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离开的人
周澜熙把脑袋埋在润停怀里,像个孩子一样大哭,仿佛要把这些年来受到的所有委屈,全都发泄出来似的。
润停一下一下的抚着她的脑袋。
润停的怀抱很凉,带有淡淡的亡钟花香气,虽然没有活人的温度,却神奇地让周澜熙感到温暖,想要依靠下去。周澜熙在阳间长大的那段时光里,反倒从来没有过这种能够依靠他人的机会,因为她遇到了一个很糟的父亲,一个有着和润停全然相反的面目的父亲。
那个阳间的父亲给了她荣华富贵,给她可以探索世界的机会,却连丁点的爱也不给她,甚至暴力到几乎要杀了她;而润停被迫将她困在暗无天日的地狱里,让她日日与邪祟共处,让她因地府的威胁而恐惧不安,却愿意给她所有的爱。
世事大约都是如此,想要这个,就得不到那个,好似每分每秒,都在逼着人抉择。
周澜熙抬起双臂拥住润停。
“我曾经怨恨过你。”她哽咽着道,“既然得永远关着我,你为什么要让我诞生呢?为什么要让我诞生到这个世界上,受这种折磨,何况我还可能只是个赝品,一个你死去女儿的替代品,凭什么这么对我……可是我怎能怪你呢?你只是太伤心了,你想要挽回失去的东西,我懂的,我现在能懂了。我知道你是爱着我的。这已经很够了。”
润停:“谁说你是赝品的?”
周澜熙:“这世上大概只有你觉得我不是赝品。”
润停:“你就是我的孩子。”
周澜熙闷笑一声,带着点鼻音道:“我知道了。”她稍稍退出润停寒冷的怀抱,有些粗鲁地把自己满脸的泪痕给抹掉,“其实我没想到你会出手救我们。那种情况,我以为你会在旁边看热闹,到真的要完蛋的时候才顺手捞我一个人。”
润停笑了:“我确实看了好一阵子,你们四个实在是太可爱。其中我特别喜欢他。”他转过头,摸摸常瀚的脑袋,把昏迷的常瀚给撸得发丝凌乱,“真是个优秀的好孩子,可惜被糟蹋成这样,地府总是不肯珍惜美好的灵魂。你也很喜欢他对吧?”
周澜熙莫名有点脸热,嘴唇抿了下,最后还是坦率道:“很喜欢。”
润停:“亲了没有?”
周澜熙难以置信:“你为什么要知道这种事情?”
润停笑道:“不能问呀?”
周澜熙:“我拒绝回答。”
润停:“你还会害羞了,真好。”他笑眯眯地站起身,“好像又有鬼差想要闯进来,我去看一眼罢,你再在花里待一会儿,等身上的伤都好了再出来。”
周澜熙忍不住问:“情况很糟吗?”
润停走出大片的花藤,推开这个空间里唯一的一扇古旧木门,他驻足想了想,没心没肺地笑道:“我觉得应该还好吧?”
周澜熙:“……”她不该问他的。
“阿平总会解决的。”润停说着,推门而去。
沉重的木门轰隆关上,紧紧闭合,仿佛一道无坚不摧的铠甲,将她彻底地护在后方。
空气中尽是幽淡的花香,周澜熙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要着急。
这里是一间石室,石砌的地板和墙面上全爬满了青嫩的花藤,藤蔓无所顾忌的在这个地方舒展着,就连高挂的灯笼架也无法幸免。氤氲的光线下,周澜熙倾过了身,凝视着躺在花里的常瀚。
他沾血的发丝被揉得凌乱,身上的血腥气浓郁得几乎要压过花香,周澜熙轻轻地撩开他的衣角,发现他的血还在流,正在偷偷摸摸地带走他的生命。周澜熙心口一瞬间紧得发疼。常瀚的魂魄本来就很虚弱,跨个界都能让他疼到差点晕过去,如今保护着魂魄的肉体重伤至此,情况恐怕比表面上看起来的更加糟糕。
她将唾手可及的亡钟花全摘过来,往常瀚的伤口上堆。明知道亡钟花对活人的身体来说有奇大的疗效,大概四、五朵就足以拉回一个濒死的人,但她还是忍不住把一簇簇的白花全拢到常瀚身上,还担心起这些花会不会不足以支撑他的伤势。
常瀚全程仿佛一具苍白俊美的人偶,纵容着她将自己葬在了花海里。
等到在常瀚身上堆出一个小丘,周澜熙才稍稍冷静下来。她看着自己的杰作,终于觉出了那么一点尴尬,便住了手,转而用手指梳了梳他的发丝,又去抹他脸上的血迹,可惜血已经干涸,抹不掉。
她蜷起手指,握成了个僵硬的拳头,半晌,又忍不住探出手,去蹭他眼角边的血迹。
依然蹭不掉。
“我恐怕是,永远也忘不了你的这个模样了。”
周澜熙轻喃道。她拨开些许花朵,俯下身子,将耳朵轻轻贴在常瀚的胸膛上,去听他微弱的心跳。
他好像快要死了。
他会死吗?
