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番外:温煦钧第章 温煦泽
温煦钧从不了解温絮白。
而现在,他终于意识到,他或许也并不了解温煦泽。
那天在湖边,温煦泽不肯走,险些就要拖延到暴风雪将山谷吞没。
温煦钧一拳将这个弟弟砸在地上,叫人将他强行拖上车,将遮光板全升起来,不准温煦泽再看那个湖。
温煦泽被他带来的保镖控制,还拼命要往车窗边凑,从遮光板的缝隙里向外看。
这让现任的温家家主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过去。
温煦泽还在上小学,被温经义那老东西打到半死,病了一个多月,也被温絮白照顾了一个多月。
一个多月的时间,实在算不上很久温煦泽身体好了以后,温絮白就要出远门比赛。
为了照顾弟弟,温絮白已经推掉三场很重要的比赛了。
温煦泽无法理解体育比赛,温家不教这个“二哥为什么要出远门”
“二少爷要去做很厉害的事。”
带他们的老管家很慈祥,弯下腰耐心解释“很厉害、很重要二少爷从去年就开始为这场比赛做准备。”
老管家说“二少爷一直很期待它。”
温煦泽就不情不愿地安静下来。
因为温絮白要走,温煦泽已经和二哥闹了好几天别扭,冷冰冰板着张脸,半个字也不肯多说。
老管家要送温絮白去机场,问温煦泽要不要一起去。
“不去。”温煦泽用力砸枕头,“二哥要比赛,不要我。”
管家苍老慈和的面庞上,露出些隐忧,却终归还是无法多说“二少爷怎么会不要你”
温煦泽低着头,不去看门外的身影。
老管家回头看了看站在门外的温絮白,轻叹口气,打开行李箱,取出温絮白给温煦泽买好的新漫画。
温煦泽想要二哥、不想要漫画,就又发起脾气,把这些东西全摔到地上。
漫画书乱糟糟掉在地上,摔得皱了、折了角,就没法再抚平。
老管家能做的,也仅仅是重新把它们捡起来。
“你知不知道”老管家慢慢做这件事,轻声问温煦泽,“说这种话、做这种事,会让你二哥很难过”
当时温煦钧也在他来医院接这个三弟回温家,听到老管家明显越界的话,就不赞同地蹙眉。
但温煦泽的脸色变了。
温煦泽光着脚,几乎是打了个寒颤,抓着刚捡起的漫画愣在床边。
老管家并不多说,朝温煦钧躬了躬身,就把行李箱重新打好,陪同二少爷一起离开。
温煦泽一直在原地愣了很久。
久到温煦钧开始失去耐心,才被这个回过神的三弟一把抓住,不由分说、几乎是失魂落魄地央求他,要去机场给二哥道歉。
温煦钧那时也只有十几岁,多少有些心软,让司机在回家中途改道,向机场
方向走。
可还是走得慢了,路上遇到堵车,飞机却已经如期起飞。
那个时候的温煦泽,也是像现在这样,为了看清天上的飞机,拼命要往车窗边凑。
“二哥,二哥对不起。”温煦泽抱着所有的漫画,慌张地一本接一本整理,“我错了,我不该摔书,二哥,别生气,别不要我”
他太慌乱了,那些漫画书越弄越糟,呲啦一声,就撕开很大的口子。
温煦泽盯着漫画书,再看窗外空荡荡的天,眼泪开始涌出来。
那天的温煦泽哭得撕心裂肺、哭了整整一路,哭得像是这辈子都再见不着温絮白。
温煦钧从久违的记忆里回神。
这些年下来,看来这个三弟并没什么长进,惹了二哥生气以后,做出的事居然还是二十年前的老一套。
温煦泽还是只会慌张地道歉,向二哥道歉、也向宁阳初后者一动不动坐在角落,像是尊失温的石像。
温煦泽不停在手机上搜索,对照着记忆找那些装备,找定做金牌的厂商。
他像是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扯住宁阳初不停地问,这个一不一样,是不是长得和那个差不多。
