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不死的选项
冲突一触即发。
避霖鬼巷平稳了数千年，陷入混乱却只是一瞬间的事。它就好似个一直安置在炉火上的油锅，偶有气泡波澜，翻腾出些许危险的烟气，却始终维持着表面上的稳定，让人一边觉得好奇，一边又觉得温暖──直到一滴水掉进锅里，炸出恐怖的沸油！
地府的鬼差们就像那滴水。
他们带着冰冷至极的寒凉雨，从上空扑进了闷沸已久的油锅，炸起滔天巨浪！
甫一落地，巷内的避霖臣属们顿时朝他们群起围攻，碧瓦主楼的周围瞬间陷入战火，兵器交接的声响如雷霆般震耳。
激烈的打斗中，周澜熙本能地护住了常瀚，拔刀挡掉几个攻击，想暂时退出打斗圈，可她那双醒目的血红眼睛注定让她成为鬼差的目标。
“邪祟头子！在那里！”
“小心她！”
“二队和三队攻主楼，其余的，随我去抓邪祟头子。”
“见到润停鬼王就地格杀！”
周澜熙低骂一声。她和常瀚所在的高酒楼和碧瓦主楼之间还隔着两条街，中间全是低矮的商铺和沿街摊贩，本来不用一分钟就能赶到的距离，被这突如其来的奇袭一搅和，恐怕非得杀出一条血路才能抵达润停所在的位置。
眼看着一队狱刑官冲她而来，她用力推了常瀚一把，把他推进高酒楼后的窄巷：“分开行动！”
接着，她也不等常瀚的反应，直接往主楼的反方向跑！
她既然是个现成的靶子，那么用来替主楼分散火力再好不过。避霖臣属们虽然不像朱纹的那么嗜杀好战，却极度护主，且睚眦必报，谁要是敢动润停鬼王一根头发丝，他们必定会瞬间化为整个阴间最残暴的一群厉鬼，与之展开一场不死不休的厮杀。
兵刃与术法几乎轰垮了街道，战线僵持在距离碧瓦主楼一条街的地方，狱刑官们看见周澜熙逃向别处，基于忌惮，又拨了一队人马去追捕周澜熙。
地府和润停鬼王维系了数千年的平衡，一向两不相犯，此时突然发难，最大的原因，就是那个邪祟头子。
她是个令所有鬼差寝食难安的存在。实力莫测，行踪莫测，形貌莫测，还拥有一群恐怖的邪祟作为后盾……她简直所向披靡。连桂肃君都死在邪祟手里，倘若这邪祟头子真的和润停鬼王联了手，对地府和两界而言，该是个何等巨大的威胁？
更遑论，这里头还掺了个成昭鬼王。
雾走、避霖、朱纹，这三个鬼巷相互联手，简直是地府最大的噩梦。
而其中领头的，明显是阴间第一大巷的润停鬼王。
之前在大雾中，从不现身的润停鬼王忽然出面救走邪祟头子和成昭鬼王，那场面对地府来说是个巨大的暗示。润停几乎就等同是在表明立场，和狱刑司宣战。
双方默认的和平猝不及防地走到尽头。
地府不可能留时间给他们三个联手壮大，简直是被逼着仓促开战。
可极致的危险中也藏着转机，这次强攻虽然准备不足，却是将他们三个一举消灭的难得机会。
润停鬼王是这次的首要目标，而可能同在避霖鬼巷内的邪祟头子和成昭鬼王，也不能轻易放过。
周澜熙跑得很快。
她熟悉避霖鬼巷内的所有街道和建筑，轻易地就能避开狱刑官们的视线，在暗处和避霖臣属们联手反杀。
狱刑官们身上那无法收纳的阴间锁总会叮叮当当的暴露他们的行踪，周澜熙得了地利之便，在处理掉紧追不舍的鬼差后就掉头折返，再次朝碧瓦主楼的方向奔去。
她很担心润停。
落入巷中的寒凉雨越来越大，头顶上的伞海破口并未被修补，反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被鬼差们越扯越大。
一路上，总有花伞在掉落。
所有庇护鬼巷的花伞仿佛再也飘不起来。
而永远庇护着鬼巷的润停，也仿佛已经不在了。
周澜熙心口发紧。她从未想象过自己有一天，会因为润停可能的消失而感到恐惧。润停明明经常搞失踪，经常谁都找不到他在哪，可他好像永远都在的。他的鬼巷永远热闹安全，他的伞永远坚不可摧。
