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凌恩的眼前泛起黑雾。
星板尖锐嗡鸣,接触他皮肤的部分仿佛生出尖刺,这些尖刺从他的手指扎进去,毫不客气地豁开沿途血管。
凌恩尝到胸腔里的血腥气,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生硬、干巴巴得要命,任谁听了都只会把这当做无动于衷“阿忱。”
他跪下来,用身体把那顶皇冠暂时挡住,把斗篷遮在它上面。
星板暂时吸收了足够的能量,即使没有精神力维持,那道半透明的影子也能听见他的话,能被他触碰。
“阿忱。”凌恩盯着那些伤口,低声问,“疼不疼”
没人回答他,他眼前的、十六岁的庄忱在发抖。
血沿着小皇帝的手臂不停向下淌,有一些被白衬衫拦住,有些滴在地板上。
这又是句根本没有必要问的废话。
他总是这样,该问的时候不问,不该说的时候,又永远学不会闭嘴。
就是这样,就是因为这样他从不能减轻庄忱的痛苦,又在这些痛苦原本就在肆虐的时候,用新的话加深它们。
凌恩不再贸然开口,把口腔里弥漫的血腥气咽下去。
他尝试着取出一块绒布,想暂时接过那枚碎裂的荆棘戒指,等过一会儿把它们修好了,再还给庄忱。
戒指碎片的边缘过于锋利,已经将紧握着它们的那只手割得全是伤口了。
他一伸手,小皇帝就向角落里更深地躲进去。
少年的影子蜷缩着护住戒指,盯着他。
那双漂亮的黑眼睛里,满是恐惧、警惕、不安,看向他的视线,透出强烈的抵触和陌生。
凌恩从未在庄忱眼中见过这种视线即使是在他做了最错误的事、说了最该死的话、犯下最无法饶恕的罪行之后。
寻找庄忱的七年里,他其实常常会想那天的事。
他每天都在“残星”徘徊,那里的每片残骸,都源于那一场惨烈的事故。
碰撞所爆发出的能量过于剧烈,甚至没有留下应对处理的时间。
爆炸伴随的超高温,甚至让他们寻不回任何一具遗体包括庄忱的父皇和母后。
十六岁的小皇帝拒绝接受这件事。
这大概是伊利亚最后一任皇帝最任性的时候,庄忱一定要亲自去看、一定要亲自去找。
这完全不可能实现那时的“残星”还被残留的巨大热量笼罩,爆发出的光线在星系边缘都清晰可见。哪怕仅仅是直视上几秒钟,都可能将视网膜烧个窟窿。
庄忱不能去这么危险的地方,完全没有精神力的身体,一进去就会被烧毁。
骤然失去了皇帝的伊利亚星系,已经在几天的时间里陷入严重混乱,没有时间再拖延,必须有新的皇帝立刻站出来保护它。
他们因为这个爆发了争吵。
这永远是凌恩最懊悔的事。
在残星里搜索庄忱的时候,他无数次想要某种时光穿梭的装置,回去向庄忱道歉。
这又是个蠢想法,如果真有时光穿梭的装置,他就该直接回去,拦住给庄忱来送皇冠的自己,不让这一切发生。
十六岁的小皇帝慢慢动了动,伸出鲜血淋漓的手,去碰那顶银灰色的斗篷。
接着,凌恩意识到,他不是要去拿斗篷。
会因为新斗篷高兴起来,蒙着斗篷跑到走廊吓唬人的小殿下已经不在这间卧室里了。
年轻过头的皇帝并没留意这是件斗篷,还是绒布,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那只手只是慢慢将它掀开,去拿被它遮掩着盖住的皇冠。
“阿忱。”凌恩被巨大的惶恐占满,他试图拦住那只手,“先别管它。”
伊利亚是需要一个新皇帝,可也没需要到今晚没人戴这顶皇冠,明天就星系覆灭的地步。
凌恩想把那顶皇冠拿远,但小皇帝的手同样也已碰到它,苍白的、冰凉的手指覆在皇冠上,慢慢屈起,把它拿在手里。
“我要管它。”十六岁的小皇帝看着那顶皇冠,说出的话没有起伏、没有声调,仿佛只余责任和理智支撑着这具躯壳,“阁下,请别这么叫我。”
从这天起,伊利亚不再有小殿下,也就没有“阿忱”这样紧急的危局,不再有时间给小殿下慢慢长大了。
少年皇帝看着凌恩,眼睛里的恐惧和不安淡去,这些无用的情绪被必须背负的巨大责任无声压下去,沉进无人看见的地方。
“阁下。”庄忱的影子问,“你是谁,从什么地方来”
