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有的是时间说,毕竟下江南这条路很长。
可惜秦王殿下实在木讷除了反复练的那几句话,使尽浑身解数对时大人说出的好听话,甚至还不如对着孤魂来得多。
“他做什么都能成,那样难考的科举,他连中三元,一考就考上了。”
秦照尘给孤魂讲“若不是年纪太小,该当状元。”
孤魂端着酒杯跟他客气那也不至于
时鹤春不是奔着状元去的,硬要说的话,其实连探花都没指望。
榜上有名、能当官就行了。
黄金榜龙头望,鹤家不缺这个,犯不上孜孜以求长公主生下的龙子皇孙,路尚且走得不稳,就去琼林宴上抓过点心。
时鹤春没有门楣可以光耀,只不过是想舒舒服服过好日子。
可惜秦大人开不起玩笑。
每次一这样说,秦照尘就变得认真,搁下笔“他是第一流,无人及他。”
这一路上,挂冠归隐的大理寺卿执笔,给路上的祠堂画像,每一幅都描得细致。
祠堂的像是要拿去木刻,受香火供奉的,不能乱画,不能肆意不能风流,于是只能画端正清俊的时鹤春。
秦照尘其实不算熟悉这样的时鹤春。
到了照尘小师父面前,时鹤春很少会长骨头要么懒洋洋靠在哪,要么趴在树上,要么喊着腰酸腿痛手疼脚疼,往秦照尘的榻上一躺。
这是鲜活自在的时鹤春,小和尚自小就认识了,熟得不能更熟。
所以时鹤春考中探花,跨马游街那天,秦王世子跑出去看,竟被眉眼含笑的探花郎惊得胸中烈烈风过,挪不开眼。
他与时鹤春自幼相识,还俗后再相逢,比过去更熟,心中从来当时鹤春是挚友、是至交半身,那是第一次手足无措。
新上任的大理寺卿,愣愣接了探花郎抛下来的花,望着那道身影打马过街,只觉轰雷掣电,满心俱是茫然。
可惜大理寺卿是人间木,注定开不了窍的栋梁材。
这样的轰雷掣电,惊鸿掠影,也从未叫他弄懂心事。
愣头青的大理寺卿日日盯着决心要做佞臣的时鹤春,把新科探花郎烦得焦头烂额“秦大人你日日追我,满朝文武是只我一个要你管吗”
秦照尘被问得说不出话,只能硬邦邦回“你若执迷不悟,早晚有一日我要亲自审你。”
时鹤春就是奔着执迷不悟来的,被他缠得头疼,摆了摆手钻进马车,自去花天酒地。
秦照尘被马蹄子尥了一身土,于是也没来得及和时鹤春解释,他心里想说的其实不是这个。
他心里想说,我追你不放,和忠奸无关,只是想多看看你,你是人间第一流。
就算来得及,这话也是绝不可能解释给时鹤春的。
因为就连秦照尘自己,也是在时鹤春死后,才终于想明白这件事“我倾慕他。”
“我倾慕他。”秦照尘低声说,连我自己都heihei不信。⊿”
若他没做那么多事伤时鹤春的心,没辜负时鹤春那么多回,若他早一剑捅了时鹤春再赔上一条命或许他就信了。
可如今回想,十年茫茫然如同一梦,这条路走到头,他用一席草、一口薄棺,亲手敛了时鹤春。
回京路上,听流民传言,那地方山石叫水泡得疏松,塌了一次,山崩水出面目全非,什么也不剩了。
大理寺卿没掉头回去。
朝中暗流涌动,晚回去一日,就多一层变数,折返一趟就是十余日的路程。
不仅没时间掉头,就连停车好好拢个火盆、烧些纸的时间也没有。
“你不回去,莫非连心也不伤么”鹤归堂里有人年轻气盛,扯着秦王殿下恨恨咬牙,“大人因为认识了你,家被抄了,官不做了,命也没了如今连尸骨都不存你连心也不会伤么”
秦王殿下坐在马车里,盯着陷进道旁泥泞的纸灰,只会低声说“他不该认识我。”
那年轻人七手八脚被扯住,仍怒瞪着他。有年长些的,看他半晌,终归重重一声叹息。
这就是时鹤春死后,发生的所有事。
