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喝醉了的大理寺卿,要比醒着时的胆量大些。
比醒着的胆子大不少至少敢拉那片衣袖,敢拽着不放手。
“时鹤春。”秦照尘头痛欲裂,不知是酒力所致,还是往事太过动摇心神,“跟我回去。”
他扯住那只袖子,扯住眼前人影不放,低声重复恳求“跟我回去”
这是身在何时何地,是梦中还是死后
顾不得这么多了。
秦王殿下挣扎着站起身,牵住那只袖子里的手臂,小心避开腕间累累伤痕“走。”
戏园子是时鹤春的,时鹤春做了奸佞后没多久,就把这园子买了下来这事秦照尘早就知道。
但也有很多事,明察秋毫的大理寺卿,要等到多年后才能知道、才能想清楚。
比如时鹤春其实一直都在等着被他拽回去。
叫住他,问他要不要听戏的奸佞,还记得他少时发的誓,也记得秦小世子言出必行,说过的就一定做。
秦照尘说过,以后只要时鹤春没睡饱觉,就不准时鹤春听戏。
时鹤春没睡饱。
时鹤春很久没怎么睡得着了,来戏园子这种热闹的地方,不想那么多,还能浅寐一会儿。
而这浅寐的一时半刻,也被大理寺卿打搅,一折戏的时间都没到,就得再醒过来,回答那些朝中乱七八糟的琐碎。
时鹤春叫住他,问他听不听戏是在等着被他拽回家。
飞不动的小仙鹤和过去一样,很乖地坐在戏园子里,等着被抓回家。
有那么几个月的时间,时鹤春把秦王府叫“家”。
秦照尘醉后不稳,叫脚下凸起的青石板绊得失去平衡,身体重重向前栽倒。
被他扯着的淡影抬手扯他,力道及时,没叫他摔得头破血流。
及时得像是要把大理寺卿生剖了。
秦照尘踉跄站稳,几乎是慌乱地护住那只手上的旧伤,那些狰狞盘踞的伤痕仍旧清晰可见,仿佛烙在时鹤春的命数上“疼不疼”
淡影似乎有些惊讶,看了他一会儿,才微微摇头。
活着的时候疼,死了自然就不会了。
鬼魂怎么可能还会疼。
秦照尘松了口气,那种心慌才渐渐淡了,尽力将酒力压下去,把路走稳。
可他的手依然不住发抖,眼前甚至泛起淡淡红雾。
他想不通,那个时候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为什么要跟时鹤春耗整整两年。
为什么不去陪时鹤春听戏,为什么不把时鹤春拽回家。
他们的确是“立场相悖、政见相左”,时鹤春的确是说了要做奸佞可奸佞难道就不要吃饭、不要睡觉了
“等一等”秦照尘蓦地醒过神,拦住淡影,“我去雇辆马车。”
他怎么忘了,时鹤春不喜欢走路。
年纪小的时候
,身体还轻快、还有力气,又没有银子,时鹤春还会走一走。
后来就半步不肯多走了,不是因为生性好享受,任何人拖着两条断过脚筋的腿,都是不会愿意多走的。
再说哪怕真有一天,时鹤春生性好享受了,跑去过放歌纵酒、睡到日上三竿的逍遥日子,又有什么不行。
秦照尘只觉得,自己少时对时鹤春那些规劝,简直聒噪得要命。
他从袖子里摸出碎银子,去雇马车。
淡影拦住他,绕到他面前。
这么沉默了一会儿,淡影拍拍他的肩,飘了起来。
做了鬼,也是用不着再走路的。
秦照尘知道,秦照尘尽力笑了笑。
秦王殿下一年都没怎么笑过,如今每次再做都嫌生涩“坐马车,好不好”
“慢悠悠晃回去。”秦照尘说,“看景,吹风,买几块雪花酥,我们边吃边回去。”
