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亲事【一更】
(四十七)
一夜车马劳顿。
温连是被一阵嘈杂人声吵醒的。
他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的脑袋竟然枕着旁人的肩膀,温连猛地醒神过来,听到耳畔道,“再睡会吧,正在搬货,一会到温府叫你。”
声音温柔,简直像哄孩子似的。
温连瞌睡都吓醒了,摸了摸自己身上,衣服都还整整齐齐,确认节操没丢,才后怕道,“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崔晏笑了笑,“刚来。”
外面的侍卫把搬运赈灾粮进幽州府衙,这种事他不需出面,便来看看温连。
一进马车,便看到温连缩在角落,睡得正熟,不忍心叫他醒过来,于是把肩膀借给温连靠了会。
温连还是有点不太适应这么亲密的距离,总感觉崔晏有所图谋似的,他干咳了声,直起身道,“有没有我能帮忙的?”
“没有,幽州有专人负责,只需把赈灾粮送到就好。”
幽州和通州不同,幽州地广人稀,通州地窄人密。通州水运发达,财力深厚,相比之下幽州就显得偏远而穷苦些。
虽然穷苦,但幽州在治理上却更加严密。因此水患涝灾发生时,幽州并未有太多伤亡损失。
温连掀开马车帘朝外看去,果真一切井井有条,所有人有条不紊地搬货交接,一一登账处理,俨然是有专门的一套管理方式。
看来幽州刺史很有手段。
“以这个速度,是不是咱们在幽州停留不了太久?”温连放下车帘,有些怅然,他本以为还可以多和温玉他们相处一阵子的。
崔晏颔首道,“通州事态严重,最多只能在幽州停留一天,连夜便要乘船离开。”
不过,幽州早已收到太子运送赈灾粮的消息,想必温府现在正在家等着他们,吃两顿好饭还是有时间的。
交接完赈灾粮,马车很快动身。
到温府时,温连掀开马车帘,远远地便看见一座大宅,大宅门前满满当当立着一群人。
他不由得紧张起来,对崔晏道,“可是到了?”
崔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恰好看到门口懒散斜靠着的温玉,好像有多不耐烦似的,他低笑了声,“是。”
“一会到了温府,你尽量让着些温玉,他嘴贱是贱点,但心思不坏。”温连叮嘱了句,生怕他俩又把场面闹僵。
从温玉给崔晏写的信来看,这臭小子肯定是想崔晏了,就是嘴硬要面子,不肯直说而已。
崔晏似是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口,又忍了回去,只道,“好。”
马车甫一停下,温连立刻忐忑地下了马车,崔晏紧随其后。
为首立着的,是温家老爷,那位他到死前都没能见上一面的温家老爷,如今已两鬓略有斑白,看到他们下车,脸上立刻乐开了花。
温连依次看过去,大夫人,还是和以前那样漂亮,核桃,还是和以前那样开朗,温玉,还是和以前那样一
笔。
大家都没变,一点没变。
这曾经都是他的家人啊……
眼眶泛红,久别重逢,温连竟然有种想掉眼泪的冲动。
“太傅,扶孤下车。”崔晏在他身后提醒,“你现在是江施琅,不是温连。”
温连回神过来,赶忙伸手扶着崔晏下车。
一道嗓门嘹亮的声音,带着些阴阳怪气在他们身后响起,“草民拜见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温家老爷听到这声音,赶紧给了温玉一脚,“好好跟殿下说话。”
温玉轻嗤了声,不屑一顾道,“我态度还不好,要不我给太子殿下跪一个吧?”
