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山盟
傍晚时分, 那具泡成巨人观的男童尸体被家属认领,小男孩是离这边十公里的一处渔村里的留守儿童,常年跟随奶奶生活, 奶奶年老痴呆,孩子走丢了也不晓得找,是警方发通告后才由孩子大伯找来。
认尸现场哭成一片。
这场景给文澜留下深刻阴影。
随后,她和霍岩一起去了金口滩的民宿。
民宿老板早在上午接到警方电话时就表明, 何永诗没有再回来过,房间里除了证件不在,其他东西全部未动。
他们不死心、走街串巷的呼喊, 一直到天黑,都没有一点线索显示何永诗回来过。
于是一群人又驱车回公安局,警方的意思是现在最好集中警力搜寻何永诗, 而宇宙则是能捞就捞, 毕竟七天过去了,孩子恐怕凶多吉少。
这话很残忍,文澜一度不肯接受。
但是霍岩接受了。
他用电话通知了永源集团老董事会成员中的两位叔伯, 还有霍启源以前的秘书小曹。
这三位,都是霍启源在世时的心腹。
霍岩先对曹秘书交代, 自己在瑞士银行有一笔钱, 请帮忙取出,他要用这笔钱寻找母亲和弟弟。
又跟其中一位仍在集团管事的副董请求,将集团保安部调过来, 撒网式搜寻,发现线索的按等级奖励。
同时麻烦另一位董事联络周边村庄,发动群众上山下海搜寻,奖励制度和集团保安部一致。
这一系列步骤实施后, 当夜的金口滩就人声鼎沸。
除此之外,媒体也纷纷出动。毕竟霍启源刚离世,霍家再遭大难,这种接连的天灾人祸式遭遇,已形成空前绝后似热度。
然而,热闹了二十多天,一无所获。
那些为提供有价值线索设立的奖金,甚至分文未发出,这对母子如两粒失落的沙,了无音讯。
霍岩一开始很坚强。
后来,搜寻队伍大幅度撤出,警方也收回警力,这两件失踪案,将成为悬案。
他终于撑不住……
那天天很沉,大海反射着天空的颜色,不再梦幻,而是白浑色。
云层很厚铺在上方。
在一片广阔海域前,霍岩和文澜盲目式站立。
视线看着前方,除了浑浊的海水只有远处沉重的天空塌在海面的景象,霍岩突然动了脚步。
他动作非常安静,直直望着前方,但因为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让文澜很惊慌。
“霍岩?”哑声叫他。
霍岩继续往前走。
直到穿着长裤走进海里。
文澜惊叫,“你干嘛!”
他仍然不停,一直往海里走,文澜也跟着他跑进海里,冰冷的海水淹没地她下半身没有知觉。
时间不知不觉就走到九月份天凉,海市即将迎来秋天,荣德路也将成为最美的秋日景观佳地,大面积银杏先开始泛黄,然后铺满整条路,游人纷至沓来,连清洁工都不会扫去那层金黄。
但这种美,与他们无关了。
他们眼里的海市秋天将不再美丽,而是寒凉彻骨,像冬天。
“霍岩!霍岩!”海浪变得可怕,一波又一波涌来,从后抱住他腰,文澜像搂了一块冰冷的铁块,他没有声音,动作也不停,一直往深海里走。
文澜吓得惊叫,然后大哭,“不要……求你不要……你还有我……”
她知道后一句是废话。还有你又怎么样?他没了爸爸妈妈,也没有了弟弟,和他有血缘关系的人全都不在了。你又算得了什么?