他说这话的声音很轻,轻得怕扰了一场风,怕惊了一场梦。
飘在他面前的这一场风、一场梦,被他拉着思索了一会儿,大概是觉得没法拒绝,就慢慢落回地上。
淡影不想吃雪花酥,扯着他的袖子,绕到糍糕摊子前面,在他手上写了个“三”。
大理寺卿掏银子,买了三大块热腾腾的糍糕。
糯米做的点心,在油里滚得金黄,外脆里糯,香气扑鼻。
糯米不好克化,活着的时候,时鹤春自知脾衰胃弱,很少主动要吃这东西。
现在秦照尘重新记住了。
原来挑食的时大人其实最喜欢糍糕。
秦照尘去雇了驾最漂亮的马车。
淡影比他先飘上去,很喜欢地摸一摸软榻、拨一拨惊鸟铃,舒舒服服地靠进软裘里。
秦照尘的神情跟着缓和,坐在马车的另一头,认真看着眼前的人影,看着惬意扑腾翅膀的小仙鹤。
他们闹掰以后,时鹤春有整整两年的时间,没再去过秦王府。
这种僵持结束的契机并没这么好。
不是这么悠闲、这么轻松的晚上,他买些小点心哄时鹤春高兴,吹着晚风赏着夜景,把时鹤春带回府。
契机是大理寺卿行事太过刚正,锋芒毕露不知收敛,不听时鹤春教他的“多转圜些”,招来了不轻的祸事。
事态最严峻的月余,大理寺卿要蹲自己的监牢,被暂时罢官免职,等着钦差查明公道、分辨清白。
时鹤春拎着食盒去牢里看他。
一个得意洋洋的奸佞,晃进来,幸灾乐祸“秦大人,依法理行事,感觉如何”
秦大人一身素白囚衣,手脚戴枷,闭着眼睛不说话。
时鹤春也不嫌牢里难受,扒拉了点还算干爽的稻草,盘膝坐下。
奸佞打开食盒,慢条斯理摆开饭菜热腾腾香喷喷,是个吃了几天牢饭的人就扛不住。
“案子还没查清,泄
气什么。”时鹤春慢悠悠倒酒,“你不就是要捞那几个人我看了”
“时大人。”秦照尘忍不住,冷声打断,“有人无辜受戮,下官保的是正人君子,不是”
时鹤春这人自己明明一口一个“秦大人”地叫,被大理寺卿叫了一声“时大人”,动作就停顿下来。
“不是什么。”时鹤春笑了笑,“不是我这种奸佞,唯利是图,死有”
“死有余辜”这四个字没说完,就被秦照尘厉声叫住“时鹤春”
秦照尘绝没这么想。
一丝、一毫都没这么想过。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不是”什么,这话到这就说不下去了就像他每次被时鹤春气得半死,却又半句说不出口的那些狠话。
秦照尘最生时鹤春的气,最狠下心能做的,也无非是不理这个奸佞,桥归桥路归路。
秦王殿下死死咬着牙想,大不了就分道,时鹤春走阳关道,他有他的独木桥。
时鹤春捏着酒壶酒杯,一动不动坐了一会儿,才又恢复了那种漫不经心的神色,把那杯酒倒完“知道,你没这么想。”
“我走神了,说错了话。”时鹤春拍了拍大理寺卿的膝盖,“快,你帮我给神佛赔赔礼。”
秦照尘本来压根不想接他的酒,可这人胡言乱语,万一积下口业,说不定将来真要折损命数。
寺庙里长大的照尘和尚,做了这些年的秦王世子、大理寺卿,如今已袭爵做了秦王,依旧一板一眼地信这些,接了那一杯净酒敬佛赔礼,淋漓洒在稻草上。
接了第一杯,就难拒第二杯,酒是烫过的,有淡淡药材香,入口就知是千金难买的好酒。
狱中苦寒,囚衣单薄,几杯酒接连下肚,获罪落难的大理寺卿总算稍微暖和起来。
时鹤春靠着身后稻草,晲着他,稍觉满意“舒服了”