如今看着避霖湿冷黯淡的模样，周澜熙感到心慌，强烈的心慌。
她忽然意识到，原来她一直是被保护着的。
所有她以为的绝境，只要润停还在，她就好像还有个能回去的地方。
现在，这个地方，危在旦夕。
眼看着又一把花伞在眼前跌落，周澜熙心神大乱，一时不察，被一把突然横出的刀刃划过颈侧！
周澜熙即刻后撤，翻身躲过接连的袭击，抬刀一侧，挡住了逼近的刀口！
敌人的威压强得不容小觑，周澜熙抬眸，赫然发现与她对峙的竟是狱刑司司长！
竟连狱刑司司长都入巷了？她瞳孔微缩，挡在巷外的平哥呢？平哥怎么了？
两人刀锋相抵，一时僵持，狱刑司司长沉肃的紧盯她血红的邪祟眸子，接着目光一落，盯在了她受伤的颈子上。他看着那里丝丝散逸的魂血，忽然开口：“你真的是魂魄？”
他的语气很沉，听不出来究竟是不是问句，周澜熙用力推刀，将他给击开数步，冷声道：“关你屁事！”
双方激烈地交手数招，周澜熙隐隐落居下风，手脚都挂了彩，却没有伤到狱刑司司长分毫。
不远处，碧瓦主楼的位置发出巨大的爆炸声，恐怕是被攻破了防守。鬼差们选择从上方突围入巷，直接强攻主楼，实在是精准而狠辣。
周澜熙再次被砍中一刀，可她没有退缩，迅速地扭转腰身反手一刺，登时贯穿了狱刑司司长的肩膀！
狱刑司司长立刻击开她的刀，激烈的交锋中，他忽然再次开口，声线紧绷：“你身上，为何沾有阿奷的气息？”
“你说呢？”周澜熙讽刺地笑道，“猜猜她在哪啊！”
那笑容在狱刑司司长眼里简直邪恶至极，他脸色铁青：“你们──”
周澜熙突然抬脚一踹，直接正中他的膝盖！
惊险的失衡中，狱刑司司长看见恐怖的刀尖刺戳过来，几乎就要从眼窝处贯穿他的头颅──
千钧一发之际，他甩出阴间锁，打偏了刀，刀锋直接刮过他的头侧，割岀一道骇人的伤口！
狱刑司司长已经很久没有被这么伤过。他无比震惊，重心不稳摔跌在地，又在半秒之内翻身而起，提刀准备抵御，可下一波攻击并未到来。
周澜熙已经不见了踪影。
数尺外的窄巷内，周澜熙被人像拎猫崽似的抓着后颈，粗鲁的摔在地上。
此处阴暗无人，周澜熙抬起头，对上平哥怒气冲冲的脸。
平哥怒斥：“单独和他打，不要命了？！”
周澜熙很快站起：“他要打，我能怎么办！”她上下扫视平哥，见他和自己一样浑身都是伤，不禁问，“你没事吧？”
平哥简短道：“我有花药。”他神色异常严厉，“听着，你现在立刻到石室去，阻止那些鬼差闯入。主楼那边我来处理。”
周澜熙：“我拒绝！石室就是一些花和那口棺，事到如今有什么可藏的！闯入就闯入吧，我担心润停他──”
平哥双手按住她的肩膀：“你听着。”
周澜熙：“我──”
平哥：“亡钟花藤下，藏着一个绝对不能被地府发现的阵法。”
周澜熙猛地怔住。
平哥：“即便真被发现了，也绝不能被启用，明白么，小熙？”
周澜熙嘴唇微颤：“那阵法……在石室？”
她把贺成昭留在了石室。
平哥：“刚才一通打下来，我总隐隐觉得不太对劲，你必须立刻过去。你带回来的阿奷在哪里？”
周澜熙心神俱震，顿了好几秒，才道：“在……她在伞铺。她受伤了，我让人，给她拿一点花上来。”她深吸一口气，“润停现在恐怕没办法自保，你一定要快点赶到他身边。我现在就过去石室！”
“等等。”平哥拦住她，严肃对她道，“倘若有死亡的风险，立刻放手撤退，懂吗？”
周澜熙：“不会再有那种风险了。”
她丢下这么一句话，转身就跑。
周澜熙很清楚，石室里的那副石棺中，放的是她曾经抛弃的邪祟身体。
那是一具即便受了致命的伤，也不会死的身体。
周澜熙其实一直在考虑，究竟要不要重新使用那具身体。
从被润停救回来、在石室中苏醒的那一刻开始，她的脑海里就一直盘旋着这件事。
她曾经对常瀚说过：“我想我还是，当一个邪祟就好了。”
可是真正面临抉择时，她却犹豫不决。
她比自己预想的还要抗拒那具身体。
