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看我一眼
桂肃君有一张沉肃俊雅的脸。
他双眸轻闭,长发束冠,面色如玉,穿着一袭轮回司司长的暗红色偏襟长衫,缓步走了出来。
他的步子迈得不大,靴子底似乎沾染了什么乌黑黏稠的东西,令他的脚步有些不稳,身体轻轻摇晃,仿佛伤重虚弱,随时都会倒下去,让人看得心口发紧,忍不住就想伸手去扶他。
然而在场所有人都被巨大的震惊给定在原地。
周澜熙和常瀚根本不觉得萧淹能真的复活桂肃君,即便开启了阵界,走出来的恐怕也是某种丑陋恐怖的怪物,甚至就连萧淹自己,心底其实也很悬,存着莫大的侥幸和迟疑。
可是太像了。
实在是太像了。
那个从黑洞中走出来的男子,简直和死去的桂肃君一模一样。
从发饰衣着,到容貌姿态,全部,都和所有人记忆中的桂肃君完全贴合。甚至在彻底走出黑洞后,他停在萧淹面前,眉心微凝,稍稍侧了下脸的模样,也和桂肃君生前想要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时的表情,毫无偏差。
永远也见不到的桂肃君,好像真的回到身边了。
那个关心着周遭一切的……温柔的桂肃君。
常瀚的鼻子忽然就酸了一下。
这些年来日日夜夜压在心底深处的愧疚和自责,全都像是被大火点燃一般,伴随着强烈的思念一股脑地涌上来,几乎要淹没他的理智和判断力!
可他仅仅动摇了一瞬,很快就稳住了心神。他本就是一名牵魂官,对于这些勾人心魄的东西再熟悉不过,他回过神后再看那名桂肃君,心中已经没有太多的欣喜,只有毛骨悚然。
然而萧淹和他的反应截然相反。
萧淹对眼前的桂肃君已然毫无抵抗力,这是他梦寐以求的时刻,他梦寐以求的人。他颤声唤道:“老师……”
桂肃君没有应声,只是安静地站在他面前。
萧淹那被疯狂给浸染的双眸死死盯着桂肃君,忽然,他膝盖一弯,居然跪了下来!
桂肃君依旧阖着眼,许是听闻响动,低头“看”他。
“老师……”萧淹轻哑地说,“我终于见到您了。哈,哈哈哈……终于啊……您知道我等这一刻,等了多久么?我为了您,做了多少努力,吃了多少苦啊……您原谅我好么?我真的,太对不起您了。我辜负了您……我该死……可是、可是您看,我虽然杀了您,可我还是把您给救回来了呀!求您原谅我好么?您想怎么罚我,都可以……”
桂肃君仍旧没有说话。
桂肃君生前并不是一个沉默的人,他若不应声就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在思考,二是他在压抑怒气。此时的情况其实两者都有可能,可萧淹自己心虚,他犯了滔天大错,自然而然的就认为桂肃君在愤怒,而且这愤怒百分之百是针对他的。
他心神已乱,此时心慌更甚,他忍不住抓住桂肃君的衣,仰起头哀求。
这大概是他这辈子做过最卑微的举动。
“我立刻就后悔了老师!”萧淹迫切道,“在剪断魂线的那一刻,我就后悔了啊!可是、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您的命牌,立刻就碎成了粉,拼不回去了……就只有一小块,我只抢救到一小块,也许上面还留有您的残魂,我收起来后就不敢再打开。就怕一开,连那一点,都会散掉……”
他不禁哽咽:“我至今都保留着它。我不是从一开始就打算用这种禁忌阵法的啊老师,我就单纯地想把您给拼回来,就算其他部分来自别人的魂魄,可只要核心是您的,那也算是您啊,对吧?就像偷渡客偷别人的身体一样,只是意识换一个魂魄寄居,理论上应该是一样的。我原以为,我原以为不难的。可是,我试验了好几次,根本,办不到……”
听到这里,周澜熙和常瀚都睁大了眼睛。
原来方才萧淹从戒指里泼出来的那群东拼西凑似的厉鬼,是这样来的?
他在那幢隐藏在大雾中的竹屋里,究竟都还干了些什么?