后来京中稳定,秦照尘实在脱不开身,请人回去看了一趟,流民说得不假。
那一方新坟早找不着了,叫塌下来的山石压得死死听说崩了一整座山,石头全碎着滚下来,顷刻间就埋了那片地方。
所以这次秦照尘下江南,不走蜀州,不见那片塌了的山。
他带时鹤春走运河,一路看不完的繁华美景,锦簇团花软红十丈,车如流水马如龙。
孤魂靠着船舷,卷起一阵风玩,滴溜溜的清冽酒水转了一阵,砰地散成雾,把这一条路泡在酒香里。
风中酒香浓郁,引得岸边行人纷纷张望。
孤魂劝他实在烦闷,出去玩玩。
别整日窝在船上,不是写字就是画画,要么就补时鹤春的传记,好像总有要往里添的东西,怎么也写不完。
平白辜负了这一路好风景。
秦照尘怔了片刻,大抵是觉得这拿酒玩的脾气很像时鹤春,神色和缓了不少,对着眼前景象认真出了会儿神。
回过神的秦照尘笑了笑,温声说“阁下去玩吧,在下多烧些纸在下晚上出去。”
他晚上出去,陪他的小仙鹤夜游秦淮、畅饮达旦。
时鹤春过去曾对他说,若有这么一天,能拽着大理寺卿荒唐放肆、花天酒地一宿,死了也能瞑目。
这话其实不能当真。因为有些施主整天把“死了也能瞑目”挂在嘴边上,就是为了吓唬和尚当真,不敢不听话依着他。
时鹤春说过能瞑目的事多了,饿的时候要几个包子就号称死后能瞑目,困狠了只要秦大人闭嘴就能瞑目有时候哄办案办得愁眉苦脸的大理寺卿,号称只要能看秦大人笑一笑就死而无憾了。
这些话都当不得真,也早该桩桩件件、字字句句都当真。
秦照尘早该把每句话都往心里去,早该相信他的小仙鹤是真的只想吃包子,只想好好睡一觉。
时鹤春哄他高兴,想尽办法招惹他,他就该像小时候那样,把乱动他佛珠的小施主按在榻上,不准说话不准动。
时鹤春其实只要被他这么隔着被子抱紧,抱上一会儿,闭着眼睛不说话不动,支撑不住,就能睡得着了。
孤魂看他一阵,大概是觉得他实在无可救药,一阵风过,就没了动静。
秦照尘就继续回去绘像。
他画的“神仙恩公”很受沿途的百姓喜欢,都说就该是这样,就该这么丰神如玉。回头就找最好的木匠照着刻了,日日香火供奉,求恩公长命百岁。
于是这么日复一日,有事可做,白日去祠堂里上香,夜里陪时鹤春逍遥饮酒、玩到天明,仿佛也不难熬。
这样的日子一直过到杭州。
冬气虽然未尽,但这里毕竟温暖,浅雪覆盖下,已有点点新绿破土探头。
时鹤春飘到一株梅树旁,拨了拨上面的薄雪,看生机勃勃的嫩苞“这就是你打算流放我的地方”
秦照尘提着一只灯笼,站在他身旁,手里还零零碎碎拎着点心、花灯、几样下酒小菜。
这都是时鹤春逛街看上的。
虽说鬼魂吃不了,但看着也高兴时大人完全记不住自己醉了干过的事,一口咬定谁会干巴巴只喝冷酒。
谁会干巴巴只喝冷酒,醉沉了趴在梅树上,差一点就被风雪冻成一树落红。
哪里会有这样的人。
时鹤春不信,被秦王殿下从那株梅树上抱下来,拂去肩上雪“是。”
秦照尘问“喜欢么”
“自然喜欢。”时鹤春还在琢磨,“我那梅树要是种这地方,说不定就活了。”
秦照尘怀中的鬼魂,轻飘得不若一捧纸灰,若隐若现,森森鬼气冷得刺骨,远胜江南薄雪。
秦照尘脱下大氅,将飘飘荡荡的小仙鹤裹住“是。”
“算了。”时鹤春也琢磨完了,掀阵风敛雪,将那个小花苞盖上,“还是种你家院子里。”
秦照尘怔了怔“为什么”
时鹤春如今根本就不怕冷,也根本裹不住大氅,轻轻一飘,就绕到秦王殿下面前“为什么不”
这样理直气壮的反问,竟然叫秦照尘半个字也说不出。
时鹤春飘在他身畔,跟着秦王殿下回客栈。那一盏纸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灯火暗了一霎,又重新亮起。