他也不等秦照尘回答,又把饭菜推过去“快吃,吃饱了更舒服。”
秦照尘还叫这人刚才的话戳得心惊肉跳,找不到和他较劲的力气,默默接过碗筷,吃了几口。
时鹤春也给自己倒了杯酒,优哉游哉小口细品“我知道。”
秦照尘低声问“知道什么”
“知道秦大人是正人君子,自然要保正人君子。”
时鹤春悠闲品酒“可惜啊,你自己泥菩萨过江,先叫人算计了好好一个大理寺卿,跑来吃牢饭。”
秦照尘“”
大理寺卿只觉得他就是来气死自己的。
时鹤春吵赢了,心满意足,得意地朝他晃酒杯。
秦照尘盯着这个落井下石、跑来气死他的奸佞,胸口堵着无数全然不明的情绪,只觉仿佛压住千钧巨石,喘不上气。
时鹤春怎么把自己折腾成了这样
两年来,大理寺卿和这举止放肆荒唐的奸佞几乎割席,恨不得相见不相识,竟是从没仔细看过时鹤春一次
。
竟然直到这个时候,直到这间寸许逼仄窄牢内7,在油灯有些昏暗的光亮里,他才终于重新仔细看时鹤春。
牢里的确寒苦,可时鹤春的气色,甚至不如他这个坐牢坐了好些天的人。
这人瘦得叫人心惊,衣服穿在身上都打晃,脸上不见半点血色,因为已经快瘦脱了相,显得清秀的眼睛更大。
大而漆黑,光亮映不进去,笑意不透底,静得空洞。
偏偏这个奸佞仿佛全无自觉,揣着袖子,坐没坐相歪在稻草堆上,小口小口喝那杯酒仿佛还很轻松悠闲。
时鹤春不是做了奸佞么
奸佞不就该裘马声色、穷奢极侈,数不尽的前拥后呼怎么会把自己活成这样
时鹤春自己咂摸完了那一杯酒,吃了一筷子茭白,把剩下的酒菜全留给他。
“吃饭吧。”奸佞撑着膝摇摇晃晃起身,“我问完了。”
秦照尘皱紧眉“问什么”
“自然是问案。”时鹤春相当小心眼,锱铢必较、以牙还牙,“秦大人,下官忙着祸乱朝纲呢,要是没好处可捞,何必走这一趟”
秦照尘盯着那只手,那只手也一样苍白细瘦、经脉隐隐泛青,时鹤春的手里变出块金腰牌,随手抛了两抛这是钦差的腰牌,
时鹤春是来查他的钦差。
时鹤春怎么会是来查他的钦差
秦照尘哪怕把脑袋想破,也想不明白。
这根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就像逼着一阵风去犁地、一场雨去催老天出太阳。
以时鹤春的任职,要把查案的名头抢过来,拿到手里秦照尘这个大理寺卿,根本想不出要怎么运作。
时鹤春也不告诉他,抛着钦差的金腰牌,慢悠悠晃出监牢,留他在原地怔忡发呆。
大理寺卿想不出不要紧。
大理寺卿是正人君子,奸佞不是。
奸佞知道怎么交换利益、搬弄是非,怎么挤走原本的钦差,抢下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直到多年以后,归朝的秦王殿下彻查旧案,才终于能够从那些旧日卷宗里隐约知道,这个差事究竟有多吃力不讨好。
被时鹤春挤走的那个钦差,原本是要杀了他的。
那些想要置他于死地的势力,做了无解的死局,做成铁板钉钉的百口莫辩,要把碍事的大理寺卿推下万丈深渊。
可谁也没想到,深渊底下还守着个时鹤春。
即使这时候的奸佞,还远不是后来势倾朝野、只手遮天的奸佞。
时鹤春本来只是想捞钱,没想爬到那么高的地方。
可这个不省心的榆木疙瘩偏偏给他惹祸。
时鹤春用尽了手段,把能动用的底牌动了个遍,硬抢下这枚钦差的金牌,硬保下一个死到临头的大理寺卿。