萧淹祈求着原谅,身体忽然就虚弱地晃了一下。他额头上还有个被周澜熙贯穿的洞,原本因为亡钟花香的缘故,伤势被不经意地稳住了,可此时脱离了花所在的空间,伤口又开始汩汩地冒出大量魂血。
他语气可怜,微弱地说:“老师,我好痛啊,我痛了好久,您救救我……我救回了您,您不救我吗?您至少,告诉我您愿意原谅我,好不好?我真的知道错了啊……”
桂肃君持续沉默着。
萧淹仰望着他,啜泣道:“您至少睁开眼睛,看我一眼啊……”
桂肃君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他鸦黑色的睫毛颤动起来。
周澜熙和常瀚也都紧盯他的眼睛,本能地浑身紧绷。
就见桂肃君微微掀开眼帘,仿佛撕开了肌肤一般,刺目的鲜血从他的眼睛里流淌下来,犹如两行血泪。
他首先抬眸望了常瀚一眼──那眼皮底下,果然是一双如活泉般浓淡不定的鲜红色眼眸。
那根本就是邪祟,不是桂肃君。
可常瀚却瞬间就被那熟悉的眼神给震住了。他脱口道:“……老师!”
周澜熙猛地看向常瀚:“什么?”
桂肃君依旧没有应那声老师。他垂下眸子,盯着跪在他跟前的萧淹。
一滴滴的血泪,无声的从桂肃君眸中滑下来,每一滴都砸在萧淹苍白的脸颊上。
萧淹却浑不在意。他顶着满脸湿冷的血迹,执拗地问:“老师,您原谅我好不好……”
桂肃君沉默几许,终于动了。
他稍稍俯下身子,双唇轻启,像是要告诉萧淹些什么。
萧淹急切的直起腰来想要去听。
然而,桂肃君的唇却越张越大。
他的嘴巴突然就咧开到常人难及的程度,宛如一个巨大的洞,深红色的口腔和喉管里,赫然全是恐怖而密集的獠牙!
萧淹:“──!”
周澜熙:“──!”
常瀚:“──阿淹!”
萧淹此时已经因为额头的伤势而虚弱得动弹不得,“桂肃君”又已然凑在他头边,他根本不可能逃得掉。他猛地转向常瀚,摘下手指上的一枚青铜戒,用力抛过去──
常瀚立刻张手接住,当下,萧淹的声音便直接传入他脑海里。
萧淹说:“我对不起你,哥哥。”
下一秒,“桂肃君”的血盆大口便将萧淹咬住,喀的一声,拦腰咬断!
魂血如瀑布般被撕扯出来!
自家老师残杀萧淹的场面实在太过刺激神经,常瀚倒抽了一口凉气,本能地想冲过去,却被周澜熙用力拦住!
周澜熙立刻就挡到常瀚身前,握紧伞刀,将他牢牢护在身后。她飞快的瞥了眼周遭的情况,斑斓璀璨的阵界中,并没有类似出口的地方。
阵界将他们和这位不死的“桂肃君”给关在了一起。
更甚至于,“桂肃君”走出来的那个深渊似的黑洞中,似乎还有成群的邪祟推挤着,正在蠢蠢欲动。诅咒般的窃语越来越大声,邪祟仿佛随时都会跟着挤出洞口,周澜熙咬紧牙关,该怎么办?
现在该怎么做才对?
前方,“桂肃君”趁着萧淹的下半身尚未魂飞魄散,再次咧开嘴,将之吞吃下腹!
恐怖的咀嚼声,仿佛在来回割锯着常瀚的神经。
常瀚再次吸了口气。他盯着“桂肃君”进食的模样,满眼的难以置信。光是那双眼睛和那张长满獠牙的嘴,就足以证明那边那个并非他们所认知的桂肃君,然而它顶着桂肃君的脸干出这般残暴的事情,依旧对常瀚产生了巨大的冲击。
他琥珀色的眸子剧烈动摇。
他恐怕是疯了,他为什么觉得这其中有哪里很不对劲?
那边,“桂肃君”将萧淹嚼的连渣都不剩,闭了口,再次抬眸望了常瀚一眼。
那熟悉的眼神同样再次让常瀚心悸。
紧接着,“桂肃君”的脸庞剧烈的抽搐起来,竟然开始融化!