但是,文澜不会承认自己的无足轻重,她不但捆住了他腰不允许他往前,还拼尽全力到将他拽倒。
哗啦啦——
海水瞬时将两人灭顶。
一个浪冲来,好似嫌他们不够狼狈,将他们往后拍去,又恶劣地退回。
“呜呜呜霍岩……”她失声痛哭,口腔内全是海水的咸味,“霍岩——”
他起身,然后往前走,整个人似魔怔,文澜被带动地从海里摇摇晃晃爬起,仍然捆着他腰,前胸贴他后背,心跳如雷,脸顶在他背脊上,这一刻,文澜甚至绝望到想,如果他继续这样,自己会随他一起去……
好绝望,特别绝望,觉得世界末日,霍岩撑不住也是应该的,文澜也撑不住了,肆无忌惮大哭。
忽然,她手里的人好像体会了她情绪,在往前又走了五六米后,波涛几乎将他们撞得东摇西晃时,霍岩停住了。
他捞到一个东西,这么风险地、不顾一切往海里冲就为了捡这个东西——
一把玩具水枪。
黄绿色搭配,塑料材质,和宇宙临走前霍岩买给他的那把没法比。
霍岩却为了这把烂东西,差点没命。
文澜将脸从他背脊探出去,和他低垂着的目光一同打量那东西时,她和他都哭了。
霍岩的泪一颗颗成水滴般,挂去文澜捆在他腹前的手背。
他的哭声是压抑的,没有动静,只有背脊颤动着,向身后的人传达撕心裂肺的情绪。
文澜也哽咽着,不晓得怎么安慰,就只好静静抱着他,和他屹立在淹没两人腰际深的浑浊海水里,尽情让他发泄。
可霍岩的悲伤好像没尽头,他一直在海里停留,直到冷风冷水将两人都冻得唇部发紫、浑身颤抖着。
文澜终于意识到不能让他继续下去,努力将他往岸边拖。
这个过程也将文澜吓坏了。
霍岩和之前的坚强完全脱离,他虚弱到她一个小姑娘拽着他腰往上走时,他连番被她拽动,并且随着她绵软的力量也无法屹立地、多次跌进海里。
海水浑浊,沙黄色掺杂着各种垃圾和碧绿色的浒苔。
他跌倒后,文澜将他拉起来,两人一路跌跌撞撞从海里回到岸上。
到了岸上,在旁边清理浒苔的叔叔问他们是否需要帮助。
这一年,海市爆发了最严重的浒苔污染,碧绿色的一层覆盖海面,将海水浴场污染的不见半个游人,只有在沙滩狂奔的蓝色卡车、运输着成堆的浒苔往外送,还有捞浒苔的叔叔阿姨散在海岸边缘。
这位大叔有自己的运输车,很小的一辆,碰到他们,晓得他们出了事。
因为这一天风大浪急,天空阴沉,浴场半个游人没有。
他们浑身狼狈,两个人都冻得面色惨白,女孩子哭啊哭啊,搂抱着那个男孩,明明自己很柔弱的模样,却用力揽着那位眼帘已经闭起来的男孩,抬起脸,哽咽了一句,“我们想回家……”
好心的大叔立即皱眉,问他们家在哪,他马上送他们回去。
文澜一边揽着霍岩冰冷的身体,一边哽咽回复,“荣德路8号……”
荣德路8号……
再也回不去的荣德路8号。
说完后,文澜就用自己泪水洗了面。
……
荣德路8号热闹不再。
家里堆满已经打包好的纸箱。当然,主卧和书房仍然没有动。
何永诗出门前特意交代霍岩,这两个地方由她自己收拾。
这显然是对生活抱有期望的做法,她陪小儿子度完假后,仍然会回到这个家,和自己的两个儿子重新找住处,然后和睦的开始。
可惜命运弄人,冥冥之中,她在离开的那天,将那两幅传代画作交给霍岩,就仿佛是厄运前的回光返照。
只不过这一切,对霍岩来讲太残忍了。
他大病一场。
从小到大他身体素质强悍,基本没生过病。
这一病,将文澜急坏。
她几乎每天寸步不离地守着他,除了洗澡和去厕所,她与他完全像连体婴。
期间,还在他耳边鼓励,“不怕,你不是一个人!”