“照尘。”时鹤春说,“树总是要死的。”
时鹤春说“我那棵梅树,本来也活不长。”
他说“那棵树是这么想的既然要挑死地,还不如死在你的院子里。”
他们这些日子都闭口不谈生死,夜夜笙歌,要么捡热闹
的地方去,要么流连歌舞楼台,夜泊秦淮近酒家,绕不完的满目琳琅繁华。
于是秦照尘也在这话里定住。
秦王殿下拎着杂货,臂间落着大氅,提着那只昏暗的灯笼,慢慢呼吸。
他知道时鹤春说的不是树。
不是树,他们走到风波亭,时鹤春还是决定和他聊这个。
说那个释不开的死结,说拦着他们、让他们没能走到江南的那段过往。
时鹤春临死前,最后的那个晚上。
那晚他们算得上不欢而散。
其实谁也不想不欢因为都有计划,因为都不打算耽搁。
所以许多话来不及说,许多事也再来不及解释了。
“那棵树,心里是这么想的。”时鹤春慢悠悠说,“反正秦王府穷疯了就算劈掉当柴烧,也得便宜自家人。”
“死得其所,死得不错。”时鹤春说,“没什么遗憾,劈掉当柴烧,也能烧出一把烫火,烧一片清明天地。”
秦照尘勉强笑了笑,没有推开客栈的木门,立在风雪里。
“今日陪你逛。”时鹤春接过他手里的灯笼,“你想去什么地方,风波亭”
秦照尘有些错愕,抬头看近在咫尺的人影。
鬼影时鹤春的影子暗淡阑珊,有些地方已模糊不清。秦照尘在路上拜谒寺庙,请教得道的大和尚,才知有些鬼魂并非真困于人间,只是执念未尽。
心愿了却得越多,执念消散,身影就越淡,早晚要回天上去。
他的小仙鹤,这次大概是真到了要走的时候。
秦照尘低声说“风波亭。”
有时他真忍不住想,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不是他自己,而是时鹤春。
这本是前朝临安大理寺内狱旁的亭子,碧血丹心的忠臣良将叫世道所杀,死于此处,成了后人凭吊的地方。
秦照尘要去风波亭,不只是为了去祭奠凭吊,也是为了去查一查杭州这最后一个大理寺,有没有什么冤假错案,最后处理妥当。
时鹤春点了点头,将那一盏灯笼拎在手里,晃晃荡荡,随他往风波亭去。
大理寺卿进下头的分署,用不着什么印信腰牌,一张脸就够了。
秦照尘查阅卷宗、审核旧案,有神通广大的时大人陪着,用不了两个时辰。
做完了这些,他不叫官员陪同,独自去了风波亭,将下酒小菜、点心逐样摆好,将那一盏花灯挂在亭中,取出灯笼里的烛火。
“忘了酒。”秦照尘意识到少了什么,对时鹤春说,“等我,我回去买。”
时鹤春坐在栏杆上,晃着腿“你袖子里不有一壶”
秦王殿下身形定了定,神色仍缓和,蹲下来哄他的小仙鹤,甚至还有镇静笑意“喝点好的。”
“时大人驾到,喝点好的。”秦王殿下已经学会将这几个字念得柔和,不再是分道扬镳的冷硬,“怎么能喝冷酒。”
时鹤春看了他一会儿,没有多说,只是慢悠悠飘起来,伏落在他背上。
没有力道,秦照尘其实盼着有力道,盼着那是结结实实一条命的分量。
但他背上只有一只快消失的鬼。
秦照尘背着他买酒去“回天上以后,要做什么”
“不知道。”他的小仙鹤嘟囔,“大概去做事,天上也有不少事。”
这回答有些出乎大理寺卿的意料,但想了想,又的确在情理之中天上怎么会闲着。
若是真闲到整日潇洒、无所事事,人间的香火供奉岂不是没人管了。
“忙不忙”秦照尘说,“别误了吃饭睡觉。”
时鹤春随口应了一声,也不知是听进去还是没听进去,也或许现在就困了。
秦照尘忍不住想,时鹤春白天莫非不睡觉,怎么新鬼只有晚上出来,还这么容易困。
这些漫无边际的念头,在脑子里想一会儿,总比想一棵树是怎么活到头叫人放松。