最先掉下来的是耳朵。
那双耳朵犹如化掉的冰块般滑落下来,啪的掉在了地上。
旋即是手指、手掌、双腿、其馀五官、头颅、躯干……全都在短短数秒内,融成了软烂黏腻的肉块,逐渐地消弥下去,成为一滩混着碎骨和獠牙的恐怖肉泥。
饶是周澜熙这种心理素质无比强悍的人,看见这种场景也差点反胃。
她错愕道:“搞什么?它……它该是不死的啊。”
身后的常瀚没应声,周澜熙猝然转身,发现常瀚直直盯着那滩肉泥,漂亮的琥珀色眸子里,浸着一层水光。
他在哭?周澜熙的心瞬间就慌了,用没拿刀的手扣住他的脸:“常瀚?”
常瀚轻道:“他杀了阿淹。”
周澜熙有些难以置信:“你在为萧淹难过?那种败类有什么好可惜的?死了最好,活该,简直罪有应得!杀他都脏了自己的手!”她根本看不得常瀚伤心,硬是将他转过身,道,“别再看那边了,快,我们得尽快想办法出去。连萧淹的死都没有动摇阵界,这个阵法恐怕已经要失控了。”
常瀚抬眼,阵界中泛滥的光彩不知何时变得异常浓艳,宛如一簇簇剧毒的花,盛开至糜烂的地步。
常瀚轻闭了下眼:“你说的对,怕是要失控了。”
周澜熙顺着地上的阵法纹路,试着寻找破解的方法,忽然,她低声道:“润停在创造阵法的时候,恐怕就已经设定了被造出来的邪祟,不能在阵界内反杀启动阵法的人。萧淹启动了阵法,‘桂肃君’杀他,等于是自毁,即便他是邪祟,这种情况下确实是会死的。可按理来说,所有诞生在阵法里的邪祟都会在苏醒的那刻知道这件事,不杀萧淹,应该是本能才对。那‘桂肃君’怎么会──”
说到这里,她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她猛地转向常瀚。
“不会吧?”周澜熙声音微颤,“不对,不可能啊,难不成他是……”
常瀚望她几许,终于道:“辨认魂魄,是我的本职啊小熙。那是老师没错。”
周澜熙惊愕:“可是……”
常瀚:“也许身体确实是邪祟,但里头的那个魂魄是桂肃君。我不会认错他的。他恐怕,没办法完全控制住那具身体的天性,所以……用了这种方式。”他轻叹,“老师他……很疼爱阿淹的。听到阿淹的那些话,他一定非常伤心吧。”
周澜熙的眼睛睁的很大。
所以常瀚其实是在为桂肃君难过?
桂肃君苏醒过来的时间,不过短短五分钟。这位强大的轮回官先是发现自己成了一只邪祟,又因萧淹的自白而发现自己死亡的真相,更甚至于,萧淹还为了他,干出一堆让人不敢细听的违禁之事。
他一手带大的学生,那个他记忆中优秀亮眼的孩子,成了一个丧心病狂的疯子。
这已经是第二个,以这种方式背离他的学生。
换作是任何人,恐怕都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接受这一切。
可桂肃君只是安静地听着。
最后,他杀了萧淹。
桂肃君从来都是个强悍且果决的人,周澜熙在他手里吃过数千年的苦头,一直觉得他就是一座冷酷的冰山,没有任何情面可以讲,也没有任何柔软的地方。可是到了此刻,她忽然就觉得常瀚是对的。
无论是润停也好,萧淹也罢。
桂肃君一定非常伤心吧。
常瀚眼底有着化不开的忧伤,可他一和周澜熙对视,又忽而对她浅浅一笑。
周澜熙的心瞬间像揪起来似的:“既然很难过,何必笑呢。”
常瀚低声道:“我早就说了,你不是邪祟。我果然是对的。”
周澜熙怔了一下,眼眶忽然发烫。
她突地想起润停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谁说你是赝品的?”
──“你就是我的孩子。”
原来那竟然……不是哄她的话?
周澜熙有些不可置信。
所以刚才她才会被阵法判定为外物,因为她只有那具身体……是阵法的造物?
可她怎会完全想不起曾经和润停在阳间生活时的点滴?是因为她当初死的时候只有七岁,太过年幼了么。
突然间,地面剧烈一荡,周澜熙和常瀚一时不稳,差点摔倒在地。
他们转过头,赫然发现那个桂肃君走出来的漆黑洞口,伸出一只只关节扭曲、指甲尖锐的手。
而那深渊似的浓黑深处,出现了数不清的红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