“你是运动员,一定比我懂。”温煦泽扯着宁阳初,声音发着抖,“是什么样的金牌这个像吗”
大概是他实在太聒噪,连一个不会动的石像,也被吵得不得不抬头。
宁阳初慢慢抬头,接过温煦泽的手机,看了看“不一样。”
温煦泽的脸色苍白下来。
“不一样。”宁阳初说,“没有一样的金牌,没有一样的装备。”
他向温煦泽解释,想要找到完全一样的装备就好比要找到一根已经用了很多年的、不慎丢失的旧钢笔。
哪怕是同样的牌子,笔尖的磨损、笔身的弧度,甚至连笔盖扣在笔尾时留下的细微刮痕,都不可能一样。
哪怕真有那种极为出色、手艺极为精妙的匠人,真的能做到几乎一比一复刻,拿到手里的一刻也会觉得别扭。
因为是随身的东西,已经太习惯它的重量、温度、触感,已经像是生命的一部分。
你不能强行要求一个人,忘记、不在乎、随意替换,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宁阳初没用什么特别的语气,甚至没有生气,只是很细致地把这件事向温煦泽解释清楚。
至于金牌金牌就更不一样。
“假如,你小时候。”宁阳初说,“有本很珍贵的漫画,是很重要的人买给你的。”
“你期待了很久、为这努力做了很久的乖孩子,每天都铺床单,都跑到门口等。”
宁阳初并不知道更多内情,他只是本能地打比方“这样一本漫画,你每次翻开它,就能想起当初看它的情景。”
就能想起把漫画很神秘地藏在身后,一下子变出来的人。
能想起挤在床上一起看
漫画,帮忙翻页和展平书页,很细致地理好每片页角的那只手。
能想起那个晚上的灯光,能想起窗外不算好的阴沉天气,能想起惬意温暖的室内。
能想起对这本漫画的一切期待、获得时的喜悦、翻阅时的满足,能在想起和它有关的一切事和人。能在一瞬间回到得到它的那个傍晚。
“这样一本漫画。”宁阳初说。
“来你家做客的、不懂事的小孩子把它扯了,撕了。”
“扔进水里泡烂了。”
温煦泽的脸上已经没有血色。
他攥着手机的手变得僵硬,变得不会动了,好像也忘了怎么呼吸。
仿佛逐渐有某种巨大的、无处逃脱的强烈惶恐,正一寸一寸吞噬他。
“现在有人说,再给你买一本新的。”宁阳初说,“和旧的一模一样,一个字都不差”
“行吗”宁阳初问他,“你要吗”
温煦泽抓不住那个手机。
车身被呼啸的暴风雪刮得晃动,手机就重重砸在底厢上。
温煦泽木木愣愣地抬手,他像是忘了车外的风雪,也忘了正在疾驰的车,居然想要去拉开车门。
打捞队的人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他“不要命了”
温煦泽的脑袋撞在车厢上,很重的一声,他几乎没怎么挣扎,身体就软下去。
宁阳初在问他最后的问题,又或者宁阳初没说话。
是他想起,后来老管家在发现他深夜跑去买漫画时,替他向家主遮掩却又很轻、很无奈的叹息。
或许是因为想起了那些叹息,所以温煦泽终于能够体会这种感受,所以在被脑子里的声音诘问。
“现在,那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说他知错了。”
“知道错了,很后悔,想赔更好的,更贵重、更新的。”
“有用吗”
“来得及吗”
接下来的一个冬天,温煦钧都没有离开瑞士。
出国度个假、散散心,待上几个月,对温家的家主来说,倒也算不上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老王八蛋过去也总出国。”
温煦泽说“大哥,你记得吗每次老王八蛋一走,二哥就偷偷给我们开门。”
