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灯海殉你
朱纹鬼巷赤红的灯笼下。
周澜熙又喊了一声:“贺成昭!”
贺成昭止不住地轻咳着,双眼紧闭,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
周澜熙看着他唇边的魂血,僵硬几秒,忽然抛开红伞,弯身将贺成昭扛到背上,背起他冲出竹丛,拔腿狂奔!
等在竹丛外头的避霖臣属和朱纹臣属见状,一时都反应不过来,就听周澜熙撂下一句:“过灯,拦住他们!”
收到命令,避霖臣属们立刻就动了起来,三个人挡住朱纹臣属,其余的护着周澜熙往废灯的方向奔去!
朱纹鬼巷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一向以强者为尊,倘若贺成昭这般虚弱无助的模样被他的臣属们瞧见,必定很快就会被拽下鬼王的位置,撕得连渣都不剩。谁抢到荒宴,谁就是鬼王,朱纹的易主总是血雨腥风,残暴又无情,贺成昭再待下去,不只会死,还会死得非常难看。
与其让朱纹臣属们目睹成昭鬼王无预警倒下,不如让他们误以为她偷袭了成昭鬼王,还能激起他们的护主之情,暂时替贺成昭保住他的鬼王位置。
可惜来不及叫上关赐了。
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周澜熙眨掉睫毛上的水滴,在经过刑场时,对一名避霖臣属道:“把阿奷带过来。”
“遵命。”
跑过一段积水的路,废灯就近在眼前,周澜熙拿出青色空心的路引,塞进灯柱上地标中间的裂缝里,点亮了晦暗的灯笼。
周澜熙:“留一个接应,我等一下会再派人过来。”
“遵命。”
旋即,她以最快的速度,背着贺成昭过了灯。
和朱纹鬼巷截然不同的光线色彩映入眼帘,周澜熙站稳脚步,敏锐地察觉到避霖中的气氛不太对劲。但她没时间细问,托稳贺成昭,再次狂奔起来,往亡钟花所在的石室冲去!
她不是很确定贺成昭究竟为什么忽然倒下,但心中隐隐有个猜测,而这个猜测自然是离不开萧淹这个令人恶心的家伙。
萧淹恐怕早就在贺成昭身上动了手脚,就和之前对待关赐一样,将他们当作物品似的画上属于自己的标记,随意利用。如今他需要用到贺成昭了,便让他失去抵抗的能力,而那些尚且潜伏在朱纹鬼巷中、效忠于萧淹的叛徒们,自然有办法将倒下的成昭鬼王给弄到萧淹手里。
“该死。”周澜熙暴躁道,“该死!我怎么没想到这个?连关赐都被控制过行动,从一开始就在萧淹掌控里的贺成昭怎么可能没有?可他到底他妈怎么办到的……”
她如闪电般冲进伞铺,在伞铺老板诧异的目光下闯入深处,沿阶奔下,撞开木门,冲进淡香阵阵的花海里。
许是心中焦急的原因,周澜熙这一路背着贺成昭并没有觉得多重,可贺成昭毕竟还是个成年男子,背着他一路冲刺绝对不是件轻松的事。此时一停下来,周澜熙便忽然一踉跄,连带着贺成昭一起摔进花堆里!
雪白的花瓣如羽毛似的飘起来,周澜熙急喘几口气,起身将惨摔的贺成昭翻过来,让他躺平,随手拔来一朵花就掐住他的双颊,往他嘴里塞:“给我吞下去!”
贺成昭起初牙关紧咬,没什么反应。但亡钟花的花香同样具有一定的治愈效果,在满室的淡香中,很快的,贺成昭睫毛颤动起来,发出很不舒服的声音:“呜……”
周澜熙:“不要啰嗦,快吞,吞你懂吗?”
贺成昭喉结微动,把花给吞了。
周澜熙将一串串的花藤拔起,往他身上盖,又拔来一朵花要让他吃,就听他很小声地嘀咕:“……难吃。”
周澜熙差点没气笑:“想死吗?”