他们声音并不算小,清清楚楚地传进了温连和崔晏的耳朵里。
一人对视一眼。
崔晏淡淡道,“你看。”
温连默了默,“确实不怪你。”
纯属是温玉这小子嘴太欠了,要他是崔晏,也会忍不住想怼死这货。
崔晏走近,静静望着将要给他下跪的温府众人,抬手道,“祖父无需多礼,一切还像从前一样便是。”
听到这一声祖父,温家老爷倒吸一口凉气,连忙道,“殿下万万不可,如今身份不同,草民担不起这一声祖父了。”
崔晏无谓地笑笑,“天高皇帝远,无人会在意这等小事,不必拘礼。”
话音落下,温玉跟着道,“既然太子殿下都说了,那草民便也不跪了。”
说罢,他转身刚要走,就听一道冷森森的声音自他们身后传来,“温玉,殿下让你不跪,此乃殿下开恩,对待太子殿下不可无礼。”
温玉听到这声音,头皮瞬间像是被人揪紧了似的,回头看去,“顾大人,您没死在京城啊?”
“你咒我死?”顾问然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指尖在腰间长剑的剑鞘上轻弹一下,发出铮然响声。
温玉脸色微变,僵硬地笑道,“哪敢啊,顾大人,草民是担心你。”
另一头。
温连立在崔晏身边,津津有味地欣赏着这出好戏,压低声音问道,“他俩谁更贱?”
闻言,崔晏略微思酌片刻,轻声答,“顾大人应该更胜一筹,温玉打不过他。”
或许这就是恶人还需恶人磨吧。
温连忍不住轻轻偷笑起来,见到这些亲人朋友,感觉整个人心情都舒畅了不少。
见他露出笑意,崔晏也被他感染几分,唇角微勾,低声道,“进去休息吧。”
崔晏将温连带到身边,对众人介绍道,“这位是孤在京城的老师,江太傅,也是此次同我一起运送赈灾粮的官员。”
温家老爷忙不迭行礼道,“见过江大人,没想到江大人竟如此年轻有为,快都请进寒舍休息吧。”
一十一岁的太傅,的确称得上年轻有为。
温连笑吟吟回礼,“多谢老爷招待,那便不客气了。”
一行人进了温府,温连有些讶异地
看着,这里的一切装潢竟然和从前在顺尧时别无一致。
假山流水,厢房排布,都和之前他们在顺尧的宅子如出一辙。
崔晏走在人群最前方,与温连并肩而行,“是温玉要的,他更喜欢从前那宅子。”
温玉念旧。
哪怕搬家到幽州,他还是想念那个在顺尧的小家,虽然那时也说不上阔绰,但一家人住在一起和和美美,已成了他最珍惜的回忆。
温连的厢房也一直留着,好像只要那房间不变,温连也还一直在他们身边。
目光在熟悉的场景一一看过,温连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和崔晏相处的时间分明没有多久,可一眨眼,在崔晏的世界里,已经十五年过去。
他也“死”了十五年了。
众人吃过饭客套几句家常,知道崔晏他们赶路辛苦,便纷纷告退,将崔晏安排在从前住着的厢房休息。
温连推开房门,这里的一桌一椅,屏风罗扇,竟什么都没变。
当年给小孩准备的矮脚书案,如今都用不得了,还规规矩矩地摆在原位。就连他当初给崔晏用两张软榻拼成的“席梦思”大床,居然也被千里迢迢从顺尧搬到幽州。
指尖在床榻上的软被抚过,温连心头微酸,仿佛能看到那个五岁的小可怜第一次进温府时的场景。
小孩紧张而手足无措地立在床边,扯着他的衣角,小心翼翼地问他,“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那时候小红又可怜又可爱,温连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小崽看看,自己有多喜欢他。
现在是不行了。
温连用余光瞥了眼身旁比自己还高半头的“小崽”,心底长叹了声。
怎么人心就变得这么快呢,要是小红长不大就好了,一直那么天真可爱多好。
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崔晏偏头看去,低声道,“这张床舒服,你睡这里,我换一间厢房?”
听到他出声,温连还以为自己偷瞥被发现,心头一跳,下意识道,“行,正好我也困了。”
崔晏笑而不语,推门离开,“就在隔壁,有事叫我。”
待他脚步声走远,温连趴在门边看了半晌,确认崔晏已经回屋歇息,而后才飞扑到大床上,舒舒服服地打了个滚。
累了一天一夜,总算可以休息了。
他小憩了会,忽然听到阵敲门声,温连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穿鞋下床,“谁啊?”