得病之前的温絮白,是很擅长在一切情况下逃脱的。
温经义根本困不住他,温絮白能徒手速降几十米的高难度攀岩墙,有根绳子就能走就算没有绳子,也只不过是稍微增加了点危险性。
温家的二少爷,沉静温润、舒朗从容、极有主见擅长爬墙。
这事能活活气死十个温经义。
“我胆大,二哥一开门我就跑,你一开始还不敢。”
温煦泽低着头,笑着轻声说“后来你也忍不住了,也开始往外跑。”
那时候他们的年纪都还不大温絮白九岁,他比二哥小一岁,
温煦钧十四岁。
二哥放他们走,要是拖到老王八蛋回来的那天,他们还赶不回来,二哥就骑自行车去很远的路口,替他们放哨。
“后来我就学坏了。”温煦泽说,“我跟老王八蛋学得不是东西,揣测二哥,把这当成是居心不良。”
十一岁的他,已经白眼狼到会质问二哥过去每次放他们出去玩,是不是故意想让他们玩物丧志地废掉。
温煦泽低声问“大哥,我要怎么向二哥道歉”
温煦钧的神色沉了沉,用力按住他的手臂,把所有锋利的东西弄远“总归不是自残。”
“你二哥不会想看你这样。”温煦钧冷声说,“你脑子清醒些。”
回去以后,温煦泽就开始变得不对劲,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
这样又过了没几天,温煦泽开始跑去看人家攀岩。
没有任何底子的外行,上来就尝试室外攀岩,还是最危险、最难的线路,根本就是自不量力。
但温煦泽是旅游公司的老板,他要体验这个项目,也没人敢拦结果温煦泽在一个点位脱手,向下摔了几十米,手臂几乎被划烂,肩胛骨也撞碎在了突出的岩石上。
到这一步,温煦钧也只当他是失手,在医院盯了他一段时间,就把人带回家休养。
可温煦泽胳膊上的伤一直不见收口,反反复复感染发炎。
有天温煦钧觉得不对,推开浴室的门,才发现他居然把它们放在水里泡。
“你最后想出,让他原谅你的办法,就是这个”温煦钧冷嘲,“继续干不是人的事,逼他心软,把他架在火上烤”
温煦泽的脸色就又苍白下来,他用力捂住耳朵,不停摇头“我不是”
他不是。
他怎么敢。
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像没有解决这件事的办法了。
温家没教过,一件不能放弃的事,又没有任何可供选择的解决办法,要怎么办。
在温经义教给他们的道理里,没有解决办法的事,就是该被放弃的。
就比如生病的温絮白。
温煦泽控制不住地去想这些,他一遍一遍地回忆,十岁的自己、十一岁的自己,都对二哥说过多残忍的话。
这些话是不是都比岩石还锋利、比刀还锋利
如果不是这样,那个训练发生意外了也依然精神很好,躺在病床上微笑着哄他的二哥,听了那些狼心狗肺、不知好歹的话怎么就苍白成那个样子
温煦泽控制不住地回忆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他每想起这些事一次,就忍不住把伤口全弄开。
他去医院找温絮白。
温絮白靠在病床上,看见他进门,就放下手里的书微微坐直。
温絮白似乎没料到他会来,有些惊讶、又有些高兴,从病号服的口袋里拿出水果糖。
他看着那些水果糖,像是被洗了脑“这又
是干什么的”
温絮白怔了怔,笑影停在温润的黑眼睛里。
“过去那几年,你趁我不懂事,拐着我打游戏、看漫画,怂恿我跑出去玩。”
他盯着那些水果糖“这又是干什么的,你往里面放了药”
温絮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温絮白只是思索了一会儿,就慢慢垂下视线,收回那些水果糖。