为了这个,时鹤春个把月没怎么睡过囫囵觉,上下奔波打点,做了查案的钦差
后,又满不在乎地顶着戳脊梁骨的指摘徇私枉法,硬是拆解开了一桩死案。
官复原职那天,秦照尘站在朝会的班列之中,看着另一头远远站着、揣着袖子靠在廊柱上的时鹤春。
笑吟吟看他的时鹤春。
朝堂之上人影幢幢,各怀心思,无数视线之中,他只看见一个人,一双眼睛。
透彻黑净的一双清凌眼。
时鹤春负着手,像是没听见无数弹劾抨击,很畅快欣慰,遥遥望着他,透出秦照尘从未见过的潇洒气度。
那是天上火的潇洒飒然,不参君王,不拜神佛,不是只剩余温的檀香。
这种潇洒飒然,慑得秦照尘心惊肉跳,几乎无法呼吸。
他从里面看出畅快死志。
朝会散尽,秦照尘被留下受赏,作压惊抚慰。
时鹤春并不等他,走出宫门扬长而去,上了时府阔气豪奢的马车。
那是大理寺卿第一次开窍。
他不知自己想通了什么,只是在那种惊惧下,抢下玉阶,追上那辆马车,死死拉住车辕“回宫,去太医署。”
车夫吓了一跳“秦大人”
秦照尘厉声催促“回宫”
躺在马车里的时鹤春苍白仰着,半分不见朝上风采,心口冰冷脉象衰微,只是短短这一段路,就闭过气去四五次。
太医署忙成一团,银针层层沿着穴位布下去,苦涩的汤药一碗接一碗地熬,忙到日落西山,才勉强算是稳当下来“秦王殿下”
秦照尘这个王爷不过是个虚爵,平时根本派不上半分用场,下狱获罪也救不了命,最多也只能使唤得动太医院。
秦照尘心神恍惚,接过那一碗药,请辛劳大半日的太医们歇息,去看醒转的时鹤春。
醒来发现仍在人间的小仙鹤,其实有些失望,正对着窗外残柳赌气。
秦照尘不敢看那双眼睛里的失望,坐在榻边,小心喂他喝药“你多久没好好睡觉了”
时鹤春头痛,闭了闭眼睛,勉强咽下一勺药“忘了”
这次秦王殿下没像小世子那么火冒三丈。
秦照尘没有发脾气的立场和底气,只是舀起一勺苦透腔的药汁,吹到不烫,喂给时鹤春。
时鹤春喝得很勉强,但只是因为不饿。
心脉太弱,牵连胃气衰竭,因而吞咽艰难。
时鹤春并不嫌药苦,药他喝得多了,比这苦的也有的是。
“我们不闹别扭了。”秦照尘攥着手中瓷勺,低声说,“行不行”
时大奸佞相当记仇,听见这句话就立刻摆起派头,冷冷哼了一声,闭上眼睛不再理他。
秦照尘说“你要是在家睡不着,就去我府上睡。”
这话叫时鹤春怔了下,睁开眼睛“你不避嫌我可是个奸佞以后就更是了。”
这钦差当得倒行逆施,该干不该干的,时鹤春可全
都做了。
秉公执法的大理寺卿本该被他气死。
秦照尘闭上眼,他不知还能说什么,只能摇头。
“觉得对不起我,想报答我”时鹤春又猜测,“用不着,我做我高兴的事,你别让我教坏了。”
秦照尘也不是想报答他秦照尘也不会被他教坏。
他们两个还是不可能走一条路。
今后日子还长,秦照尘大概还是会被他气死,还是会找他吵,他们之间可能还会有数不清的误会分歧。
他们会越走越远,早晚势不两立但这件事不重要,至少在现在不重要。
秦照尘只是意识到他没法承受“时鹤春会死”这种可能。
不论时鹤春是奸佞还是忠良,是小人还是君子,时鹤春是时鹤春,他没法看着时鹤春就这么把命胡乱挥霍完了。
“我没在挥霍。”时鹤春说这话的时候,很认真地看着他,“照尘,我活着很累,我想走了。”
秦照尘仿佛被这些话冻住。