周澜熙紧紧闭起眼。
“你一死,就是我的鬼巷了吧。”她自语,“我会像润停一样,无时无刻不被你的死给折磨,忍不住对自己心怀恨意,到最后,成为一道连寒凉雨也解不了的难题……你之前说,厉鬼不过是一群遭遇了创伤,却没能立即走出来的人。你说的真对。他们真的只是……太伤心了吧。”
她闻着常瀚身上混着淡香的血气,听着他颤颤巍巍的心跳声,感受他胸膛轻微的起伏与温度,像是要把有关他的一切全融入骨血里,成为束缚自己的枷锁。
“你适合有阳光的地方。这不是你该待的世界。”周澜熙直起身子,抚摸常瀚微凉的脸庞,“如果有办法可以让你远离这一切,我什么都愿意做,什么代价都愿意承担。你要好好活着,你先活下来吧。求你。”
常瀚仍旧毫无动静。
周澜熙垂下颈子,在他唇上落下一个吻。
然后她站起身,往石室的深处望去。
遍布地板的亡钟花藤由疏而密,越是往深处去,就越是茂盛,仿佛这石室的底端,有个使它们疯狂发长的东西存在。
周澜熙微眯了眼,看见藤花最繁盛之处,有一个石棺。
她抬步就要过去──
忽然,身后的木门打开了。
周澜熙没想到润停会这么快就回来,脚步微僵,一回过头,却是和关赐对上了视线。
关赐神色淡淡,仿佛进自己家似的,从容而优雅地走进来,他语气带着关切,道:“你看起来好多了。”
周澜熙想到先前的惨烈场面,知道他和贺成昭肯定都受了不轻的伤,便下意识地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你……”
她本是想问“你还好吗”,话语却忽然顿住。
关赐贵气的单眼皮稍稍抬起,询问:“怎么了?”
周澜熙盯着他,眼睛倏然睁大,艳红色的眸子里透着股强烈的错愕。
身体还活着的魂魄是不会有这么浓烈的鬼气的。
周澜熙:“你……怎么死的?”
先前结伴逃跑时,她就隐约觉得不太对劲了,如今细看,关赐绝对已经失去了肉体,并且,成了一个实力不俗的厉鬼。
怎么回事?她心中震荡。他们之前在赫临山庄不是已经找到关赐的身体了吗?当时他的身体分明还好好的活着,为什么现在却死了?发生了什么?萧淹干的吗?
就听关赐哦了一声,轻描淡写道:“我杀的。”
周澜熙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关赐:“我杀了自己的身体。”
周澜熙哑然几许,第一个问的却是:“贺成昭他知道吗?”
提及此处,关赐也不禁轻叹口气,缓声道:“迫不得已,我当时是在他眼前动的手。”
周澜熙无声地深吸一口气。接着,她忽然哈的冷笑了一声,道:“真是没想到,我有一天居然会为了贺成昭而生出揍人的冲动。你干的这是什么事?你嫌他不够疯吗?”
虽然忍不住怼了两句,但周澜熙其实猜得到关赐为什么这么做。
周澜熙:“萧淹在你的身体上动了手脚对吧?你若想活下去,就不得不受到他的控制。”
关赐:“现在看起来也许有些草率,但当下,那是我唯一的选择。这十年来,那是我唯一挣脱他掌控的一次,我必须立刻解决所有的后患。”
周澜熙低骂:“那个该死的烂人。”
关赐:“对了,成昭刚才收到消息,就在我们被润停鬼王带出来之后,朱纹臣属意外抓到了一个很特别的人。如果你已经没事了,不如和我们一起去一趟朱纹吧?”
在如今的情势下能称之为“特别”的人,必定是个关键的人物。周澜熙微顿:“现在?”
关赐稍稍颔首:“朱纹臣属们担心镇不住那个人,成昭现在就得过去。我觉得,你应该会想要见见。”
周澜熙下意识地瞥一眼石室底端的石棺。
关赐疏淡的视线随着她的目光转移,轻问:“你的顾虑是什么?”
周澜熙有些迟疑,但她最终摇了摇头,道:“走吧。”
关赐抬步往紧闭的木门走去。
周澜熙最后看了常瀚一眼,有些不舍,听见关赐推开木门的响动,她忽然开口道:“如果贺成昭还活着,你会那么果断地就杀死自己吗?”
关赐停步,再次转身面对她,他思索几许,浅浅一笑。
他轻轻地说:“我很想念成昭。”
只一句话,周澜熙顿时心生触动,鼻间微微发酸。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她也疯狂地想念周澜御,想念润停,想念所有曾经爱她,却离开她的人。
如果所有爱她的人都能和她一起活在同一个世界,该有多好。
周澜熙没有再追问,而是跟上他的脚步:“你不好奇你真正的表妹去了哪里吗。”
关赐:“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借用那具身体?”
周澜熙:“七岁。”
“我们俩第一次见面,是你九岁的生日派对。我最初认识的本来就是你。”关赐道,“你永远是我的家人,小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