在这个动作里,原本就因为生病很苍白的人,变得更不见血色、几乎成了透明的。
“没有放药。”温絮白很认真、很一板一眼地答,“是很普通的水果糖。”
温絮白剥开一颗糖,放进自己嘴里,那是颗橘子味的糖。
窗外在下雪,温絮白侧过头,看了一会儿飘落的雪花。
看着那个和记忆里已经分明不同、单薄清瘦得几乎要消失的背影,他被没来由的心虚侵蚀,停下无意义的质问。
他逃出那间病房,没有回头他知道二哥也没回头。
他逃到楼下,向上看的时候,二哥还是很安静地靠在窗边,看天上落下来的雪。
温絮白没有低头看,但即使不用低头,大概也猜得到医院楼下停着温家的车。
温絮白不坐它,这是“温家子弟”才有资格坐的车。
老管家已经被辞退了,现在负责教导他们的,是温经义的贴身秘书。
“做得很好。”那个贴身秘书说,“你问清想要的答案了吗”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他知道答案。
他知道答案,二哥会随身带水果糖,只是因为他喜欢吃。
但这点微弱的良知,被疯狂增长的、亟待被肯定自身能力的欲望压下。
他看不起过去那个没出息的自己,急着“悬崖勒马”、“回头是岸”,迫不及待和过去的自己割席。
“问清了,没意思。”他盯着这辆车,“我现在能算是个温家人了吗”
对方很满意,朝他伸手“当然。”
他被允许坐进车里,是很豪华、很阔气的车,他忍不住又回头,去看那扇窗子。
二哥不在那了。
一个星期后,温絮白的病情稍微稳定,就离开了医院,也离开了温家。
温絮白收好自己的东西,并没和任何人告别。
“大哥。”温煦泽艰难扯了下嘴角,他低声说,“我是前几年知道错的。”
这么说也不尽然准确,不如改成“前几年放弃自欺欺人”。
因为实在欺不下去了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疯狂地想见二哥、想把二哥接来瑞士。
二哥不是喜欢爬山吗他现在可是在最适合爬山的国家。
小时候不懂事,他干过些不是人的事、说过些不是人的话,二哥肯定到现在还生他的气。
那就先把人弄来再说。
然后大不了再软磨硬泡,程门立雪、负
荆请罪。
想通了这件事,温煦泽就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
温煦泽半年前买到那些装备和金牌,为了找这些东西,却找了整整三年,砸进去了一大笔备用资金。
他不敢空着手回去,怕二哥根本不想见他。
温煦泽绞尽脑汁想了好些天,终于提出了个完全自然、完全露不出端倪的,合理到像是个最普通的商业合作的提案。
他藏在幕后,等二哥被引来再现身,这样行不行
二哥要是还生气,他就跪下认错。
每天都去认错道歉,这样坚持一两年、三四年,坚持个十年是不是能让二哥心软
哪怕只是心软一小点,愿意看他一眼、跟他说几句话,这样就行了。
就行了,他不求更多,他知道他干过多混蛋的事。
“我混蛋。”温煦泽哑声说,我不是东西,我就该在那个攀岩点摔死heihei”
他又去扯手上的绷带,温煦钧死死将他按住,厉声呵斥“你是不是疯了”
“我现在没疯,大哥。”
温煦泽的脸色惨白,盯着他,声音沙哑“我过去疯了。”
“我知道,他在裴家,过得不好。”
温煦泽几乎是艰难地、逐字逐句地把这句话吐出来,像是剖出最深处的那块早污糟透了的骨头。
一个最卑劣、最贪婪自私、最见不得光的龌龊想法。
温煦泽语无伦次地说“我,我想,可能”
可能、万一,他等二哥最难熬的时候,把这个提案递过去
是不是最有希望成功
是不是,再稍微拖一拖