霍岩烧得迷迷糊糊,仍然晓得回应她,甚至安慰似的对她呓语,“是……还有你。”
这一句,仿佛是他存在的动力,之后几天,他身体迅速康复。除了有一些消瘦,病气不复存在。
文澜和他同吃同住的待了几天,文博延终于忍不住了,开始催她出国,本来八号就该打包飞伦敦,可霍岩生病,她拖了一天又一天。
最后,霍岩病好了,她也突然变卦,对文博延表示,她高中就留在国内,哪个地方也不去了。
文博延可想而知的震惊,之前何永诗和宇宙出事,他就猜到这丫头可能一颗心都留在了霍岩身上,毕竟这世上像霍岩这么惨的人少见,小姑娘难免受不住,要留下来和他一起“受苦受难”。
文博延一开始不愿意将事情想到最坏,直到她终于跟他摊牌。
父女俩狠狠吵了一架。
吵完后,文博延不但没把女儿送去英国,还同时“失去”了女儿,她打包直接住进了霍家。
文博延不愧是商场中人,落败后沉住气,直接换了一条路进攻。
他邀请霍岩吃饭,同时请了他姑妈劭小舞,还有从前和霍家来往的几位老朋友,包括欧家一家四口,文澜舅舅蒙政益一家。
文澜对此完全不知情,直到和霍岩出现在饭店门口,看见文博延的车子,才大发雷霆,“怎么回事——”
她以为只是和他散步而已,却没想到来到饭店,并且俨然就是一场鸿门宴。
霍岩病过一场后,整个人消瘦许多,他本来就棱角分明,这会儿脸部轮廓更加明晰,饭店门前的光恰到好处给他打出一层病态的白,脸上神情却是高不可攀。
不过,在文澜面前,他所有的不可近亲都变成很好拿捏。
面对她的怒火,他出声安抚,“没关系,只是吃饭。”
文澜眼神抗拒,“不!”然后,转身就想跑。
霍岩一伸手,轻而易举扣住她。
文澜垂眸,看到自己被他扣住的手腕,听他说,“文文别闹……”
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到她,也带着微微的恳求,“别为我放弃前程。”
文澜喉间哽了一下,很想当他面大哭。但是她情绪这么松动的瞬间,霍岩就拉着她腕,将她带去了里面。
文澜不想当着外人面失态,一直咬着唇,克制情绪。
到了指定包厢,竟然坐了一桌子的人。
霍岩带着她落座后,先听那些人说了一些何永诗和宇宙的搜救进展,这些长辈纷纷表示,不会放弃对两人的搜寻,让霍岩放心,大家不会对他不管。
劭小舞身为他姑妈,率先提起霍岩的学业,说已经安排了本地最好高中,也给他租了在学校附近的房子。
文澜的舅妈也发挥女性余热,对霍岩嘘寒问暖。
霍岩则表现地意味深长。
除了对文澜舅妈客套一点,其他人基本没有理会。
这一餐饭吃得气氛紧绷。等差不多结束时,蒙思进才开口,“霍岩你到底怎么想的?你家现在这种情况,荣德路的房子马上就保不住,你住哪里?学又准备在哪里上?”
他后一句问得十分雪中送炭,至少对文澜而言是如此。
她坐了半晚上,没一个大人提起让霍岩去留学的事,要知道连何永诗失踪前困难成那样都给他留了一笔留学费用,显然是希望霍岩出国的。
在座的各个是富豪,还打着和霍家交好的名头吃这一餐饭,却没一个提起要资助他上学。
她心寒无比。
蒙思进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直接开口,“不然你和文文一起去伦敦,你妈和弟弟的事我会在国内给你看着,留学的钱也不要操心,我给你张罗。”
蒙思进说着笑,“我对你很有信心,这点钱根本不怕收不回。”
他音落,桌上大人就集体缄默。
不过这股缄默,是一场不动声色的战争。以文博延为首,几位男性长辈都似乎带着笑,准备倾听霍岩的意思。
他沉默了一瞬,忽地拒绝,“不用。”眸光看向劭小舞,这是他今晚第一眼用正眼看对方,后者直接愣了一秒,接着才勉强堆起关怀眼神,似乎想开口说话。
霍岩截断,“姑姑安排的学校和房子也不用。我自己弄。”
“霍岩你不要逞强。”文博延第一个回应。
时节已至秋天,他穿着一套三件式正装,没套西服,整个人显得儒雅含蓄。笑意微微扬在嘴角,眼神隔着镜片看却非常犀利。
他有一副用最淡口吻、讲最让人害怕话的本领。
霍岩年纪轻轻却不吃他这一套。就好像江湖的老规矩年轻人并不会遵守一样,他眼神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锋芒,不但接住了文博延的话,还很冷漠地一扬唇,几乎有些挑衅。
“本来就强,谈什么逞。”
是的,霍家再落魄,他没受过这桌人的一丝恩惠,除了文澜,他谁的感受都不用在意。
音落,就淡淡一声“我去洗手间”,起身,拉开椅子,面无表情地走出包间。
他这一趟基本不会再回来。
文博延的笑意难看。
堂堂达延集团的掌舵人,再怎么样也不能承认自己被一个小孩气到。
停了停,他语气正常说,“算了,这孩子自尊心强,也很有能力,”这一点他是发自真心夸奖,“从启源的离开,到他妈妈弟弟的事,他都表现的无可挑剔。他能管理好自己。”
接着,眸光一转,想对文澜说两句。
可她这会儿,已然情绪上头,根本不想理他。
文博延还是告知,“不要胡闹,霍岩也希望你去伦敦。”
文澜狠狠地回眸看他,那目光仿佛两人是仇人,文博延不可思议地嘶着气,文澜不等他发作,猛地起身,撂下一句。
“我说了不去就不去!”