打开门,温连被灼目的正午阳光烫了下眼睛,视线模模糊糊,依稀看到面前立着的是个身形瘦削的青年。
“你是?”青年歪了歪头,没有看到自己想见的人,有些不解地问道,“敢问太子殿下不是在这间房住下么?”
听到这声音,温连定睛一看,惊喜地睁大眼睛。
面前青年眼眸如星,眉似远山,相貌清秀而温润,最重要的是,这人居然是当年那个又瘦又小的小核桃。
核桃变化比毛豆还要大,一身水青
色锦衣(),周身气质仿佛也跟着变了。
殿下住在隔壁。温连指向旁边的厢房。
核桃点了点头20()_[((),同他行礼道谢,作势便要去找崔晏,却被温连一把拉住。
“等等。”温连做了个嘘声的手势,低低道,“殿下累了一日,正在歇息,有什么事同我说吧。”
话音落下,核桃面露难色,犹豫了片刻,在温连热情地迎接下,还是走进了屋里。
温连给他斟了杯茶,道,“出什么事了?”
核桃有些不自在地端起茶杯,小声道,“在下温陶,还没问过公子的姓名?”
孩子大了,有警惕心了,挺好。
温连笑着道,“我叫江施琅,是和殿下一起从京城来的,你喊我江公子便是。”
听到此话,核桃面露吃惊,立刻站起身又要给温连行礼,“见过江大人。”
太子崔晏和太傅江施琅一起到幽州赈灾的消息早传遍了温府上下,核桃自然是知道面前人身份有多贵重的。
温连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说道,“不必多礼,你找殿下何事?”
他语气和缓,平易近人,核桃不由得放松了些,捧着茶杯,小小口抿了抿,道,“是一些家事,与殿下许久未见,思念得很。”
崔晏顾问然还有毛豆他们离开幽州已有半年了,只有核桃被留在温府,他常常会想念崔晏他们。
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从破烂不堪的城隍庙里一起活下来的朋友。这些年,他们不是兄弟,却也早已胜似兄弟了。
温连颔首道,“是该叙叙旧,要不,我去喊殿下起来?”
“不必了!”核桃连忙道,“整日舟车劳顿,还是让殿下好好休息吧,左不过就是老爷又让我催促他一些事,不重要的。”
闻言,温连神色微顿,对他的话起了兴趣,“老爷催促他什么事?”
见自己说漏嘴,核桃赶紧把嘴严丝合缝地闭上,摇了摇头。
温连面带微笑,又给他斟了杯茶,“看来还是我把殿下叫醒,你们一家人好好商量吧。”
核桃:“……别!”
他瘪了瘪嘴,老老实实接过温连递来的茶杯喝下,低声道,“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之前殿下还在幽州,身份未坦明的时候,老爷和刺史大人在家中喝酒,俩人喝到酣处,一不小心……”
温连挑了挑眉,继续把茶杯给他满上,“一不小心怎么了?”
喝太多茶,核桃甚至有点想如厕了,可面前这位笑眯眯的江大人,好像并没有想轻易放他走的意思。
他纠结地咬紧下唇,最终还是缓缓开口,“一不小心……把殿下的婚事给定下了。”
温连愣了愣。
“老爷说,让我来探探殿下的口风,刺史大人家嫡女性情活泼,心地善良,和殿下在幽州时关系匪浅,家世身份与殿下倒也匹配。当初他做主定下这门亲事,的确是他考虑不周,但一诺千金,刺史大人毕竟对温府和殿下恩重如山,还望殿下能考虑考虑……”
房内一片寂静,核桃浑然不觉,继续小声道,“当然,如果殿下实在不喜欢,此事便就此作罢,他会去跟刺史大人好好断去这门婚事。只是这段情谊,恐怕往后也就彻底结束了。”
说完,核桃又小口抿了抿茶水,凉津津的,耳边传来温连轻轻的声音,“刺史大人家嫡女,叫什么名字?”
核桃怔然抬头,不知他为何这么问,但仍然如实回答。
“顾斐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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