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初见(新)
夜阑人初静。
乌兹王庭方开宴,身着云纹青袍的一众大梁使臣鱼贯而入,饮酒作乐之声隐隐从远处传来。
朝露立在宫掖深处,一汪碧澄澄的深水湖前。她一身玄色氅衣风帽,隐在夜色中,远远望着亭台楼阁上歌舞升平。
叔父称王后,常在王庭宴请大梁使臣。
前世她未曾发觉,原来这个时候,叔父与大梁的关系便如此之紧密。她想起前世的结局,只觉冷汗透背。
自大梁数战力压北匈,打通西域门户河西走廊后,名臣张氏出使西域,曾言“得乌兹者得西域”,自此大梁不断遣使拉拢乌兹,将她母亲,宗室贵女封为承义公主嫁予乌兹王,也就是她父王。
父王曾摇摆于北匈和大梁之间,两边都不想得罪。
叔父夺位后,又娶了她母亲,送国书与大梁修好,获得大梁支持。梁人自是要抓住叔父这位亲梁的乌兹王,以谋西域,再谋天下。
使臣向着叔父,想要佛子破戒堕落,保住他的王位。各事其主,本是无可厚非。
但他们不该把她也牵扯入局。
若非要如此,这些人便是非死不可。
湖畔有细碎的脚步声响起,朝露回身,朝来人问道:
“找到了吗?”
毗月是与她自小一起长大的亲侍。她虽惊异今日她与往日大所不同,还是小声回禀道:
“确如殿下所言,今日有位使臣姓刘名起章,第一回入王庭,此时方在宫门外拜帖赴宴,还未入席。”
前世这场宫宴上,叔父召来数十美姬劝酒,佛子不肯破酒色之戒。叔父怒不可遏,却摄于他身份,不好当众强迫。
佛子破戒,必得让他心甘亲愿,方才有用,否则,只会引起群情激奋。
正是刘起章后来向叔父进言道:
“佛子少时曾恋慕王女殿下。王女色艺双绝,或可为王上所用。”
佛子洛襄为乌兹九王子时,自幼修佛,与她不过只有数面之缘,并无交集。
此人信口开河,想要借嘴皮子讨巧立功,却害得她前世受这副皮囊所累,余生日日遭此酷刑。
趁今生他还未接近叔父,她必要先下手为强。
她隐隐记得这个身材瘦小的男子,常坐在前排乌兹大将的最后头,半身隐于帷帘处,默默观她跳舞,如同窥伺。
看她的眼神,定定的,像是发着幽光。这种目光,她上一世在无数男人身上见过无数回。敢想不敢动的男人罢了。
朝露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面上冷意森然。她从袖中取出一封花笺,用指尖轻轻弹了弹。
“去,找个人拦下他,把这个给他。”朝露捋了捋额间碎发,唇角勾起,道, “就说,我想见见他。”
毗月一惊,见那笺上芙蓉一朵一朵,似是少女用来传情的手书,吞吞吐吐道:
“殿下,找此人这是……”
“无他。”朝露扬了扬眉,冷笑一声道,“就他该死。”
风徐徐,吹皱湖面几缕烟波。湖边的朝露漫不经心地拨动食指上的缠丝玛瑙戒指。
人人都以为,她洛朝露靠着一副好皮囊,美则美矣,不过是一株菟丝花。
却不知,菟丝花又名杀人藤,其藤蔓看似柔弱,实乃杀器,可在方寸之间绞杀参天大树。
重活一世,她还是那株依附他人的菟丝花,却也要做主宰自己命运的杀人藤。
……
刘起章,大梁敦煌郡人,他父亲虽是小小佐官,但受命跟随承义公主和亲乌兹,他才得以随行,后被擢为长史。
他一入乌兹王庭,便被这西域大国的富丽堂皇所惊艳。
他不由想到,那千里之外的长安城会不会比这更加雄伟?他心底打着小算盘,若是此行顺利,再熬个几年,凭本事混水摸鱼,收复西域得以归长安受赏,该是何等荣光。
接到王女的亲笔信笺之时,他甚是惊异,差点要跳起来,颤抖的手将信笺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也无法平复了狂躁的心跳。
脑海中不由浮现前几日看到王女的舞姿。
不愧是名动西域的王女,他往日流连的敦煌郡秦楼楚馆,当中花魁都未见有如此之色。明明少女容色清丽,可那身段,却无不妖娆动人。他看得痴迷,当下酥了身子。
夜色沉沉,偏僻的小道宫灯昏暗,照不见来路。
宴上他饮了几杯,此时已觉脚步轻浮,眼神迷蒙,差点撞上眼前的假山丛林。
影影绰绰间,仿佛有一角红裙隐在青翠山石之间。
他左右踯躅,假山后忽而伸出一双手,将他拉了进去。
“刘郎……”一声欲迎还羞的叫唤拂过耳际,一双滑腻素手夺走了他手中紧紧攥着的信笺。
假山里头太暗了,看不清人。只可见眼前一片雪白丰腴,却足以让他酒后的下腹顿时发躁起来。