她好像不该这么选。
但是如今，邪祟的不死身体再一次跃上抉择的平台，并且，是个极度诱人的选项。
要想保护重要的人，还是得成为无坚不摧的存在。
永远无坚不摧。
在距离主楼最近的那条街上，交火依旧猛烈。
常瀚握着一把从轮回官手上抢来的伞刀，藏身在一家点心铺中。
铺里的灯火已然被打坏，一片漆黑中，常瀚背靠着墙，呼吸有点急促，鲜血一点一点地从他的额角淌下，被他随手抹去。
满手都是湿黏的血，常瀚几下稳住了呼吸，又一次抬手，把血蹭过自己的颈侧──把盖在殊印上的遮掩术法给蹭掉了。
接着，他轻声开口，嗓音很低，带着点严厉和罕见的冷漠：“你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原来他身旁还藏着一个女子，赫然是阿奷。
阿奷显然经历了一场惊险的逃难，一向柔美的脸蛋此时显得很是狼狈，她轻叹一口气：“我是被抓来的，司长。先是被抓到了朱纹，又被换到了这里。”
常瀚停顿一瞬：“你恐怕是有史以来的第一个被鬼巷抓来当人质的地府高层。”
“请您别取笑我了。”阿奷道，“我最初也是为了救您啊。”
常瀚：“你该做的不是救我，而是好好当你的司长，统御好整个牵魂司。”说到这里，他不禁看着阿奷，“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你从来都是个稳重的人，为什么会这么莽撞，让自己落入这种险境？”
外头杀声不断，阿奷闭了闭眼，低道：“我有愧于您，司长。”
常瀚沉默几许，却并没有多问。如今这些对他而言都已经不再重要了，他只是道：“是么。”
阿奷轻柔道：“我对不起您，司长大人。但我也做过弥补。我知道您生活在阳间时，很在乎一个女孩，一个偷渡客。您想要救她的，是不是？那个……邪祟头子？”
常瀚冷声道：“她不是邪祟。”
阿奷：“我给她牵了魂线。”
常瀚猛地一怔，猝然看着她：“原来是你做的？”
偷渡客和偷来的身体之间没有魂线相连，所以一旦魂魄离体，身体就会立刻死去。
当初在赫临山庄，常瀚在户外露台找到倒卧的周澜熙时，就发现她竟然还有微弱的呼吸。这是不可能的事，除非有谁偷偷地替她接上魂线。当下，除了看见她重伤的怒气，他心中还有极大的震愕，完全想不到自己手底下有哪位牵魂官会违背地府律令，悄悄给一个偷渡客牵魂线。
“她之前，不是在您家里住过一夜么。”阿奷道，“我趁您出去的时候做的。没想到我有一日也会这般先斩后奏，若被上头知道了，免不了要被惩处，不过，这也是我们牵魂司的表态。只要轮回司那边愿意给原印，她就可以在阳间好好过完这一生了。我原本是这么想的。就是没想到，她的真实身份居然是……”她话音渐落，并没有再说出邪祟头子这个称呼，“居然是这般的复杂。”
常瀚：“你……”
忽然有人插话：“你的意思是，小熙还有机会回到阳间？”
他们转头，看见点心铺的后门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那是避霖鬼巷的二当家，王恺平。
他身后还跟着两名避霖臣属，阿奷立刻就认出来，他们正是将她从朱纹鬼巷一路绑过来的人。此时寻来，恐怕是来逮她的。
就见王恺平大步走过来，出手就要去揪阿奷的衣襟，常瀚立刻抬手挡了一下，没有让对方太过靠近。
王恺平的目光转到他身上，又在他沾血的殊印上停留一秒，道：“若小熙此时用了别的身体，会如何？”
常瀚：“那么原本的魂线会断，留在阳间的身体会随之死去。”他轻蹙了一下眉，“你说她要用别的身体？她现在在哪？”
王恺平脑海里还回荡着周澜熙临走前抛给他的那句话。
“她去了亡钟花的石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