凌恩这才意识到,这是星板的作用它让留在时间里的意识残片苏醒,同多年后的访客发生交互。
凌恩沉默下来,他跪在地上,看着自己身上的军装。
“前线。”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前线回来的人,陛下,来护卫您。”
得到这个答案后,十六岁的皇帝神色稍许缓和。
意外、变故、动乱,如今的伊利亚,有一个前线来的人回到帝星,护卫新皇帝这很合理。
半透明的影子没有再继续问,就这样垂下视线,又回到自己的世界里。
那顶皇冠被他抱在怀里,少年皇帝慢慢摩挲着皇冠内侧,发现一个凹痕,苍白的脸上露出一点点笑意。
“这是我咬的。”影子轻声说,“爸爸父皇故意不给我吃巧克力。”
房间里唯一的不速之客,只是个从前线回来、对他全无了解的陌生人,这让十六岁的皇帝稍微放下戒心。
庄忱慢慢开始说自己的事。他跑去找父皇,父皇不给他吃巧克力,气得他跑去啃皇冠。
父皇和母后抱着他笑个不停,又变出一大堆金箔纸包着的巧克力,什么口味都有,母后剥出一个酒心的给他吃。
他其实没那么喜欢吃巧克力,他的味觉比常人弱很多,吃巧克力就像是在嚼蜡
他是喜欢赖在妈妈怀里。
妈妈帮他捂着耳朵的时候,轻轻摇晃着哄他睡觉的时候,世界就没那么吵。
伊利亚最被骄纵着养大的小皇子,在最神圣的祭台上睡过觉,在最严肃的议事厅里揪父皇的胡子。
凌恩一言不发地听庄忱说它们。
这是他从不了解的部分,过去庄忱从没说过这些,小皇子跑去找父皇母后的时候,仆从也无权跟上去。
“你比凌恩好很多。”
小皇帝的影子忽然这样说了一句,低着头出了会儿神,又去慢慢擦拭那个皇冠。
凌恩像是被这句话豁了个窟窿,有风就这么漏进来“为什么陛下,我只是什么也没说。”
在他眼前,庄忱斜靠在墙角,有些困倦地阖了阖眼,慢慢笑了下。
“这样就够了。”少年皇帝回答。
这样就够了。
不要打断、不要教育他该怎么做、不要这么着急就逼着他去做伊利亚的皇帝他没有推卸责任。
不要那么着急地逼着他对过去的自己动手。
他会死的,会死在今夜,明天醒过来的会是伊利亚的皇帝,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他没有推卸责任,他不推卸,他明天一早就背负它们。
让他在最后这个晚上,再说说过去的事,说说他的爸爸妈妈。
他想在临死前再当一次父皇母后的孩子。
这就够了。
凌恩抱住昏睡过去的半透明虚影。
他的手像是变成了木头,完全无法支配,他只是看见它们接住了庄忱。
他终于开始彻底想不明白,自己当初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那个晚上,那个他们争吵的晚上庄忱就该干脆叫人直接把他拖走,打断两条腿,然后扔进雪地里去。
干脆把他放逐发配,让他干脆就滚回下等星,把他一辈子关在他自己要的地下擂台里,就这么自生自灭。
他为什么不滚回地下擂台去,叫什么人一拳打断脊骨,死在血污和泥泞里
凌恩早就开始为这件事懊悔,但直到今天,他才真正理解努卡那时候的愤怒。
他该死,他对庄忱养大的人还手。
他早就该死,他浑然不知自己被赦免这是死有余辜的罪,他在今晚逼着庄忱亲手杀死了那个小殿下。
那个最温柔、最活泼、最好的小殿下。会披着银斗篷从拐角跳出来吓唬人的小殿下。
用一顶皇冠埋葬了小殿下以后,他依然去前线浑然不觉做他的上将,依然做伊利亚的战神依然义正词严、仿佛理直气壮地活着。
活了这么多年,活到庄忱都已经死了。
庄忱都已经死了。
凌恩一动不动地盯着地面。
他盯着那件染了血的银灰色斗篷,又看自己的手。
这上面的血是他弄上去的
。
他给庄忱送来了皇冠。
昏睡中的庄忱开始咳嗽,血从少年皇帝的嘴角溢出来。
凌恩悚然惊醒,慌张地抱起他。直到确认这是咬破口腔流出的血,才少许放心,取来药粉洒在血肉模糊的伤口上。
他处理庄忱手上的伤,挑出扎在掌心的戒指碎片,把伤口敷上药,用绷带包扎好。
他把戒指重新修好,这是能储存精神力的材料,很好修,只要把茬口对齐,灌注一些精神力就复原了。