这一句基本是吼,将除了文博延以外的一桌人震慑住后,头也不回冲出了包间。
文博延对此很淡定,无动于衷笑言,“她怪我没对霍家施以援手,可在座都知道,霍岩性格要强,除了永源前董事会的两位叔伯,他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求助过,是他拿我当外人在先,我怎么努力他都不会接受的。”
劭小舞也点头,说,“文董你不要怪他,小孩子不懂事。”
文澜的舅妈神色复杂,低垂下脸,没再说话。
蒙思进意味不明哼了一声。
……
文澜出了包间。
脚步很快,怕霍岩提前离开,可左拐右拐到达卫生间,他竟然还在那里。
卫生间设在外面,有一条长廊通过,他两手撑在洗手台上,背脊弯得很低,直到文澜走近,他才微微一动。
扭过身看她,忽地笑,“怎么才来?”
“你等我?”文澜眼神微恼。
要知道他可是一直倡导她要出国的一派,和屋子里的人没有区别。
他此时,目光柔和,长廊的灯刻意调暗,配合洗手间的隐私,也配合长廊外的夜色。
他的脸沉静在这股特意的暗中,也变得若即若离,似捉摸不透。
“不等你等谁?”轻轻反问,将她弄愣住后,又笑,“我只有你了,怎么能不等你。”
文澜越听越生气,微微看去旁边,并不直视他,也不回应他那话,只生了一瞬闷气,瓮声,“那笔留学费不用就好了,当时我爸他们要出钱找人,你不该拒绝,这么多年,我在你家吃住用也花费了很多,就该让他还回来。还是你有什么事瞒我,和他有什么仇恨?”
“没有……”霍岩启声,眼神认真,“我和你爸之间,只是关系没到那个份上。”
“真的没其他事?”她语气慎重。
“当然。”霍岩眼神转为忽明忽暗。
他哪里会告诉她,之前遇见尹飞薇,说替霍家拉投资的尹华阳因文博延而死,这件事没有证据,最好一直没有证据下去,他就能一直拥有她。
哪怕异国,他不在乎,总有一天,她会回来。
兴许他的真诚打动她,文澜一晚上的不高兴忽然消散,然后红着眼眶说,“我要洗把脸,你旁边等我。”
霍岩退开前,文澜将自己手表摘下来给他,“拿着。”
霍岩收着她的表,扭头盯了她好久,见她没有异常,只在洗手池前冷静着情绪,他眼底没落一瞬后,一声不响地走开。
他在外面花园等她。花园里铺了鹅卵石路,霍岩一不小心踏空一步台阶,兴许情绪的原因,他整个人不在状态,竟然就将她手表扔了出去。
霍岩几乎愣住,接着才想起去搜寻,手表摔在花园里,他扒拉开草丛才发现表被摔裂开。
昏暗的地灯下,忽然一块明显不属于表盘部件的小金属进入眼底。
霍岩单手拎起,仔细看了一会儿。
他是多么聪明的人,聪明到母亲弟弟出事,自己晓得怎么安排人去搜寻,虽然结果一无所获,可他的声势弄到人众皆知,如果何永诗能看到,一定知道她的大儿子是多么希望她回来。
他也从来不需要外人的怜悯,自己能承受住一切后果,可以没有大房子住,没有学留,他依然撑住,直到霍家再次被他撑起来。
可是霍岩,在承担这一切的同时是因为自己身边还有一个人……
他眼神不可置信,黑色眸光像起了两层水雾,静静在秋季花园里半蹲着,霍岩盯着那小金属看了许久,接着垂下眸,拿出手机,手指颤抖地给这东西拍了一张照,然后发给处理父亲案子的刑侦队队长。
对方很快回复,口吻像是聊天,很休闲地问他,这是窃听器,他用来做什么的……
霍岩一瞬就像被抽去了骨头,整个人软掉。
等文澜回来,他仍然蹲在花园里,她语气惊讶,“你怎么了?”