“刘郎,你可有跟王上说些什么?”那娇柔的声音问道。
他酒后意乱情迷,迷迷糊糊,狠命咽了咽口水,才哑声回道:
“今日只和同侪饮酒,还未和王上说上话,便赶着来见殿下了……”
那头似是有人轻舒一口气,雪脯起伏,他正想埋首下去,闻一闻那泛着春红的香汗,忽觉后脑一沉。
倒下去的时候,眼前仿佛有金碧辉煌的长安之景一一闪过。
紧接着“扑通”一声,他意识昏沉地坠入深湖。浪花涌起,将他的身躯包裹着下坠,他扑腾几下,无尽的水流夺走了他的气息。
碧波荡漾,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映出岸上两道纤长的人影,正冷冷望着男人沉入湖底。
此湖极深,此人不会游泳,神仙都救不了。
待来日浮尸水面,也只会判个酒后失足撞在假山上坠湖。
死在西域的大梁使臣不计其数,没人会在意一个小小长史的生死。
“他没伤着你吧?”朝露望着一旁的胡姬秋叶。
秋叶换上了她的衫裙,故意扮作她在假山中引诱刘起章。王庭中的舞姬乐姬,是城中仙乐阁的胡姬,大多是西域兵荒马乱下无父无母的孤儿,卖艺卖身为生,甚是可怜。朝露前世在宫中无甚朋友,常乔装与她们一道吃酒作乐,都是真性情的女子,倒也相处自在。
秋叶正敛着衣衫,朝那湖中啐了一口,道:
“碰都没碰着,这个怂货。呸,什么东西,敢觊觎王女。”
“你悄悄出城去避避风头,不到一月不要回来,这些钱给你买酒吃。”朝露递予她一锦囊的银钱。
秋叶将夺来的信笺塞在她手中,笑道:
“你的恩情我一直记着,下次还有这种事,尽管来找我罢。”她大大咧咧接过银钱,也不推脱,月牙似的眼睛一勾,便拍拍手离去了。
朝露掀开一旁宫灯的琉璃盖,将信笺一卷,在灯烛上点着了火。
她静静望着火苗肆意燃起,一一吞噬了笺上瓣瓣淡色芙蓉。
心中无名地升腾起了一丝快意。
玉指轻搅,抖了抖燃尽的纸灰,火星子翻飞,几近烧了眼。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的一刹那,羽睫微颤,心间大动。
手中最后一缕信笺的焰光,照见了湖的对岸,立着一个人。
时间恍若静止了须臾,唯有袍袖随着湖波轻轻拂动。
一道隐秘而深远的目光隔着一湖春水,正朝她望过来。
不过是黑色的剪影,面容模糊不清,却有着洞彻人心的目光。像是山间冰凉雪,融融而化,照在她身,有如烧灼。
此时,虽不见面容,但她心中已万分笃定。
就是他。
这样的目光,她只在一人眼中见过,死生一世,难以忘怀。
朝露恍若在湖面清波之上,望见上辈子的倒影。
人海中万民景仰的遥望,相拥时烈火烧身的凝视,离去后隐忍不语的回眸……
她与他之间寥寥数次无声的对望,如同一点点微末火星,弹指间点燃了她心底荒芜已久的记忆。
前世,叔父将佛子幽禁宫中,数十人钳住他的身,将鹿血酒灌入他喉中,并召来数十美姬,莺莺燕燕在他面前搔首弄姿。
佛子身姿如玉,岿然不动,数日来始终手持念珠,闭眼诵经,丝毫不为美色所动。
最后,美姬渐渐散开,朝露身着绉纱霓裳,拈花而舞,碎步翩跹,伏于佛子身前,支颐侧卧,呵气如兰:
“法师,她们不美吗?”
“芙蓉白面,不过红粉骷髅。”他道。
名贵的鲛油灯烛半明半灭,幽香旖旎。软罗纱帐如烟似雾,来回摇曳,隐隐勾勒出两道靡丽轮廓。
帐中,佛子大汗淋漓,唇瓣浸了血一般的红,檀口翕张,诵经不断。
她为他拭去额上、颈间、胸前汗水,只觉他浑身烫如火,发颤不止,紧抿的唇舌就差要咬破:
“法师,你很难受……何不纾解?”
“肉身凡胎皆是幻象。所见即是空,所相亦为虚,耳鼻舌意,亦复如是。”他道。
她玉臂轻展,勾上了他的颈,顾盼间上唇轻咬下唇,轻声道:
“法师,你爱慕我,我也爱慕你,何不共赴极乐?”
“汝爱吾何?”他问。
“我爱你眼,爱你鼻,爱你口,爱你耳,爱你身。”她指尖轻点,自他的面上至颈下,一一抚过他紧紧闭阖的眼睑,密如羽扇的睫毛,在他白玉雕刻般的面。
佛子摇头道:
“眼中但有泪,鼻中但有洟,口中但有唾,耳中但有垢,身中但有屎尿臭处不净。”
她顿了一刻,而后葇荑微微一挑,衣衫缓缓滑落,柔纱层层堆叠在不盈一握的束素。
无瑕白玉,含苞红蕊,世间绝色。
她笑问道:
“法师倘若真的心无杂念,为何不敢睁眼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