在他做这些事时,没有留意到床上的影子又醒过来。
从十六岁这天起,伊利亚最后一任皇帝的单次睡眠时间,就再没超过两小时。
少年皇帝微睁着眼,平静地、毫无反应地看着他做这一切,仿佛手上的伤口完全不痛,流出的血也并不是他的血。
直到看见荆棘戒指被修好,那张苍白的面庞上,漆黑的眼睛才动了动,很疲惫地轻轻笑了下“谢谢。”
我修了很久。”庄忱看着那枚戒指,“我自己修不好它,它忽然就碎了。”
凌恩跪在床边,藏起染血的斗篷。
他用精神力不断冲刷双手,直到它们变得稍微干净和暖和,才扶着少年皇帝的虚影靠坐起来。
他取过银链,重新穿好戒指,替少年皇帝戴在颈间。
庄忱把戒指藏在衣领里,贴身戴着。
“这是储存精神力的戒指,精神力耗竭,材料就会崩碎。”凌恩低声问,“它怎么会耗竭”
任何人都可以向里面储存精神力,只不过契合度的高低,会影响精神力护罩的效果。
在庄忱的父皇过世后,这枚荆棘戒指,就一直是凌恩向内灌注精神力。
在离开帝星、去前线驻防之前,凌恩向里面灌注了足够十年用的精神力他以为这就够用了。
他以为这么简单的办法,就能保护好庄忱。
少年皇帝陷在柔软的枕头里,视线有些涣散,不知是在出神,还是因为身体实在太过虚弱,又开始头疼。
隔了一会儿,庄忱慢慢地回答“我还想见爸爸妈妈。”
失去精神力护罩,海量的信息碎片会淹没他,这些碎片会包含声音和影像。
或许有哪一块碎片,会让他重新见到爸爸妈妈。
这是种近乎于大海捞针,和在沙滩上寻找一把散落的金粉没什么不同的行为。
所以他没有找人继续往戒指里灌注精神力,用完了父皇上次灌注的,他就不再开护罩了。
没什么成效,除了不小心弄坏戒指。
“等以后,我会让科学院研究一种材料,精神力介质,特定条件触发。”
庄忱低声说“可以收集灵魂的碎片,可以让人见到死去的人。”
凌恩手里攥着还在持续发光的星板。
这种材料被研究出来了。
只是庄忱
没有亲眼见到,它被研制出来得太晚了。
庄忱死在它被正式研制成功之前,二十三岁的年轻皇帝依然没有见到父皇和母后,所以亲自去了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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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残星”里独自睡着的庄忱,依然没有完成这个愿望。
年轻的皇帝侧过头,看着凌恩,忽然生出很微弱的好奇“不说我异想天开”
凌恩苦笑了下,他低着头,正思考该怎么弄死过去的自己“您的那个仆从,就这么僭越您”
“我没有仆从。”庄忱说,“我不当他是算了。”
这话说了太多遍,信也好、不信也好,都没什么所谓了。
少年皇帝已经没有力气再解释,只是又从衣领里翻出那个被修好的戒指,在手里轻轻摩挲。
“再过两年,他就会走了,也是去前线,我没去过那个地方。”
庄忱向“前线回来的人”打听“前线苦吗”
凌恩下意识摇头“不苦,是个很平常的地方,没什么特殊的”
他说到一半,却又在终于反应过来这句话、隐约弄明白其中所包含的意思时,猝然僵在原地。
什么叫“再过两年,他就会走了”
庄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知道他会走的如果早知道,为什么不干脆把他关起来
为什么不索性不让他读军校,就把他关在皇宫里,不让他接触军部,不让他在军部立足
这次不只是手,凌恩的整个身体都在失去知觉,他的皮肤变得又木又僵,却又薄得像是层一戳就破的纸,连空气流动都仿佛有细刀子在割。
这种细刀子钻进皮肤,沿着血管游走,每到一个地方就把那里绞得千疮百孔。
“您怎么知道。”凌恩吃力地把这句话问出来,他的声音哑到很难听清,“他,会去前线”
庄忱闭上眼睛“我听得见。”
因为在本质上,这也是种“信息碎片”。
虽然不是每次、每个想法、每一种念头都听得见但太强烈的执念,是很吵的。
