悬明镜、照尘寰,你们两个这名字还挺有趣”
王府世子,在做哥哥的眼里,身份勉强配得上三弟,就是实在太穷了。
鹤家二郎夜间巡逻,特地绕路去看过一次,那王府破得都漏风。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鹤家不缺钱,要是弟弟老去玩,回头叫几个铺子看顾点,帮忙修修府邸就是了。
本朝又不禁这个,皇上跟大哥还不清不楚三弟跟这个小世子,虽说八字没一撇,可也算是两小无猜长起来的,做什么都老在一处。
山是鹤家护的山,庙是鹤家养的庙,小和尚是鹤家庙里的小和尚,知根知底,清楚性情。
若是将来真合了心意,不是不能请一道圣旨只不过这就是太远以后的事了。
如今还是两个半大少年,由他们自己玩去。
鹤家二郎摸出件缎子似的白貂裘,把弟弟囫囵裹上,系了石青色系带“走,二哥认路,带你去翻墙。”
秦王世子踮着脚,在耀武楼外找了一整日。
世子没有勋衔,这位刚接回来的不久的世子殿下,年纪又实在太小、不够袭爵,得等以后及冠。
无勋无爵,又没有官职,自然不能跟着百官迎大军凯旋。
小和尚常年待在寺里,不认识路,攥着念珠裹在人群里,被挤得头昏脑涨,守错了门。
管家也找了一整天的世子殿下,好不容易在承恩楼找见人,快步过去“世子”
管家把布斗篷给他披上“该回府了,街上都没人了”
世子殿下双掌合十,向管家道了谢“您见到鹤施主了吗”
管家一阵头疼,不知道是因为小世子光溜溜的脑壳和手里的佛珠还是因为鹤施主全家都在大西头的耀武楼受封赏,他们现在正在大东头的承恩楼。
“见、见了。”管家犹豫半天,还是实话实说,“鹤施主早回家了,他们一家都回去了。”
鹤家功勋卓著,世家积累极深,如今又有从龙之功人家不居功自傲,愿意谦逊宽和,那是人家的事。
给管家十个胆子,也不敢去拦鹤家的马队,说自家世子殿下曾是他们家庙里的小和尚。
说如今还了俗的世子殿下,日思夜盼,每天除了阿弥陀佛,念得就都是鹤施主几日回来。一梦见鹤施主在战场上受伤,就跑去给怒目金刚磕头。
这道理悬明小和尚懂,不嗔不怒不恼,捏着佛珠,裹着布斗篷低头“唉。”
管家“”
他们月余前将世子接回,也知道庙里养成的性子,一时半刻恐怕难改。
鹤家二爷来看过,跟秦府说,不用急,他们家小仙鹤崽子一回来就好了。
偏偏仙鹤崽子飞出去打仗,打了多半年没回,今日总算回了,秦悬明又找错了楼。
管家这些天日夜追着秦悬明,就快被熏陶得吃斋念佛、持戒茹素,恨不得带世子去鹤家翻墙“殿下很想见鹤施主”
秦悬明点头,又说“没办法,这是爱别离。”
管家“啊”
这是佛法,悬明小和尚给谁都讲不通,鹤施主就能听懂个“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一个不懂,管家就更不懂。
小和尚有些怅然,但再转念一想,鹤小施主已经从战场回来,听说半点伤没受,还立了大功,就又觉得欣慰快意。
有这种欣慰快意,倒也不再想得那么厉害,茶饭虽然吃不下,觉总归还能睡得着。
夜
间风寒露重,片刻工夫,凉意缓缓漫上来。
秦悬明裹着布斗篷,跟管家回府,在皎洁月色下,抬手摸了摸衣襟里藏着的小玉鹤。
玉不过就是很寻常的岫玉,不值什么钱,胜在色泽纯净、雕工漂亮,叫细细的红线坠着,展翅欲飞神气得很。
秦王世子攒了一个月的饭钱,还当了僧袍,好不容易攒够钱买的。
这样想着,一人以布蒙面、行色匆匆,忽然撞在他身上。
秦悬明不及防备,被重重撞摔在地上,掌心擦破了皮,佛珠也散了。
管家错愕回头,立时吓得魂飞魄散“世子要不要紧”
秦悬明摇了摇头,向胸口一摸,神色忽然变了。
管家第一次见他变色“世子”