贺成昭看起来苍白又脆弱,微弱地说:“好痛……我动不了……咳我好像……是要死了……”
周澜熙听了,忍不住厉声反驳道:“闭嘴,不会死的。萧淹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贺成昭勉强睁开眼睛,瞳孔失焦,有点茫然地说:“咦……小熙?你在啊。哈哈……你要来杀我了吗?”
周澜熙顿住。贺成昭已经神智不清了。
她揪住贺成昭的围巾,轻拍他的脸:“你给我清醒一点,不是我要杀你,是萧淹那神经病要杀你!”
贺成昭却没能听懂,问她:“要淹什么……”
周澜熙双唇紧抿。
在亡钟花的包围下,贺成昭的状态并没有显着的改善,魂血依旧一丝丝的从他唇边散逸出来,胸腹处也开始有魂血溢出,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伤口,正悄悄的在从内而外撕裂贺成昭的魂魄。
周澜熙心头发紧,又塞了一口花到他嘴里,自语道:“萧淹肯定是要利用你来做什么……这个时间点,肯定和阵法脱不了关系……”
贺成昭这次乖顺地吞了花,见周澜熙似乎很烦恼的样子,轻道:“如果,如果一定要死,那我不如……嘻,不如死在你手上呀小熙。”
周澜熙怒道:“就说了不会死!脑子转不动就闭嘴,不要吵,让我仔细想想──”
贺成昭:“真的,我是真心的。我之前和你说过,我的命若是能让你解恨,也算是,有点价值了……”
周澜熙:“我说了闭嘴!”
贺成昭被凶了一句,有点委屈,蹙着眉头安静下来。
不过安静了两秒,他又开了口,道:“对不起。”他手指微动,很轻的碰触了周澜熙的手,“对不起啊,我伤害了你重要的人……”
周澜熙一时噤声。她知道他指的是周澜御。
“对不起……”贺成昭脑子里大概很混乱,说话颠三倒四的,他道完歉,又说,“你比我小,应该是我要保护你的……”
周澜熙终于开口,嗓音有些轻哑:“和年纪有什么关系,朋友是要互相保护。”
贺成昭有点遗憾:“那我好像,也没有做到啊。”
周澜熙捏紧了拳头,忽然就道:“谁说没有?你保护过我的。你,杀了我父亲。”她自嘲的笑了下,“说起来挺可笑的,我遇上再厉害的厉鬼或鬼差都没那么怂过,可对上那个男人,呵,我居然,还是有一点害怕。明明不过是个连武器都会在施暴过程中脱手的大叔,我居然怕他,真是荒谬,他总能让我想起自己无法抵抗的那些年纪。”
她倾下身,对贺成昭道:“你替我杀了我一直没能杀掉的人。再加上,后面我们经历的这一切……其实我已经很难对你生出怨恨了。我不会杀你。你要活下去,贺成昭。”
贺成昭漆黑的眸子里浮现迷惘:“我能活下去吗……”
“你不是后悔过吗?”周澜熙道,“这一次,再痛苦你都要撑下去。”
贺成昭眸底有一丝清明乍现。他的手指突然勾向腰际,勉强将别在上头的荒宴摘下,递给周澜熙。
周澜熙静了一瞬:“你什么意思?”
贺成昭:“如果我不在了,他们……会杀了关赐的。”
周澜熙瞬间暴怒:“我叫你活下去,你却要把荒宴给我!?我告诉你贺成昭,你要么自己坐稳鬼王的位子,要么就等着关赐再一次给你陪葬!”
她猝然起身,粗鲁地把花掀到贺成昭身上,转头就要离开石室,旋即她又想起,似乎没有在石室里看见常瀚。
她本就隐隐处于慌乱状态的心差点崩塌,神经病似的乱找一圈,想要找到不见了的常瀚,但很快地,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石室内没有受袭的迹象,常瀚应该是苏醒后离开了这里。
他去哪里了?