吵得叫人根本无法忽视,伊利亚的小皇子每次控制不住地大发脾气,都是因为这种过于喧嚣嘈杂、喋喋不休没完没了的声音。
每个人都有这种声音,欺负凌恩的人有,嘲讽他是病秧子的人有,路上随便一个擦肩而过的路人都有。
凌恩当然也有。
因为内容非常明确、过于直白,所以很好听清。
庄忱从一开始就知道,凌恩不会留在帝星、不会留在他身边,庄忱甚至知道凌恩准备什么时候离开。
凌恩甚至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恢复的知觉。
或许并没恢复,只是他就算到了这个地步,也不能不说话,不能不知珍惜地浪费时间。
星板积攒的能量十分有限,这一会儿的工夫,少年皇帝的身影已经比之前淡很多了。
“他不该去前线。”凌
恩盯着自己的拳头,因为过度用力,那些指节变得青白,“他是疯了,自私透顶。”
“为什么”庄忱很平静,“我也希望他去前线。”
凌恩需要前线,渴望战斗和荣耀,伊利亚的前线也的确需要凌恩。
这是件对凌恩、对伊利亚星系都有好处的事。
在皇室的那些私人医生第一次提出,可以让凌恩留下,和他结成配偶、共享精神领域这种建议的时候,就被庄忱拒绝了。
“为什么拒绝”凌恩没办法咽回去这些话,“您需要”
他的话被影子平静地打断“我不需要。”
凌恩在剖骨的感受里陷入沉默。
他盯着自己的手,大概是因为攥破了手掌,有血渗出来但很快就消失了。
因为过于强悍的精神力,他自身的修复能力也被提升到极限,哪怕受了皮肉伤,也能很快就恢复。
少年皇帝搭在身前的手,绷带之下却还是鲜血淋漓。
还在有新鲜的血由伤口向外渗,一点一点在绷带上洇开。
庄忱的影子笑了笑,这种笑意里并没有自嘲,只是很纯粹、很简单地因为想到了那一幕,觉得有些好笑“让他一辈子给我铺床”
共享精神领域没那么简单,不是一个人的领域庇护另一个是“共享”,是两个人被迫彻底休戚与共。
那么凌恩就不能再去前线拼杀,因为任何一次受伤、任何一次被滚烫的血腥气充斥意识,都会对伊利亚的皇帝造成影响。
为了伊利亚的稳定,任何人都不会允许凌恩再上前线。
而庄忱的兴趣爱好,也会因为这种联络,而强制性渗透和影响凌恩。
说不定哪天,凌恩的军校同学会看见当初执锐披坚的第一名在炉子边上热牛奶、烘饼干,挑一顶斗篷无所事事地出去骑马,在窗户边上一站就是半天。
庄忱觉得没意思。
所以他也从没打算留下凌恩,他从没想过要和任何人结成这种“领域共享”。
凌恩盯着已经被血染透的绷带,他解开它们、重新上药,重新换成新的。
“这会严重损害您的健康。”凌恩低着头,他的嗓子已经哑得快说不出话,“会”
“会活不久。”年轻的皇帝说,“放心吧。”
凌恩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放心什么”
“我会留下一个足够好的伊利亚。”那个影子说,“该做的事,我会做完还不到我能死的时候。”
说这话的时候,少年皇帝身上流出很淡的傲气,下颌微微抬起,黑白分明的、漂亮的眼睛睁着。
他就是以这样的姿态,在“残星”几乎无人能抵达的废墟角落,迎接他等待已久的死亡。
凌恩跪在床边,他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去拥抱庄忱。他在今晚被凌迟、被剔出一副骨架,这副骨架去拿加了大概有一磅糖的热牛奶。
凌恩把热牛奶端过来,香
甜的气味让年轻的皇帝眨了下眼,回过神,有些好奇地看他。
“我不喝。”庄忱对他说,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别给我端这个了。”
凌恩的手指大概是和那只白瓷杯子融为了一体“为什么”
他今晚的问题实在太多了。
但十六岁的皇帝并没不耐烦、并没发怒,或许是因为“他比凌恩好很多”,或许是因为有什么正在今夜死去。
有爸爸妈妈、可以有地方撒娇和休息,可以躲起来的小殿下,死在这个无人问津的夜晚。
在葬礼上,人们总是更心平气和的“因为这条路不那么好走。”
十六岁的少年皇帝,在影子慢慢消失之前,向造访葬礼的不速之客解释“我正打退堂鼓呢。”