然后,蹲下身,两手扶过来。
她对他向来没有界限,霍岩生病期间,她甚至守在他床边睡觉,现在倏地将他肩膀搂住
“是不是不舒服?我们回家吧!”语气着急,眼神担忧。
霍岩将脸埋在自己臂弯里,一手抓手机,一手握着那块四分五裂的表,“我把你手表摔坏了……”
他嗓音嘶哑。
文澜皱眉,“没关系……那天在海里就泡不行了……坏就坏吧……”
“你爸送的?”
“嗯……”文澜皱眉,不理解他怎么了。
他又沙哑开口,“什么时候送的?”
“叔叔出事后……”文澜试图看他脸,但当把手移到他两颊,霍岩就狠狠避开了。
接着,他站起身,居高临下。
“你回家吧。”只说了四个字,那眼神却看得文澜一瞬间遍体生寒。
“霍岩……”她唇瓣开合,语气不可思议。
霍岩弯身将手表塞回她手里,那冷漠的怒气,使得他眼皮都似起了寒意,低垂着时,仿佛刮了她两刀。
文澜完全懵住,霍岩没留给她多余思考空间,他起身,往外走,没有和她打一声招呼。
连背影都锋利。
文澜默默伤心了一会儿,接着起身,不由分说追出去。跟了一会儿,她才发现不对劲,霍岩没有走回家的路,而是漫无目的似地在街上乱走。
此时,已经到了夜里九点多。
他一步抵她三步。他走路,文澜就变成小跑地追他。
穿过吃饭的大街,往上走,横过老市区,又再度往下。海市的地形东高西低,他似乎准备一晚上这样的乱走完。
“霍岩!霍岩!”文澜一开始生气,觉得他莫名其妙,后来认为是两人分开在即,他控制不住情绪而已,毕竟文澜也想放任情绪,她明明就说了不想出国,可他固执认为她这样是被他耽误,两人难免会起冲突。
他一定是这样的……才在被父亲他们鸿门宴后,怒不可撤。
文澜一度追上他,扯住他胳膊,想问他是不是这样,如果不想她走,她可以不用离开,他也不用有负担,可当她拽停他,霍岩猛地回眸时,那眼底升腾的怒意几乎将她吞没。
“别跟着我——”这句算客气地,霍岩还对她咬牙切齿出一声“滚”。
文澜猛摇头,像完全不认识他,接着,眼神开始害怕,“你怎么了?”