心口处仿佛有烈火灼烧,周澜熙感到焦虑、不安,甚至有一丝无措。再次经过贺成昭身边时,她听见贺成昭在低声自语,以为他又想告诉她些什么遗言,便强忍着怒意俯身去听。
可原来贺成昭是在念关赐的名字。
周澜熙怔了下。就如当初他们刚遇见时,贺成昭在雨中特别不稳定的那段时间一样,他双眼失神,念咒语似的反复呢喃着这两个字,仿佛如此便能让他好受一些。
周澜熙深吸一口气。
“我不会拿你的荒宴,也不会让关赐死。”她告诉他,“所以你要活下去,贺成昭。那个想死的念头,一秒都不准出现。”
语毕,她直起身,快步朝外头奔去。
上去伞铺时,周澜熙语速飞快地问伞铺老板:“之前留在底下的那个活人呢?”
伞铺老板:“鬼王大人将他带走了,应该是去了主楼,鬼王大人本来──”
可他话还没说完,周澜熙已经冲出伞铺,往碧瓦主楼的方向飞奔而去!
她迫切地想要见常瀚一面。
想要确认他是不是没事、是不是安然无恙……
是不是真的没死。
街道上气氛凝重,人烟比平时少很多,定时巡巷的避霖臣属们不见踪影,远方似乎一直传来阵阵的打斗声。可周澜熙无暇他顾,她满脑子都是自己离开前,常瀚浑身浴血的模样。
她才走了这么一小会儿,常瀚就不见了。
她必须要确认一眼,只要确认他真的没事了,她就──
突然,一阵巨大的震响传来!
地面开始摇晃起来,伴随着阵阵不祥的低鸣。
周澜熙瞬间站住。有结界坊倒塌了?
紧接着,如闪电一般,一道刺目的光芒从碧瓦主楼的顶层炸开!
周澜熙猝然抬眸,看见一个身影从顶层被抛飞出来,迅速的向下坠落。
附近传来一连串的惊呼声,周澜熙盯着那个失重的身影,忽然就抓住旁边的酒楼栏杆,用几乎看不清的速度,几下翻上高处!
她唰的拔出了刀,飞速地在旗杆上刻了个能加强力度的小术法,然后踩住横出的旗杆,用力一蹬──
“天啊大小姐!”
“大小姐──”
高空中,常瀚发现,自己没什么能自救的办法。
碧瓦主楼实在太高了。
所有建筑都与它保持了距离,几乎没有能够着力的地方。
情况糟糕到了极点,一切端倪都指向了必死的绝境,常瀚从最高处凌空坠落,连风都带着割人的力度。
他调动全身的肌肉,尽量控制住自己的姿势,视线下瞥,看见了数之不尽的缤纷灯笼。从某个高度开始,一条条细线系在了建筑和主楼之间,层层叠叠,高低错落,宛如一张华丽的蛛网,承载着瑰丽而绝美的前尘光景。
常瀚看准时机,在那片灯海袭来之际,用力抓住一串横在建筑之间的灯笼线!
然而啪的一声,细线立刻就被他过于激烈的跌势给扯断!
数之不尽的缤纷圆灯笼一一滑出来,与他一起向下坠落。
恐怖的失重感让他呼吸困难,可他没有放弃,再次抓住一串灯笼线。
又是啪的一声断响,一条线勾着另一条线,灯海涌动,万千灯火随他跌落。
每分每秒都险象环生,斑斓的火光中,常瀚忽然听见,好像,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他循声转头,如幻觉一般,看见了周澜熙朝他飞跃过来!
她玫瑰色的眼瞳在如雨的灯火中熠熠发光,漂亮得不可思议,那般炽烈疯狂,却只执着地盯在他一个人身上。那一刻,常瀚心脏收缩,已然为她的到来屏住呼吸,她就像风,像阳光,像星辰……像一切阴间没有的东西。
时间仿佛静止了似的,风声远去,成片夺目的灯海里,他听见了自己激烈的心跳。
接着,周澜熙张开双臂,用力地抱住了他。
她在他耳畔低喘着说。
“我接住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