要再坚持五年,甚至七年,过这样的日子。
睡不着觉、每天都头疼,看着身体一点一点衰弱,还要绞尽脑汁把伊利亚照顾好,留下一个足够稳定的政权。
这条路太不好走了一向金贵骄纵又怕吃苦的小皇帝,和任何十六岁的少年一样,都是会打退堂鼓的。
星板在这间卧室里收集的能量即将耗尽,那个影子慢慢淡去。
最后,庄忱还是有些不舍地慢慢叹了口气,视线落在那杯热乎乎的甜牛奶上。
小皇帝说着不再喝这个,最后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盯着牛奶看了半天,抬手去轻轻碰洁白的瓷杯。
凌恩帮他把热乎乎的甜牛奶送到唇边。
他大概已经被凌迟干净,除了思考怎么找穿梭时间的办法、怎么杀死过去的自己,已经没什么别的念头。
十六岁的庄忱,就已经独自做好了全部计划,伊利亚的最后一任皇帝,从即位的那一天起,就在谋划死亡。
他把庄忱送上这条路,然后看着庄忱一路往里走。
难道还有比这个更深重的罪么
即将消失的虚影已经很淡,因为不清楚他的身份,依然把他当成“前线回来的人”。
十六岁的皇帝因为“前线”这个词,并不抵触他。
但庄忱还是拒绝这杯加了糖的热牛奶。
虚影不喝牛奶,只是闭着眼睛,沁在升腾的热气里深呼吸了一会儿,让记忆里留下这种甜香。
然后,年轻的皇帝就把这只白瓷杯推开。
“喝一点,有什么不行”凌恩低声说,“这对身体好,还能助眠。”
被揽着的虚影垂着眼睫,脸上又出现一点少年的稚气,把视线相当艰难地从牛奶上挪开。
这让那个小殿下像是复活了“啊,不要诱拐我。”
那双漂亮的黑眼睛紧紧闭上,淡白唇角宁死不屈地抿着,架势几乎有些壮烈。
凌恩忍不住摸摸他的头,这下就更糟,庄忱连他也一起推开。
庄忱手里拿着镶有红宝石的拐杖。
这两年里,因为身体恢复得很好,小殿下几乎已
经不怎么用它了但刚即位的新皇帝仍然需要。
拐杖抵在凌恩胸前,不是多重的力道,但还是将他和牛奶一起推开。
虚影已经非常不稳定,因为这样耗力气的动作,晃了晃几乎消散。
“别介意,不是你的错。”少年皇帝撑着床沿,一点一点下了床,光着脚走过去,捡起那顶皇冠。
虚影把皇冠戴在自己的头上,想了想,又抱在怀里“是我”
他就这么边低声念叨、边抱着皇冠,边往门外慢慢走。
凌恩追上去,因为太手忙脚乱,他打翻了牛奶杯,却没感觉到任何温度。
他在最后一刻追上庄忱,尽力避开所有伤口,扯住那只还在流血的手,不让这个人就这么离开。
“是你”他听见自己问,“什么”
他刨根问底,骨架空洞的胸腔里发出沙哑的气声。他已经很清楚自己的罪,他愚蠢地以为,这世上不会有更重的罪过了。
直到他听清虚影最后的回答。
少年皇帝被他扯住,有点诧异地回头,也不恼火,只是依旧抱着那顶皇冠,穿着宽大的白衬衫,光着脚站在地上。
虚影的声音变得很轻,像是一过就散的烟,谁也捉不住,连同这道影子也消失在他手里。
“我太容易被拐了。”那道影子回答他,这样的语气,又像是让一切回到了过去那两年,“我才开始走这条路还可以逃跑。”
还可以逃跑,还有退路,还来得及打退堂鼓,这是最后的机会。
一旦真的走上去,走到回不了头,到那个时候反而容易只要一直按照余习做下去,走到走不动就行了。
但现在还有退路,还能反悔,这时候才是最容易动摇的。
只要有人陪一陪他拉着他聊聊天,给他热一热牛奶,说不定他就会动摇,就会被哄回来了。
小皇帝被前线来的不速之客拉着,垂着视线,看了看凌恩手里热乎乎的甜牛奶,又转过头去看外面的茫茫夜色。
那是很冷清、没有人烟的夜色,一旦走进去,就会变成无知无觉的寒星。
“你看,日子这么不好过,我睡不着,头还很疼我本来不该怕死。”
“几年以后,伊利亚会有一个死掉的好皇帝,这对所有人都有好处,会让所有人过得更好。”
“我本来不该怕死,我会死在残星里但你不能给我热牛奶,更不能放糖。”
年轻的皇帝撑着拐杖,慢慢地说“你给我热牛奶,我就不舍得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