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安魂铃
黑暗中，周澜熙耳边全是隆隆的杂音。
那些杂音就象是躁动人心的邪恶呓语，不断的在耳畔呢喃着，想要扰乱她的思绪，扰乱她的心，企图让她在那些支撑不住的无助时刻，陷入无法控制的疯狂。
那是邪祟们在和她说话。
周澜熙剧烈挣扎起来。
她想要逃离那些呓语，迫切地想要苏醒过来，然而无论她怎么挣动，那些险恶的杂音总是一样大声，仿佛森林深处刮起的大风，四面八方全是嘈嘈枝叶，震耳欲聋。
紧接着，这些杂音里开始混杂起阴间锁刺耳的声响，叮叮当当的，鬼差们从后方追赶而来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
逼人的脚步声里，还有润停的声音。
润停说：“快跑。”
周澜熙猛地捂住双耳。混乱之中她根本分不清这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只是本能地开始拔腿狂奔。
周遭很黑，什么都看不清楚，杂音仿佛黏在耳膜上，怎么也甩脱不掉。她跑了好久，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跑出了多长的距离，阴间锁的声响仍旧近在咫尺，响在身后，她好像下一秒就要被追上──
旋即，她撞上了一堵墙！
额间传来丝丝的痛楚，周澜熙如受惊的猫般猛弹了下身体，却被那堵“墙”长出的双臂给捞住。
那堵“墙”说：“不要怕。”
短短三个字，简直像咒语一般，那些追逐着她的杂音瞬间泯灭。邪祟的声音，鬼差的声音，全都消失了。
周澜熙怔住。
这声音异常好听。
四周是全然的沉寂，那堵“墙”再次开了口，带着点温柔的关切：“你可是迷路了？”
周澜熙下意识的拉紧了罩在脑袋上的兜帽，想要遮住自己血红的眼睛，接着她才想到，她怎么会戴着兜帽？她原本穿的是这种衣服吗？
她立刻垂下眸子，赫然发现自己的装扮有些奇怪，也有些眼熟。
……是梦。周澜熙终于清楚的意识到。
这是梦境。
她梦见了桂肃君死去的那一天。
记得那一天润停忽然就闯进雾走鬼巷，二话不说的就将她从不死的肉体里拽出来，然后把魂魄状态的她给带出雾走鬼巷。那还是她第一次知道自己居然有魂魄。
润停告诉她：“关你的那个人就快要死了，快点趁现在逃走吧，去阳间，去看看真正的世界长什么模样。”
当下的周澜熙完全是懵的。
润停：“等你到了阳间，找到适合的家，就把你关于阴间的记忆全都放进这里。”他递给她一个精巧的琉璃铃铛，周澜熙认出来，那原本是白猫脖子上的东西。润停续道，“我会让人过去把它收回来，它就放在我这里啦。你忘掉一切，像一个普通的孩子，好好的活一次吧。”
周澜熙忽然不安起来。她有点慌张，用她不那么擅长的语言说：“我……但我不想忘记。”
润停：“舍掉过去的，才能遇见新的。你可以和我告别呀。”
周澜熙摇摇头，又点点头，有点不知所措。她曾经疯了般的想要逃出雾走鬼巷，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她居然感受到强烈的迟疑和恐惧。
她忽然冒出一句：“可我要是想你了怎么办？”接着，她就尴尬地住了口。她到时候都已经丢掉记忆了，怎么可能思念润停呢？
润停果然笑了。
他摸摸她的脑袋，告诉她：“不会的。到了那时，阳间已经有爱你的人了。”
润停轻推了她一把。
“记得不要被鬼差追上……快跑。”
周澜熙后退几步，咬了咬牙，转身开始疯了般的跑。
──直到撞上面前的这堵“墙”。
周澜熙稍稍抬了抬眼皮。
对方是个男人，似乎挺高，此时的她只到对方的胸膛附近，仔细一看，对方竟穿着牵魂官的月白色偏襟长衫，并且那面料上还缀有繁复的图纹。
这是牵魂司司长的服饰。
身处在梦境中的周澜熙心口涌起一种既奇异又荒谬的感受。
这难道是……常瀚？
她那天曾遇见过常瀚？
周澜熙不可置信地回想，终于想起一些破碎的片段，那天她确实在成功逃到阳间之前，不幸地撞见过鬼差。
不过那位鬼差并没有抓她，反倒……
“看来你的执念很深，寒凉雨对你不太管用，你脑子里肯定吵吵嚷嚷的，把你给闹迷糊了吧？”
牵魂司司长好听的声音如记忆中那般响起。
“不要怕，来，你抬起头来看着我。”
周澜熙立刻就想抬起头一窥常瀚的真容，然而这是关于过去的梦境，她似乎没有办法改变自己当初的反应。她只能如当初一般压下颈子，努力的用帽沿隐藏自己的红色眼睛，甚至如凶兽般想要直接攻击这位牵魂官，好闯过他的阻拦。
牵魂司司长必定是感知到了这一点。他用几乎看不清楚的速度拿出他的安魂铃，在她耳际轻晃了下。
叮──
周澜熙胸口里躁动的凶兽霎时安定下来。
牵魂司司长：“没关系的。你不想看着我，就可以不看。你叫什么名字？”
当初的周澜熙根本答不上来。润停没有给过她名字。
牵魂司司长：“你记得自己怎么死的吗？”
周澜熙动了动唇，又闭紧。她没有死过。
牵魂司司长：“我带你离开这里，好吗？”
周澜熙捏紧手指。
牵魂司司长温柔道：“请牵住我的手吧。”
鬼使神差的，周澜熙竟仿佛被蛊惑了一般，情不自禁地想要伸出手，去牵那只向她递过来的，漂亮又温柔的手。