温煦钧的脸色这些语无伦次里变得铁青。
他知道温煦泽的意思。
温煦泽是想,拖到温絮白不得不求助、不得不需要人帮忙的时候,再去做这件事。
这种想法的初衷来自于畏惧,来自于很清楚自己过去做的事不会被原谅。所以不得不使尽心思、用上所有知道的手段。
不论手段是不是卑劣,是不是从开始这么做的一刻,就已经彻底再不容饶恕
“我,我是,这么想的。”温煦泽结结巴巴地说,他的手臂绷得太用力,伤口全裂开,血又渗透绷带洇出来,“我犯了大错,我没救二哥。”
温煦钧一言不发地起身,去拿新的药和绷带。
可他还没等转身,就被温煦泽拖住。
那些血洇透了绷带,变得越来越多,沿着温煦泽的手淌下来,流到他的手上。
“大哥,你在瑞士,不走。”温煦泽无助地盯着他,“也是因为,因为这个,对吧”
大哥比他聪明,能夺下温家,是不是能想出办法
是不是能告诉他事情到这一步,还有什么办法
他要怎么赎罪
温煦钧的瞳孔几
乎在这句话里悸栗,他重重甩开那只手,用力擦手上的血。
他几乎是神经质地不停擦拭,可那些血怎么都擦不干净。
“你在说什么混账话。”温煦钧匪夷所思地盯着他,“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温煦泽被他吓得激灵了下,向墙角蜷缩。
现在的温煦钧和温经义很像,温煦泽小时候,就是这么险些被温经义打死的。
现在没有二哥来拉他了。
“你不是,为了这个。”温煦泽艰难地、音量极微地问,“才提前动手的吗”
任何人都知道,温煦钧夺下温家的时机,根本就不合适。
太仓促、太欠考虑也太不合理了。
明明再熬上几年,老东西身体不行,也就自然会退位,把温家交给温煦钧。
温煦钧是温家培养的继承人,铁板钉钉,没有任何人威胁他。
非要父子相残,把温经义逼进精神病院,让温家损失惨重到一度跌落出世家,股价甚至到现在都还不稳图什么
图什么呢
别人不知道答案,但远在瑞士的温煦泽不用问就知道。
这是他这个傲慢的、永远要保证一切都尽在掌控的、永远不会低头的兄长,在向二哥证明这件事。
“温家已经易主。”
温家已经不是温经义的温家了。
温经义做的一切决定,都可以推翻。
包括驱逐温絮白。
温絮白比温煦钧小了五岁。
温煦钧没有照顾过这个弟弟,一直都是温絮白照顾他三岁的温絮白,就已经学会偷偷溜进训诫室,给大哥上药了。
还在上幼儿园的温絮白,捡到大哥的生日纸条,帮忙藏起来,没让温经义看到。
这让温煦钧躲过第二次皮开肉绽,温絮白去他的房间送药,还请老管家帮忙,熬了补身体的汤。
温絮白把这些东西摇摇晃晃端去,很认真地对大哥承诺,自己会实现大哥的生日愿望。
一定有一天,他会拆了那个训诫室。
温煦钧背上全是伤,从沙发上勉强抬头,看了这个路还走不稳的弟弟一眼,就又伏回去
“这关你什么事”温煦钧低声说,“你不必管。”
他很疲倦,不想哄孩子,只想休息。
然后三岁的温絮白就捧住他的脸,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又抬起手臂。
他小小的弟弟,抬高手臂,打着圈摸他的头发,一下一下地轻轻拍。
连他们过世的母亲也没做过这种事。
母亲和父亲是商业联姻,各自过各自的日子、打拼各自的事业,对他们兄弟几个的关注并不比对公司股价多。
他们的母亲在前几个月过世,温絮白带着黑纱,茫然站在陵前。一位来吊唁的女性宾客心疼他,把他拉倒角落,揉一揉脑袋、抱着哄了一会儿。
三岁的温絮白就学会了,踮起脚趴在沙发扶手上,很努力地哄哥哥。