秦照尘买了一整坛好酒回去的确是很不错的酒,拍开泥封就有酒香四溢,四下夜色寂凉如水,满天星斗,正好同小菜一并拿来下酒。
“我方才翻卷宗。”
秦照尘说“杭州大理寺代管南直隶并五省事有份蜀州旧案,里面夹着族谱。”
是鹤家人的旧案,和谋反满门抄斩云云没什么关系,只是个两家人争祖宅的案子。
案子判的没什么问题,秉公办理,执法妥当,只是里面夹了鹤家未曾删改的旧族谱。
秦照尘将它抽了出来,揣在袖子里,方才实在忍不住看了看。
在那上面,有个京中那份族谱里没有的名字。
时鹤春不意外,向后倚着栏杆,临风坐了,晃匀一杯酒的月亮“秦大人又要问案了”
“不问案。”秦照尘摇了摇头,他还是觉得他的小仙鹤会冷,走过去将人抱回来,固执地用大氅裹住。
他只是看见那个名字,这一路疏旷开来的念头里,又像是有什么化不去的旧痕,骤然由蛰伏惊醒,将心肺脏腑狠狠拧牢。
秦照尘记得,时鹤春曾对他说“照尘”是个好名字。
顶好的名字,值千两黄金,保佑人化难呈祥,长命百岁的。
那一场风云骤变,能将人压折的命数重重砸下来,碾下来,不容喘息,逼得人筋骨经脉俱裂。
钟灵毓秀的鹤家小公子,这辈子恐怕也没法再化难呈祥、长命百岁了。
“那也不该把它给人。”秦照尘低声说,“这是你本该有的命数,你把它给了人,自己就没了。”
时鹤春失笑,仰头看秦王殿下“小师父,醒醒,你都还俗了。”
满口偈语佛理,不知道的还以为大理寺卿又要剃度出家。
秦照尘跟着他笑了笑,给时鹤春满上那一杯酒,胸口痛楚却不见转淡,反而恣意横生。
横生刺痛,仿佛那日京郊刺穿风筝的酸枣
树,从他血肉里长出来,刺穿胸肋透到外面,于是风灌进去。
秦照尘怀疑自己变成了空的,可低头细看,空的分明是时鹤春,他怀中的人影已极淡,大氅像是包着一捧将融未融的雪。
aohoora的作品我真没想火葬场啊快穿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悬明镜,照尘寰。”秦照尘收拢手臂,徒劳暖着怀中的雪影,“几时不再想这个的”
“七岁吧。”时鹤春看着天上星斗,想了想,“我被按着喝毒酒的时候。”
时大奸佞难得坦诚,说到这还动了动腿,踹了下大理寺卿“诶,那酒喝了真不好受。”
秦照尘当然知道。
大理寺卿铁面无私,杀人如麻,判了不知多少人饮毒酒自殁,如今轮到自己喝。
筋脉俱裂,五内俱焚,的确不好受。
秦照尘又饮了些酒,将血气和着酒吞下去。
“毒酒太难喝我就想,左右这事我也做不成了,没力气做,也不想做。”
时鹤春泼了杯中酒“去他的照尘,照什么破尘。”
这话简直像故意挤兑人挤兑某个捡了人家不要的名字、接了人家不乐意干的苦差事、天生一块榆木疙瘩的照尘和尚。
但向来端方秉正的秦王殿下,反而跟着笑了,也有样学样泼了一杯酒,这样逐字逐句学了一句“照什么破尘。”
时鹤春一向宽于律己、严以待人,自己能说,秦照尘不能说,当即替他“呸呸呸。”
秦照尘念了声佛号,谢过时小施主。
时施主不料和尚今晚灵台清明,居然这么招惹都镇定如初“还不生气”
时鹤春抬头看他“这名字给了你,苦差事可就是你的了。”
“是么”秦照尘小心收拢手臂,低头看时鹤春,“下官倒不觉得苦。”
“下官本就自不量力,想入红尘,想改世道,妄图补天。”秦照尘说,“若非施主赐了这好名字,下官本来想叫秦大补。”
时鹤春“”
不该教大理寺卿学开玩笑的。
时鹤春飘起来,摸了摸大理寺卿的额头,拿走他手里的酒杯“别喝了,我看你比我醉得快。”
秦照尘并没醉,这酒并不醉人,他的心神其实很清醒。