旋即，她听见牵魂司司长忽然低喃了句：“老师？”
周澜熙如梦初醒，闪电般的缩回了手，脑袋也缩回了兜帽里，死死藏住。
牵魂司司长声音微颤，像是感知到了远方的危难，自语道：“奇怪，怎么回事……”他俯身对周澜熙道，“对不起，我忽然有急事要处理，恐怕没办法带你走出这段大雾。嗯，不如把这个给你吧。”
他突然拉过她的手，将那枚安魂铃被放进了她僵硬的手里。
“要是脑子里的杂音再出现，企图混淆你的神智，你就摇摇它，听听它的声音。”牵魂司司长温声告诉她，“往前走吧，不要害怕。倘若你真的又迷路了，只要你带着它，你迷路到天涯海角我都能找到你的。”
说着，牵魂司司长歉然道：“我本不该放你自己走的。我很抱歉。”
然后他松开了她的手，急急地越她而过，往她来时的方向赶去。
周澜熙呆滞片刻。手上还残留着彼此交握时的触感，除了润停，从来没有谁这样握过她的手。
脑子里的杂音再度卷土重来。
仿佛被牵魂司司长按下的暂停键，再次随着他的远去而开启。自有记忆以来，她脑子里一直都存在着邪祟的呓语，比起润停教会她的语言，邪祟的呓语对她而言向来更清晰一些。她早已习惯脑海中的险恶怂恿。
但经过刚才那短暂的寂静，她忽然觉得，太吵了。
她真的再也不想听见这些地狱般的杂音了。
可是她又不想贸然摇动安魂铃，引来其他鬼差的注意。事实上，她应该立刻丢掉这个安魂铃，带着鬼差赠予的东西绝对是巨大的隐患。
然而当周澜熙找到一盏可以跨界到阳间的白灯笼时，她还是没能丢掉这个安魂铃。她甚至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无法狠下心。
几经挣扎，她忽然张开口，将安魂铃给吞了。
从此以后，邪祟的呓语变得很遥远。
即便后来摘掉了阴间的记忆，每当她心绪不定、各种险恶恐怖的念头即将沸反盈天的时候，她的脑海里都会响起轻柔的安魂铃声，细微而宁远，在不知不觉间融入了她的成长里，把她变得更像人一点，离邪祟更远一些。
然后，从某一日开始，这个在脑海中悄悄安抚人心的细微铃声，变成了一个磁性的嗓音。
“……小熙。”
周澜熙猛地从梦境中苏醒过来。
她睁大了眼睛，突然就想起当初在医院急诊室，和常瀚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天。
急诊室里爆发冲突的人有那么多，他为什么偏偏来招惹她？
“他早就发现了。”周澜熙自语道，“我吞了他的安魂铃，他早知道我们遇过。”
他只是不知道她是一只邪祟。
他以为她是一个因为他的疏忽，而最终走入歧途的厉鬼。
他肯定曾经非常地自责。
周澜熙踉跄着爬起来，晕晕呼呼的就想要去找常瀚，脚下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下，栽倒下去。
有一双苍白的手扶住了她。
周澜熙险险站稳，这才发现脚下全是新鲜的亡钟花藤，一朵朵香气幽淡的白花绽放着，而她方才就躺在这些花丛之中。如今这世上有亡钟花的只有避霖鬼巷，她猛抬起头，果然对上润停笑眯眯的脸。
润停问：“怎么还会绊倒呢？还没睡醒就急着爬起来，要去哪里呀？”
周澜熙反抓住润停的衣袖，急问：“常瀚，他在哪？我刚刚……我刚刚听见他叫我了。”
润停奇怪道：“不可能吧，他在那里呢。”
周澜熙猛转过头，惊见常瀚就躺在旁边不到三米处。
常瀚双眼紧闭，整个人都陷在雪色的花海里，他苍白的俊脸上沾着浓艳的血迹，衬衫也全被鲜血浸染，乍看之下，仿佛一具葬在花海里的尸体。
周澜熙一时失语。她的心口像是被揪住一样窒息。
半晌，她颤声问：“他，死了吗？”
润停：“他快要死了。但他会好起来的。”
周澜熙的身形摇晃了下，接着，她忽然松开润停，坐倒在花海里。
白色的花瓣羽毛似的飘起，周澜熙毫无预兆地哭了起来。
她的哭泣相当压抑，仿佛所有情绪都压在喉咙里，发出幼兽似的，惊恐又害怕的啜泣。
润停吃惊地看着她。
他跟着坐到了地上，俊逸的脸上写满了困惑，问：“你怎么了？你很伤心吗？”
周澜熙哽咽着说：“我搞砸了……润停，我真的搞砸了，我毁了他……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对？”她不住地抽噎，懊悔道，“所有人都看见他护着我，我不该把你的花烧掉，让邪祟们过来的，现在地府伤亡惨重，之后肯定就更加不会放过他。他会永远背负骂名，不能回到地府，也不能回到阳间，只能被迫待在阴间，过上和我们一样被地府追杀的日子。我怎么能，让事态变成这样……”
她很少哭泣的，此时却完全止不住泪水，崩溃道：“润停，你当初明明让我好好活下去的，结果最后，我还是，活成了一个糟糕的人……”
润停安静了一瞬。
然后，他笑出了声。
“可是你会哭了呀。”润停用袖子给她抹眼泪，“你没有一醒来就冲动的跑去杀死伤害他的人，而是问我该怎么办，你怎么会糟糕呢？你变得温柔了呀，小熙。”
润停倾身，张开双臂轻轻的拥住周澜熙。
“他教会了你那些我没能教会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