大概是大理寺卿实在太过失魂落魄,时鹤春看了他一阵,还是闭了闭眼,叹了口气。
“好吧好吧。”时鹤春妥协地说,“再陪你一段,你不能再管我花天酒地,逍遥度日。”
秦照尘立刻摇头,他再不管了。
时鹤春要怎么逍遥、怎么享受都行,他不会再阻拦半个字。
时鹤春看着他,好好的大理寺卿,把脑袋摇成拨浪鼓,就又变回桃花树下木讷的小和尚。
时鹤春忍不住笑了“怎么忽然对我这么好。”
秦照尘就更说不出话他只是带时鹤春看病、在这里和时鹤春说话、答应不管时鹤春了这就算好么
这样想了一会儿,他才茫然地察觉到,似乎的确算。
比起这两年的淡漠、无视、横眉冷对的确是的。
时鹤春又没有一定要做的事,又没有能说话的人,除了家里越来越不清醒的母亲,时鹤春就只有他了。
他同样也只有时鹤春,但他还有必须要做的事、必须要伸张的正义,还有大理寺,日子并没那么空。
秦照尘伸手,把这个单薄的奸佞抱进怀里,隔着衣料,慢慢抚摸时鹤春嶙峋到硌手的脊背。
时鹤春在这样的碰触里闭上眼睛。
瘦削的、翼翅似的肩胛,终于微微发抖,他的小仙鹤特别不高兴了,把水汽恶狠狠沁在他的朝服领子上。
“没那么简单。”他的小仙鹤低声敲诈勒索,“要我活下来可不容易你得送我个酒壶。”
秦照尘像是被这句话赦了,一颗心重重落地“要什么样的”
“不大的。”时鹤春说,“银的,得漂亮。”
银酒壶昂贵,要精致漂亮就更不便宜。
秦照尘没这么多俸禄,但受了些赏,可以卖掉换钱,王府里也还有东西可变卖。
他打算拆间屋子,让人把雕花梁柱卖一卖都
是好木材,值几个钱。
这些事回府再合计,秦王殿下什么都不说,只是答应他的小仙鹤“送你,再送一坛好酒。”
时鹤春就被哄好了,靠在他肩上歇了一会儿,慢慢撑起胳膊“带我回家吧。”
秦照尘有些犹豫,太医说时鹤春生机微薄、心血耗费太甚,最好再待在太医署,留观一个晚上。
但时鹤春不乐意“有什么好留观的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我就想回家睡觉。”
秦照尘不忍心违拗他,纠结片刻,还是脱下外袍将人裹了,放轻力道小心抱起来。
时鹤春心满意足,很高兴地靠在他肩上,一合眼就睡着了。
很多时候,当一个人做出后悔的事,可能要用很多年的时间,来慢慢弄清这份后悔。
因为它只不过是一件小事,散落在乱糟糟的命数里,被数不清更深重的遗憾压下,转眼就不见踪影。
要等时过境迁,要等被凌迟的一颗心慢慢回神,要等秦照尘终于约了孤魂,能去一趟戏园子。
要等三壶酒淹没全部理智,全部衡量,全部徘徊踟躇,要等一场戏把心底的念头全牵扯出来
到这个时候,秦王殿下才终于能想清楚,时鹤春那时候说的“带我回家吧”,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美滋滋睡醒过来的小仙鹤,一看见灯火通明、雕梁画栋的时府,就怔住了。
“王府太破了。”秦照尘低声说。
他知道现在解释已经没用了,他只是没法控制这些话自己涌出来。
王府太破太寒酸了。
时鹤春不该住那种地方,要花天酒地好好享受的小仙鹤不该住,灼灼天上火更不该。
秦照尘甚至还要再拆一间房子,难免乱七八糟乌烟瘴气,怎么能给时鹤春住。
秦照尘刚摆脱牢狱之灾,一身的晦气,怎么能带时鹤春回府。