温煦钧把他推开,曲起手臂,把脸埋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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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是这种脾气”温煦钧的声音困在手臂里,“我不想要你这种弟弟。”
温家为什么会出一个这样的孩子
他根本就不知道他要怎么对待这种不是一个世界的、多半是投胎投错了的弟弟
温絮白不因为这话生气,盘腿坐在沙发边,自己摆弄那些药棉纱布。
三岁的温絮白牢牢记住医生的嘱咐,每过五个小时就给温煦钧的伤换药,隔一阵就揭开纱布,给伤口通一点风。
被温经义惩戒、不准家庭医生来处置的那些深夜,每一次都是这样。
有时温煦钧吃了止痛药,昏沉睡去一觉醒来,还能看见温絮白。
温絮白就坐在离沙发不远的地毯上。
很小的一个小孩子,借着一盏很小的灯看书,不打扰他,但也不离他太远。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温煦钧都控制不住地想让这个弟弟走远。
走得越远越好、看不见才好,不要总是在他面前晃,提醒他世上还有这种人。
还有一个和他们完全不一样、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这就像是一群人,本来就生活在冰天雪地的极夜,每天照常生活、照常做事,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可某天在他们之中,忽然有人带了一盏灯。
即使是一盏其实很温暖、很柔和的灯,在他们的眼里,也只会既灼烫又刺眼。
有人想把灯丢远,有人想把灯砸碎。
温煦钧在这些人中算是前者,他没想对温絮白怎么样,只不过是想让这个弟弟离远些,不要碍眼而已。
温絮白实现了他这个愿望。
温絮白还实现了他的另一个愿望。
这个弟弟离开温家后,在温经义鼻青脸肿的雷霆暴怒里温煦钧得知,训诫室居然真的被拆了。
被拆得工工整整、一丝不苟,所有螺丝都拧下来,所有曾经把温煦钧折腾到死去活来的“刑具”,都被拆到报废。
这场无妄之灾殃及温煦钧,他不明白温经义为什么迁怒他“不是我做的。”
那老东西盯着他,神情是暴怒的阴鸷“做这件事,对谁有用”
温煦钧这次无话可说,他自己去找拆不掉的鞭子,交给温经义。
可温经义没打他。
温经义盯着他,半晌才似笑非笑地俯身,在他耳边低声说“你知不知道你这个弟弟,举报他老子家暴举报了多少次”
温煦钧的瞳孔在这句话里凝住。
他想起温絮白后来,也莫名挨过的那么多次监禁。
温絮白很能逃脱,怎么关都能逃出去,温絮白也很擅长跆拳道,温经义根本抓不到他。
所以这些惩罚对温絮白来说,并不算严重,最
严重的一次大概也就是温经义被家庭暴力调查令气疯了,拎起椅子砸向温絮白。
温絮白躲开了椅子,但被砸碎的木片划破,立刻血流不止,一晚上都没能顺利止血。
因为这件事,温絮白去了医院做检查,查出了那个治不好的病。
“他临走还举报了一次。”温经义扯起冷笑,用力掰着这根鞭子,“所以就先放过你。”
这次举报没那么容易糊弄,温絮白带着自己的伤去做鉴定,让温经义变得很被动。
为了洗清嫌疑,也为了避嫌温经义只能捏着鼻子吞下倒霉,把剩下的两个儿子轰出去住上一年。
至于另外那个胆大包天、再三挑衅他的底线,临走还敢摆他一道的小王八羔子
温经义冷嘲,眼底格外阴冷“他以为裴家是什么好地方”
“让他折腾吧,反正这小子也活不长了。”