“我的仙鹤。”秦悬明低声说。
他顾不上解释,撑着青石板滚起身,拔腿就去追。
被鹤家小公子从小带着习武的小和尚,其实不是看起来面捏似的好脾气,追上那道影子,第一下拍肩,第二下便是鹤形拳,先拿再缠用膀撞打,去夺被偷走的玉佩。
这人也是个惯匪,全靠这一手抢些东西换钱,没料到一个不大点的娃娃也会功夫,错愕下失手,竟真吃了些亏。
眼看大人也追了过来,这惯匪更慌,厉声呵斥秦悬明“放开”
“悬崖勒马,立地成佛。”小和尚皱紧眉,“还请施主将东西还我”
这话没说完,那人手中利芒一闪,竟是持匕向他刺了过来。
秦悬明不及躲避,眼看要叫这匕首当胸穿透,只听“铛”一声脆响,火星溅起,一道白影自屋檐掠下,将他向身后一拨,劈手夺匕向上反架,将这行凶贼人抵在墙角。
管家腿肚子跑得抽筋,大口大口急喘着,看清小恩公身影,惊得话都说不利索“鹤鹤小施主”
鹤照尘单手护着秦悬明,看了管家一眼,心说这秦王府怎么谁都叫自己施主“绑上,送官府罢。”
管家不迭应了,凶神恶煞扯了衣带,恶狠狠盯着这恶徒,将人捆得死死。
鹤照尘耍了两下那把匕首,觉得十分劣质,轻飘飘不顺手,就随手扔了。
凯旋归来的小将军,背着手打量还了俗的小和尚,实在忍不住好奇,抬手摸长了头发的脑袋“没事吧”
秦悬明摇了摇头,说不出话。
他盯着地上的碎玉那是鹤照尘的玉佩,听街上人说是宫中赐的,千金难买。
方才情形千钧一发,情急之下,小将军用这个打开匕首,玉佩也撞碎了。
“管它干什么,你没事就行。”鹤照尘将胳臂搭在他肩上,手一翻,变出那小玉鹤,“再说了,你不是要送我这个”
秦悬明愣了愣,脸色蓦地红烫,一时手足无措,竟不知该如何说话“我,施主,此物”
鹤照尘挺喜欢,摸了摸,美滋滋自己戴了“小师父,再教你件事。”
秦悬
明紧张得冒烟,气息奄奄“什、什么”
鹤照尘问“你可知道,为何你度他不得”
秦悬明愣住。
他的确不知可这世间种种,也的确和佛法不同,“悬崖勒马、立地成佛”,并不能叫人收手。
这是个穷凶极恶的悍匪,佛法度他不得。
“你不该给他讲立地成佛。”鹤照尘揽着他,“该给他讲,凡贼盗犯死、伤、亡者,杖一百五,徒二年。”
秦悬明从未想过这个,此时却又被这一句劈面惊醒,只觉分毫不差、正该如此。
秦王世子站在月下,一时竟像是醍醐灌顶,从未有过的清明,定定看着鹤照尘。
鹤照尘摸摸他的脑袋“你的佛珠呢”
秦悬明想起摔散了的佛珠,滚落的念珠极难寻觅,此刻夜色深重,他原本想明早再来看看。
但说不清怎么好像也不非得找了。
已经做回了世子,却依然攥着念珠不撒手的小和尚,无非是在等他的小施主回来。
“明日不念佛了。”秦悬明低声说,“我去看律法我将来想秉公断案,叫人不敢再当街偷盗。”
鹤照尘忍不住笑了“好志气,就该这样。”
他见小师父身上冰冷,就把自己的貂裘分一半过去,将秦悬明拉进来。
鹤照尘认识路,让扭送贼人、并交凶器去官府的管家只管放心,领着秦悬明,慢悠悠往秦王府回去。
“战场苦不苦”小和尚还是忍不住问,“有危险没有”
“有什么苦的,不危险。”小将军神气,“你没见我披甲,那才威风。”
“那我下次跟你去军中,帮你算军粮。”
“你不是要读律法”
“白日算军粮,夜里读律法。”
“不睡觉了”
“总有睡觉的时候”
月亮底下,貂裘厚实软和,两个少年人暖暖和和挤着,有说不完的话。
说不完的话,走不完的路,一起往穷得飘摇的秦王府去。
日子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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