他只是忍不住想那么小的时鹤春,把这名字给他的时候,心里该有多难受。
就这么把名字给了他,把本该有的命数给了他。
飞不起来的鹤,醉在梅树上,笑吟吟揣着冷透的酒,看他明镜照尘,看他直上青云将白羽给他,剖开胸膛,将尚有余温的血肉给他,将命也给他。
这样的时鹤春,殉了他的红尘道,慢悠悠说“这名字算不枉了”。
这个念头叫大理寺卿做不出任何反应。
他活着时鹤春的命。
他看着时鹤春,忍不住想把人抱回怀里,又在中途顿住,慢慢将手收回。
时鹤春主动回了他身旁,盘膝半坐半飘,扯了扯大理寺卿的袖子,仰头
问“撑不住了”
秦照尘低着头,一动不动,瞳孔微微悸颤。
“这么难熬。”时鹤春轻声说,“熬不住了,是不是”
秦照尘原本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他原本想着的,是好好送他的小仙鹤走,用不着担心他,他完全好了。
可时鹤春甚至比秦照尘自己还要了解秦照尘。
大理寺卿跪进尘埃。
“别这样。”时鹤春抬手揽他,叫小和尚伏下来,靠在自己肩上,“实在撑不住,就把你的酒喝了吧。”
秦照尘在这一瞬忘了怎样呼吸,吃力抬手,扯了个空。
时鹤春是鬼,人鬼殊途,他是碰不到时鹤春的。
他像是也变成了鬼,或者什么比鬼更缥缈的东西,他身上完全是冷的,不自觉攥紧早空了的酒壶。
“辜负”秦照尘艰难出声,“辜负了好名字。”
辜负了时鹤春托付给他的名字。
在今夜之前,秦照尘都以为自己没什么可辜负的了,被他辜负最深最重的人,已不在这个世上。
可现在,这命数偏偏要他知道即使时鹤春死了,一年前就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仍会被他辜负。
时鹤春用一条命祭了他的世道,把名字给他,把本来化难呈祥、长命百岁的命数给他,请他照尘寰这世上有千千万人当这是苦差事。
不包括他,也不包括时鹤春。
他们仿佛陌路殊途,可殊途同归,只可笑他到最后才知道。
这一路的生祠,一路的“神仙恩公”都在说这个,咿呀学语的孩童,靠时府粥铺活下来,好奇触碰神仙恩公的俊秀木刻。
偏偏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知道这件事。
才想明白这件事。
在他以为彻底不可能再辜负时鹤春的时候他还是辜负了时鹤春。
这笔债要怎么偿。
怎么偿
时鹤春摸出他袖子里的酒壶,晃了晃“几时喝的”
秦照尘攥着胸口,一口接一口血涌出来,脸色迅速变得灰败,被时鹤春接在怀里。
大理寺卿无法说话,失焦的眼神极力聚拢,歉意地艰难看向时鹤春。
他极力挣扎,想要侧身,不让血沾到时鹤春的影子。
“没想到毒性发作这么快,没想让我看见,想一个人死。”时鹤春看得懂,“知道。”
“没想辜负这个名字没事。”
时鹤春把他抱回来,摸摸他的脑袋“没辜负。”
“这是场梦,你在梦里喝的毒酒,发作的当然快。”
时鹤春说“没事,痛痛快快疼一次,就当是死了。”
秦照尘听不懂什么叫“这是场梦”,他竭力睁大眼睛,想要问清楚,意识却难以避免地逐渐涣散。
恍惚朦胧间,他竟像是陷入什么奇异幻梦,坠进那一处森冷狭小的监牢。
他在稻草上看见染血的时鹤春。
刚跟大理寺卿不欢而散,闷闷不乐拿着小刀伪造处刑现场的奸佞,被声音惊动,错愕着抬眸看他。
原本怏怏的人比他还错愕“你回来你回来干什么”
时鹤春想要收起小刀,却力不从心,那把刀从手里滑落,掉进被血浸透的稻草里。
“你回来干什么”时鹤春皱眉,立时沉了脸色,“我不想见你,你出去。”