霍岩深深喘了一口气,这口气使得他胸膛都似塌陷下去,再抬眸时,那眼神显得漫不经心又特别地易碎,“离开我,别碰我。”
然后甩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往铺满马牙石路的教堂走去。
那背影在暗夜、伫立在半空的哥特式教堂尖顶的映衬下,长长拉出一道影子在路面,苍凉到近似走投无路。
文澜眼泪开始簌簌落。仍然努力跟着他。她不敢发出哭泣声,就静静地任夜里的凉风吹干自己眼泪,然后一步不敢遗漏地跟随他的路线。
霍岩身材很高,在前面走时,几乎像航行标。
两人从夜里九点走到凌晨两点多。
海市的夜晚寒凉,坡多路绕,光那座地标建筑天主大教堂,都走了三趟来回。
文澜记不清准确时间,只晓得夜色由浓重黑变为渐渐晨光现。
原来从凌晨两点又走到早点铺开门。
她终于撑不住,在一个街心小公园里停下,公园很小,有一条紫藤长廊,中间是一个小广场,摆着几尊玻璃钢材质的卡通雕塑。
长夜将明,公园内景象影影绰绰。
她忽然想抱头痛哭,不为别的,因为那双一直往前、终于似想起她而折返的脚步。
他穿着一双帆布鞋,牛仔裤罩住高高的鞋帮,在她面前冷冷站立。
文澜抱胸,将自己上半身压在膝盖上,人坐在长椅中,对上方视线无暇理睬。
她又累又饿,只除了唇瓣轻轻抖动着哭,其他什么也不想干。
霍岩站了一会儿又忽然离开,文澜其实担心他是不是又反常,没有耐性地,彻底将自己抛下。
可这么害怕着的同时,他再次返回。
文澜闻到刚出炉的面包的香味。
在这座公园的上方,大概也就向上走十几米的位置,街边有一家烤面包店,刚才她从那里走过,看了一眼里面设施很古老,用一个大铁锅似的烤炉,她从前从没见过。
那些戴白帽子的阿姨,将面包从里面烤出来,摆在不起眼的玻璃柜台里,简陋又充满老店的气息。
他将那种烤地硬硬的面包用塑料袋装着递给她。
文澜没有抬头地,抢过就开吃。
味道果然非同寻常,底部是很硬,咬起来有嚼劲的口感,而其他部分喷香又松脆。
文澜垫了一半饱的肚子,忽然忍不住肩膀耸动,哭得不能自已。
也不处理剩下的面包,就这么抵在眼前,始终埋着身子不起。
霍岩站了一会儿,好像良心发现,他手掌温热地碰触到她肩头,接着,整个人蹲下来。
文澜面前的晨光被他遮住了,这一瞬,她却不害怕,而是觉得很暖,霍岩的身体替她挡住了秋日清晨的寒凉。
明明他孑然一身,却似能代替一切天堂,给足她安全感。
文澜哭出声,“霍岩你没有家了!”大声地,痛苦地喊出,“霍岩你没有家了——”
如果他有家,怎么会被人鸿门宴?
如果他有家,怎么会大半夜不睡觉全城漫步?
如果他有家,又怎么会情绪不好将她拒之千里?
“你不怪我吗……”霍岩眼圈通红,夜色仍然笼罩周遭,他脸上一片暗影,握住她肩部的那只手发抖。
“我让你离开我,对你吼,文文你不要理我了,嗯?”他征询她意见,用轻松的口吻。
可是这一句后,在等待她回复的期间,霍岩泪就从眼角滚落,他眼睛一瞬不瞬看着她埋下去的头顶,她头发很黑,又亮又健康,他想摸摸,但是,隔着血海深仇,他走了一夜,清楚知道紧跟在自己身后的姑娘将不为自己所拥有……
他不仅没有家,他还没有了她……
他可能永远都不会告诉她,文博延利用她这个亲闺女,对她和霍家做出过什么……
舍不得……舍不得 ……
霍岩这一瞬间忽然痛苦到热泪顺着眼眶奔涌,根本没有意识地这样落。
好在她一直没有抬头,默默抱着膝盖,和他一样绝望地发泄情绪。
天光渐渐亮了,公园景象更加分明。
时间来到清晨六点。
初秋的这一时刻,街头仍没有大醒的动静。
两人收拾好情绪,谁都没力气多说话,他们将烤面包吃完,接着扔掉垃圾,漫步街头,和夜里的冲动不同,这一趟,两人都不再赶时间,脚步走到哪里,哪里就是风景。
他们在天主教堂前停下。
和夜色下相比,这一刻,教堂外形完全展现。黄色花岗岩墙体,门楣上镶嵌着玫瑰花窗,典型的哥特式建筑,两座尖顶高耸,伫立着十字架。
因为是周日,内部正在进行弥撒。
数根立柱支撑起的巨大穹顶下,信徒们坐满长椅。放眼望去,一颗颗全是人群的后脑勺。
文澜和霍岩站在最后方,与祭坛有很长距离,那里点着烛光,墙壁上绘制着巨幅的耶稣诞生像。
文澜放空的时候,忍不住去握旁边人的手,还好他没有躲,文澜顺利握住他温暖的手指。这时,位于两人头顶上方的管风琴突然鸣响。这种号称布置在墙体的巨大乐器,一启动,音效立即震撼全场。
文澜心灵受到震颤,她不知道霍岩这一刻在想什么,偶尔在弥散与乐曲的声响中,侧眸瞧他。
他面色沉静,一双眼笔直望着前方。
她望望后,又垂眸去想自己的事情,一会儿后似被前方的新生儿洗礼仪式吸引,再度乱投视线。
霍岩在旁边忽然轻轻拉了下她手指。
文澜下意识侧眸。
他同时侧过头。四目相视,他首先开口,嗓音柔和,和夜里对她说绝情话时,派若两人。
“怎么了?”显然夜里的“事故”并没有走远,他有点担心地轻拧眉心。
文澜望着他的眼,唇瓣轻启,“你在想什么霍岩?”