温经义去问了医生,想起来就觉得快意,语气变得恶毒“十年八年活个十年也就顶天了,路都走不了,干什么都要人帮,他就该这样”
温煦钧的瞳孔在这些话里凝成冰。
接下来的时间里,温煦钧不择手段积攒实力、埋布暗线,完全推翻之前韬晦的计划。
温煦钧向温经义出手,把整个温家打了个天翻地覆。
温煦钧把温经义亲手送进精神病院,夺下温家,刚好是温絮白离开的第十年。
“然后呢”
温煦泽瑟缩了下,抱着膝盖,蜷得更紧“大哥,你为什么不问二哥,要不要回家”
温煦钧站在原地,盯着灯光下的一小片阴影。
因为温絮白不会再回温家。
因为那是“温家”,不是温絮白的家。
那么,为什么不问一问温絮白,要不要去温家做客
为什么不撕毁婚约、和裴家撕破脸,就把温絮白抢回来反正温家也被折腾成这样了,就破罐子破摔不行么
温煦钧并非没有这个胆量,也并非狠不下这个心。
他只是觉得这样,并没有任何把握可言。
他习惯了斟酌得失,习惯了衡量难易。温絮白的身体并没像医生预期的那么差这让他能开出的条件,变得不够有说服力。
不够有说服力,很可能会被拒绝。
那么就再等等选择一个更合适、更有可能软化温絮白,更容易让温絮白原谅他们的时候。
等等,再等等。
温煦钧甚至没有发觉,他在用这种冷血到可怕的态度审视自己的弟弟。
像审视那座准备趁火打劫、低价抄底,用最合适的价格收购的裴氏大楼。
得知温絮白的死讯时,温煦钧的反应,甚至也很像是错失了一笔不错的生意。
有些可惜、认赌服输。
温煦钧有承担后果的能力,他承认自己出手太晚、错过了关键
时机。
因为太想要占据优势,耽搁太久,以至于失去了最后抄底的机会。
有些可惜,他失去了温絮白。
这之后不久,温煦钧就离开瑞士,回到了国内。
温煦泽的状况不算太好,因为频繁的自伤举动,他被送去住院治疗,但效果并不明显。
但温煦钧留在那,也没什么意义,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温煦泽只会不停和他回忆过去的事。
温煦泽会用很快活的、有二哥宠着的语气,事无巨细地回忆每一件事只是这些往事的结尾,无一例外都会变得鲜血淋漓。
因为这原本就是事情的原貌。
他们让事情到这一步,他们火上浇油、袖手旁观。
温煦泽甚至很想弄出什么幻觉,可不论是幻觉还是梦里,都没有他的二哥冬去春来,那片无名湖水化冻,打捞队一无所获。
里面什么都没有,没有装备、没有金牌那个游泳运动员说,可能是被絮白哥取走了。
这个称呼让温煦泽停在原地。
然后,温煦泽露出一点非常小心翼翼、非常试探的笑容,磕磕巴巴地学着念。
他念不好。
但这回的温煦泽转了性,没因为这种事气急败坏、再去乱摔乱砸什么东西,只是趁没人注意,就溜进那片没名字的湖里去。
那个游泳运动员和打捞队发觉得尚算及时,慌忙把人捞上来救活。
温煦泽躺在湖边,睁着眼睛看天。
他还能喘气、还有心跳,他怎么都死不了。
他不得不一直后悔。
“大哥。”他对温煦钧断断续续地说,“我早点去找早点承认就好了。”
“怎么办,我为什么不早承认”温煦泽说,“是我想要水果糖,是我想要漫画,是我想要”
是他想要二哥。
他究竟都干了些什么
温煦钧实在受不了,被温煦泽拉着,无休止地、一遍又一遍地问“大哥,怎么办”。
温煦泽依然留在瑞士,大部分时间住院,稍微好一点就解开约束带,偷跑出去登山。
温煦钧回了国,他依然在温家,依然做原本做的事、做原本的那些生意。
直到某一天。
很平凡、没什么特别的一天,夜里的他结束工作,回房休息。
风把窗帘不停扰动,温煦钧不知为什么,忽然快步过去,掀开窗帘。
没人藏在那。