时鹤春冷声说“秦大人,你我自此分道,再不相干了。”
秦照尘恍若未闻,将冰冷单薄的人抱进怀里。
时鹤春才割了几刀,秦照尘扯了中衣替他包扎,这些动作被他做得一刻不停、行云流水,仿佛在心中演练无数次。
反复无数场寒意入骨的清醒梦,他都在想,倘若有这一天要怎么做。
所以不必思考,秦照尘将时鹤春的伤口裹紧,把人背起来,沿密道向外走。
时大人一辈子都不曾这样怒喝他“秦照尘你疯了是不是”
“是。”秦照尘说,“不疼了,好施主,你趴稳一点。”
时鹤春在这句话里怔住,像是反倒疼狠了,在他背上狠狠喘了几口气。
小和尚背着他的时小施主,一刻不停地往外走,跌倒了就爬起来,听见搜逃犯的动静就换路。
“你放下我吧。”时鹤春低声说,“照尘,我快死了。”
时鹤春伏在他背上,缓了一会儿,才又轻声说“你就说有贼人劫狱,是我的人,你发现了,追上我能讲得通的。”
“我的命到头了。”时鹤春断断续续地说,“得死得有用,换了你,出去”
“我知道。”秦照尘说,“小施主,这是梦。”
他现在能够理解这是什么意思了,这是须弥幻境,他要做他最想做的事哪怕不过只是场梦。
他对时鹤春保证“我带着你的名字,活你的命,长命百岁、海晏河清,再去向你交差。”
他说“梦一醒,我就回去做照尘,悬明镜,照尘寰。”
时鹤春搭在他肩上的手,微弱痉挛了下,慢慢屈起手指。
这样过了一会儿,时鹤春低声抱怨“冷。”
“小师父。”时鹤春说,“冷,疼。”
秦照尘把他从背上换到怀里,用新买的衣服把人裹牢,把神气的獬豸冠给时大人拿在手里摆弄着玩。
他从风波亭坠入须弥幻境,袖子里还有银子,就一股脑全翻出来,给时鹤春满满当当抱着。
他的小仙鹤立刻高兴了,抱着银子不再叫疼,只是静静靠在他胸口,偶尔痉挛着大口吐些血,毫不客气地指挥大理寺卿帮忙擦。
这些血很快让时鹤春的身体冷下去,秦照尘察觉到怀中人变软、变冷,就把手臂拢得更紧,轻声问“疼得厉害吗”
时鹤春隔了一会儿,才慢慢出了些声“嗯
”
时鹤春想了很久,才轻声说嗯。”
与此同时,明火执仗的衙役也闯进来,将这条路彻底封死,秦照尘停下脚步,看着被扔到眼前的钢刀。
“手刃奸佞。”
有人苦心劝他“青云路,青史留名”
秦照尘笑了笑,捡起那柄刀,低头亲了亲时鹤春的额头。
他怀里的人已经近乎失去意识,察觉不到这样的碰触而对生性迂直到极点的和尚来说,这已是天大的僭越。
于是小和尚跪坐在地上念诵佛号,单手揽着他的施主,用袍袖遮住时鹤春的眼睛,不叫他见红尘。
“不疼了。”秦照尘轻声哄他的仙鹤,“好施主,以后不疼了。”
他用那柄刀穿透怀中的时鹤春。
怀里的人只是微微颤了下,就露出放松的神色。
秦照尘低头,迎上那双眼睛里最后消失的一点暖光,握着刀柄继续用力。
他在梦里的运气倒是不错,刀够长,也够锋利。
刀身没进胸口,他们的血就淌在一处。
大理寺卿跪坐在地上,垂着头,拥着他的奸佞,轻轻抚摸那双还是不肯合上的眼睛。
在等什么
一块木头吃力地动脑,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总算勉强开了个窍。
秦照尘靠着墙,低头笑了笑。
那双乌润的眼睛释然涣暗,眼睫也就坠沉着静静合上,什么都不再操心。
他的小仙鹤,抱着那些银子,暖暖和和裹在漂亮衣服里,满足地叹出喉咙里最后一口气。
秦照尘也垂下头,失去知觉。
什么都不再看了。
至少有场梦,准他们不见红尘,不悬明镜。
不问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