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婢女(六)
苏母沉默着,神色越发悲伤起来。
明月看着她这般,心下越发抱歉,说道:“娘,是我不好,您就当我没问。”
许久之后,苏母摇了摇头,非常老实的承认道:“是我没本事,留不住。”
苏母虽然嫁人后生活和顺,但偶尔也会觉得空虚,就感觉好像自己的人生只有眼前这些事。
明月也没想到她居然这么爽快的承认了。
苏母继续道:“你爹一走,家里就跟天塌了一样,虽然他这些年也攒了些银子,但坐吃山空,迟早有山穷水尽的那一天,加上你弟弟要读书,银子越发不经用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留在侯府里,总觉得给人当奴婢,低三下四,但我也实在没法子了。”
听着苏母的话,明月心情十分复杂,其实原身从来没怪过母亲,这世道对于普通人来说,总是十分艰难的。
苏母继续道:“若我没有出府嫁人,还在那府里,便是当家人走了,我也还能拿月钱,总不至于让你们姐弟俩喝西北风。”
“可偏偏我们家就是这样了,你弟弟读书要钱,你日后嫁人也要嫁妆,我没有别的本事,便只能指望你了。”
“你生得漂亮,若是能有大造化,我们全家都沾光。”
“我知道你不想给人做小,我这几天也寻思着,你不愿便不愿吧,我也强求不得,只是你多在府里留几日,便能多拿一次月银,这样我们一家子也有个进项。”
“你心里若有怨恨,就怨恨你爹吧,做什么不好,非要自己去采药,留下我们孤儿寡母!”
苏母说着,眼泪都流下来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说女儿,只想着先用这样的说辞,将人稳住,好安心留在侯府,其他的,只能慢慢劝。
明月闻言眉心一跳,看着苏母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嘴里也不断责怪这苏父。
“娘,爹已经走了半年了。”明月提醒道。
但半年时间,对于苏母来说,却像还在昨天,她始终还是无法从丈夫死亡的阴影中走出来。
苏母闻言说道:“他走了轻松,倒是害得我们泡在苦水里……”
明月想到原本的剧情里,苏母是因为受了女儿死亡的刺激,这才撒手人寰的,但归根结底,却是丈夫的死亡,对苏母打击太大,让她始终沉沦在悲伤中,这才坏了根基。
明月觉得不能这样下去了,不能让她一直沉浸在悲伤里。
“爹对您不好吗?他不是个好丈夫、好爹爹吗?”明月问道。
苏母立马一抹眼泪,怒视明月,说道:“你这个不孝女,怎么能这么说你爹爹呢?再没有比你爹爹更好的人了……”
明月说道:“既然如此,那您为何又这么怨恨呢?”
“我……我没有怨恨,我只是……”苏母说不下去了,她又哽咽起来。
明月深吸一口气,说道:“既然您爱重爹爹,那为何还要这样折磨他?”
“我如何就折磨他了?我明明恨不得替他去死。”苏母哭着说道。
明月眼中闪过一抹心疼,但还是说道:“咱家如今这情形,爹爹泉下有知,对他便是一种折磨啊。”
苏母心口一窒。
明月继续说道:“爹爹在时,您但凡有个头疼脑热,他比您还要着急,您脸上换季长了东西,他几番研究,才给您做出了涂脸的面膏,您现在天天以泪洗脸,哭红了眼睛,熬坏了身子,您觉得他知道了能好受吗?”
苏母眼泪越发汹涌起来,往日夫妻恩爱涌上心头,她越是记得丈夫的好,便越是无法从悲伤中走出来,但如今女儿的话,却不啻于一记响钟,敲在她的脑子上。
“您这般,我无法安心留在府里,弟弟也无法安心学习,爹爹在九泉之下,又该如何自处?”
苏母用力抹了一把脸,说道:“我只是……只是始终不敢相信你爹就这么去了……”
明月心疼苏母,但却不想一味迁就她,明月主动站出来做这个恶人,试图将一直沉沦悲伤的苏母捞起来。
“我记得您的络子打得极好,您给我做几个吧。”明月想给她找点事做。
苏母不会拒绝女儿这点小要求,说道:“你要几个,拿来做什么?”