这么多的话,为什么现在能说,当时就不能
为什么不对时鹤春解释,为什么不对时鹤春说呢就因为一句苍白的“说不出口”
这些话说不出口,为什么伤人的话又能说出来,为什么非要说那个“不是”不是什么
时鹤春难道不是正人君子
时鹤春难道不是他最该护住的人
淡影大概没见过大理寺卿说这么多话。
淡影被他扯着,没睡着觉、没赏着景,听大理寺卿结结巴巴供陈罪行,不得不听了一路。
淡影叹了口气,在他袖子上写说这个干什么
“我我认识了位孤魂兄,佛塔里的。”醉昏了的大理寺卿语无伦次,仓皇解释,“是他当头棒喝,我想”
秦照尘又说不出话了,肋下的刺痛变得鲜明,几乎像是伸出一根荆棘,穿透他的胸膛。
想什么,想向时鹤春解释
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
时鹤春已经死了,死之前的时鹤春,不再需要“回家睡觉”,也不再需要“回家”。
被命数暗算,不慎跌落红尘的灵鹤,终于用不着再受他牵累,就该立刻挣脱这具躯壳,立刻回天上,去过真正的逍遥日子
秦照尘听见很轻的叹气声。
这叹气声他再熟悉不过,熟悉到刻骨,这一年里,偶尔恍惚听见,就再难迈得动脚步。
就忍不住想去看看那壶好不容易凑够的毒酒。
这次有人不准他看,淡影逐渐凝实,按住他的手臂,不让他乱喝酒。
“秦照尘。”那道声音对他说。
时鹤春说“别急着替我做决定,你问问我想要什么。”
这是时鹤春临死前对他说的话。
在一年后,这话终于化成利剑,当胸穿透大理寺卿,将一块愚不可及的榆木钉死,动弹不得。
秦照尘听见自己的声音,他发着抖,嗓音沙哑艰涩得要命,吃力至极地仰头看他的小仙鹤“要什么”
他看见时鹤春的影子他看见时鹤春。
秦照尘挪不开眼睛,时鹤春格外认真的眉眼,澄明俊秀,仿佛翻不尽的漫漫山峦。
“要睡一宿好觉。”
他的小仙鹤想了想“要一点好日子。”
这话将大理寺卿的心肺脏腑搅碎。
秦照尘闭上眼,咽下喉咙里的浓浓血气,抱住身上的影子,把这道影子填进怀里。
他是做了多无可救药的错事
这样简单的答案,他从未问过时鹤春。
这样简单就能得到的东西,他从未给过时鹤春。
牢中时鹤春死去多时的眉眼,又像是从他的记忆里浮出来了。
那是双至死也未曾合上的眼睛。
时鹤春有遗憾,有未尽的心愿,有想得却得不到的念想来不及了。
青云路铺妥,来不及了。
秦照尘心神恍惚到极点,沉疴在这样的激痛中受震,一年前吐不出的心头血,就这么生生呛出来。
鹤家的小公子抬掌敲在他胸口,拿穴理脉熟稔流畅,飒然利落得叫人无法回想这双手是怎么痛到绵软,连笔都拿不住的。
他的小仙鹤替他理顺了经脉,低头看了一会儿,大概是很满意,抬头看着他。
秦王踉跄起身,紧紧牵住那只手,不敢须臾松开“走”
时鹤春问“去哪”
“回去,回府。”秦王磕磕绊绊地说,“回家。”
时鹤春被他牵着,探头看了看外面的秦王府,下了马车。
做了鬼的小仙鹤穿着他亲手烧的寒衣,很漂亮、很神气,一个障眼法随手抛过去,就让车夫看不清后面的情形。
秦照尘带着漂漂亮亮的小仙鹤回家,睡一宿好觉,过一点好日子。
他偷来一场求不得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