“想以后会在哪里结婚。教堂?”他笑了,似乎并不期待答案,说完后就收回视线,不再看她。
文澜眸光晃颤了一瞬,想回答他那就在教堂结婚,可心里的不安莫名增大,连插科打诨力气都丧失。
弥撒结束后,两人没多停留,坐上清晨的第一趟公交,往家晃。虽然公交行驶地很慢,中途上下停停,可依然只用了不到十五分钟,就回到荣德路。
荣德路似乎还未清醒,一片安静。
文澜在霍家门口和他分道扬镳,霍岩在门前停滞了一瞬,才对她说先回去睡一觉,之后再见面。
“什么时候见面?”文澜迫切问。
她内心不安再次增长。眼神忧郁地看着他背影。
霍岩似笑了一声,接着才说,“当然等我们都睡醒。”
文澜忐忑地点点头。
霍岩始终背对她,文澜终于动脚步要走时,他像猛地听到声音,对她哑声一句,“等我们长大,都会变好起来,一时的痛苦,不要放大。”
文澜一开始没听明白,以为只是对她的安慰,两人目前都深陷在痛苦中,他情绪甚至罕见失控,这一句就当是对她的安慰,同时是他的自勉吧。
若无其事往家走,走到一半,文澜却又重新回去。
她特意没走正门,而是经过厨房的侧门,这道门是霍家的常用门,以前无论上班还是放学的都从这里走。何永诗带着宇宙离家前也是走得这道门。
文澜靠在墙边,等了大概十五分钟不到,她手表坏了,被随意扔在饭店花园,身上只有一部手机,昨夜文博延打了无数电话,显然她的夜不归宿,和霍岩的双双消失,让他很惊恐。
文澜当时关机后,这会儿才打开,她只是用来看时间,然后发现霍岩进去了不到十五分钟,接着就背着行李出来。
他前一段日子就将家中物品打包好,可这一刻出门,只背了一只包,手上拎了一件行李袋。
整个人显得锋锐无比,又义无反顾地,从她躲靠的墙壁走过去。
“你等等我……”文澜一开口后,泪水就模糊眼睛。
她简直憎恨他,但是没有发作,她甚至想用自己这一刻的不慌不忙来嘲讽他。
说什么等彼此长大就变得很好,一时的痛苦不要放大,他简直在说风凉话。
难道他以前跟她说叔本华的名言,幸福是虚妄唯有痛苦才真实,这话是假的吗?
文澜立在原地良久,都没有再发第二声。她知道霍岩很震惊,也很无颜面对她,因为她识破了他的计划。
他要一个人离开,去莫名其妙的地方,从此和她失去联系,像何永诗和宇宙一样。
文澜决不允许。
将他截停后,她擦掉眼泪回楼上。
再次下楼后,她身后背了一只包,除此之外只有手上的一块洁白如玉大理石。
不仅如此,她还将宇宙和霍启源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分别装在包中,文澜气到根本没想起要给自己多装几件衣服,光带了这些礼物,还有宇宙上次从山城带回来的一家五口肖像画的石头。
霍岩眸光扫到她手里的那块东西,立即偏过头,好像不愿面对她,侧颜冷漠又生硬。
“走吧,”文澜整装待发,不容置疑哽声,“你去哪,我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