明月十分诚实:“我打算拿去卖钱。”
“络子能值几个钱,一个能挣一文钱都是好的。”苏母说道。
“便是只有一文钱,对家里来说也是个进项。”明月说道。
苏母说道:“靠这个挣不了多少,没得还费力气,你在侯府里机灵点,得一次赏都有一串钱呢。”
明月心下一叹,苏母实在太过天真了,哪怕如今家里这情况,也还看不上这么一点小钱。
“我若一直得不了赏呢?我一个月不过二百文的月银,十个络子挣十文钱,比我一日的工钱都多了,便是您一天只打一个络子,也能多给弟弟挣下一个鸡蛋补身子了。”明月说道。
苏母转而要求道:“我说不过你,你让我打络子,我打便是了,但你也答应我,好好留在府中,别丢了这么一笔进项。”
明月却没有答应,只说道:“想要有个进项,并非一定要留在府里。”
苏母说道:“不在府里,又能做什么呢?难不成还要出门摆摊,一来咱家没那个手艺,二来外面乱的很,生了事端可如何是好。”
苏母嫁人后虽然离开侯府,但丈夫还是受侯府庇护,可以说她这大半辈子,都是在侯府的笼罩下生活,从来没有经历过外界疾苦,因而对于外面心中自然升起恐惧来。
明月知道,侯府对于母亲来说是不一样的,骤然脱离侯府,母亲定然是不乐意的。
“娘,我也没说立马就要离开侯府,只是咱们目光终究是要看得长远些。”明月试图换个说法。
苏母却道:“背靠大树好乘凉,这就是最长远的目光。”
明月说道:“弟弟读书甚有天分,若是有朝一日高中,做了官,那又如何?”
苏母意识不到其中的利害关系,反而美滋滋的说道:“什么如何?自然是你我都要享福了!”
明月闻言不禁失笑,说道:“您是享福了,但弟弟如何呢?嫡亲的姐姐做奴婢,甚至给人当小老婆,他的面子该往哪里摆,同僚还不知道要怎么笑话他呢。”
苏母闻言心下一跳,但转念一想,儿子考中进士,还不知是多长久的事,便说道:“这都是没影的事,你别七想八想的。”
明月闻言,却神色忽然郑重起来,问道:“您不相信弟弟?觉得他不能考中进士?”
苏母立马反驳:“你可别这样说,我可没这么说!”
明月说道:“您既然觉得弟弟能考中,那为何不为他考虑?”
苏母这时才发现自己进了套,无奈说了实话:“每年那么多人科考,有几个考中的?就说你弟弟读书的那家私塾,一年到头连考中秀才的都没几个……”
“既然您觉得他不能考中,那为什么又要逼他读书呢?”明月反问。
苏母沉默片刻,方才说道:“他考不中进士,但能考中举人,甚至只是个秀才或童生,也足够支撑门户了。”
进士有个小妾姐姐丢人,但秀才或童生有个当妾或者当奴婢的姐姐,却算不得什么大事。
明月问道:“举全家之力,只是让他考中秀才?”
苏母说道:“你这孩子,不知科举艰难,能考中秀才,都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这样日后他就算不能更进一步,开个私塾教书,也足够养活自己和孩子了。”
明月摇摇头,说道:“你要求这么低,我倒觉得您是看轻了弟弟。”
苏母嘴角泛起一丝苦笑,说道:“我自然希望他平步青云,可咱也得脚踏实地。”
苏母虽然偏心儿子,但也并非不爱女儿,女儿留在侯府日子安稳,儿子考上秀才,反过来也能帮衬姐姐,姐弟俩互相扶持着,家中日子自然蒸蒸日上。
明月说道:“他今年十一岁,放在寻常人家,可能还会觉得是个孩子,但咱们家如今这个情况,您难道还觉得他是个孩子吗?”
苏母一愣,丈夫走了,家中便只有小儿子这一个男丁,理该支撑门庭了,但她还是说道:“他还小呢。”
明月说道:“我知您柔弱,但弟弟却不弱,您大可不必如此这般待他。”
明月不觉得一个为了不让姐姐卖身,而情愿放弃读书的弟弟会是一个扶不起来的人。
原剧情里,苏明辉到死的时候都不过是个童生,但他从十一岁先生便准许他下场,直到十四岁才考中童生。
苏明辉读书天分高,先生虽然嘴上不说,但实际心中十分欣赏,可惜他却始终差了点运道。
明月不知道这时候跟苏家的事有关系,但这辈子,明月想尽自己所能,给弟弟创造一个好的家庭环境。
有些人承受不住期待,而有些人在期待之下反而能走得更好,明月觉得,苏明辉是后者,他年纪虽小,但心气却高,他是个渴望得到认可的人。
“若我们都不相信他能读书有成,那他如何相信自己会有大成就?您难道就希望他,庸庸碌碌的过完一生吗?”明月问道。
打络子可以给苏母找点活干,防止她因无所事事而沉沦悲伤。
让苏母对苏明辉满怀期待,也能让他感受动力,在一个积极阳光的环境中专注学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