会和他玩一点捉迷藏游戏的,是七岁的温絮白那大概是温家的二少爷最叛逆的年纪了。
温絮白会从家里的任何地方跑出去,然后无规律地出现在任何一扇窗户。
温经义那个老东西,几乎被这个投胎投错了的儿子气死。
第二天一早,温煦钧去精神病院看温经义。
老东
西已经行将就木、双目诡亮凸起,靠身上的管子苟延残喘。
“小王八羔子死了吗”温经义不知医院外的消息,喉咙里嗬嗬作响,吃力吐字,“死得惨不惨”
“没死。”温煦钧说,“活得好好的,到处旅行拍照。”
温煦钧说“身体越来越好,病也快好了。交了不少志趣相投的朋友对了,还和裴家那个离了婚。”
“又去搞你最讨厌的体育了,带出不少运动员,非要把赢来的金牌追着送他,家里放的全是。”
“小泽跑回来,天天缠着他,每天反省一千次、道歉一千次撒泼打滚地耍赖求他原谅,想要重新叫他二哥。”
温经义被这个答案激起残余的暴怒,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身上的输液针和管子都在剧烈挣扎里脱落移位。
温煦钧没让人管,起身低头看他“既然你不想活,那我就去签放弃抢救的同意书。”
温经义早就该死了,全靠巨额医药费吊着一条命,只要仪器和药物撤下来,不过是一两天的事。
他留着这老东西的命原本也只是想等温絮白回来,给温絮白出一口恶气的。
是他想错了,温絮白怎么会理解他们这种人的脑回路。
温絮白怎么会觉得这种事有意义。
温经义怕死,虽然活得痛苦,却依然惊恐着瞪大双眼,死命不停摇头“不,不行我是你老子,温煦钧,天经地义”
去他妈的天经地义。
温煦钧不再理他,离开病房。
从这天起,温煦钧再回到温家,开始在任何工作的间隙,留意那片被风扰动的窗帘。
这是种毫无意义的行为,温煦钧很清楚,没人藏在那了。
但有些时候,他依然会放下手里做的事,和那片窗帘很简单地玩一会儿。
他不会玩捉迷藏,七岁的温絮白尝试着藏在窗帘里,他从不知道有什么必要去找。
“今天这么消停”
温煦钧放下笔,他已经留意一晚,可窗帘纹丝不动,像是玩够了这个游戏。
温煦钧又等了五个小时,终于蹙起眉。
他叫来家里的管家“为什么窗帘不动了”
管家愣了半天“因、因为有人来修了啊。”
“这扇窗子以后能关严,不漏风了。”管家见他天天盯着窗帘,还以为他是相当在意这个,“您看”
管家被他推开,踉跄了下,有些错愕地站稳。
温煦钧用力将窗户拉开,他几乎是难耐地等风进来,再掀一次窗帘可没有。
今夜有月无风。
即使窗户大开,窗帘也纹丝不动。
他没来由地想起那片山谷里的湖。
那座湖边,温煦钧死死按着温煦泽,再抬头时,就看见温絮白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那一幕其实叫温煦钧又想起些别的什么想起他被反锁在五楼的训诫室里,高烧寒颤、几乎丧命。
温絮白决定跳下去,跑出去报警。
没有合用的绳子充当安全绳,温絮白要徒手速降。
那个弟弟半蹲在窗口,咬着袖口的绑带,身形利落漂亮,在月光下回头安静看他。
看着他。
那是从不属于、也永远不会属于他们这个世界的眼神。
下一刻,温煦钧扑倒窗口。
他尽力往外探身,却并没抓住什么东西。
他甚至没能抓住流过指间的月亮。
温絮白仿佛是从那扇窗子里翻出去,很轻盈地溶进那一片月亮,只是在顷刻间,身影就消失不见。
温煦钧被看不见的铁栏杆拦住。
他抬起头,看温家旧宅奢华沉闷的内饰,寸寸变形,变成那间早就被拆干净的训诫室。
他留在这座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