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火海
萧淹从容而来,站定了脚步。
跟在他身后的轮回官们也纷纷止步,恰好堵住了常瀚等人后路。
那些轮回官已经卸去原先的伪装,全穿着暗红色制服,颈侧的殊印明明白白地暴露在外。他们显然经历过一场恶战,形貌疲惫且狼狈,但脸上的表情都相当严肃,毫不心虚。不只如此,他们身边还有几名穿墨色制服的狱刑官同行,手里攥着的阴间锁叮叮当当的,拴着数名被逮的朱纹臣属。
朱纹臣属们看见自家鬼王被围困在中间,神情激动起来,如野兽般焦躁地挣动。
萧淹的目光扫去一眼,又收回来,盯在常瀚的脸上,像是想将他的所有表情都尽收眼底。
“连杀害老师的凶手都可以交好……”萧淹轻轻道,“还是说,你就是因为和邪祟头子交好,才请求她帮着你杀掉老师的?”
常瀚沉默着。
狱刑司司长看着常瀚,又抬眸看向萧淹,他目光沉沉,开口的第一句是:“你怎会在这里?”
萧淹:“我和您一样是来抓人的,先生。只是,我在抓的不是成昭鬼王。”他轻蹙着眉毛,仿佛对自己即将说出口的话感到不舒服,“自从哥哥到阳间去,我就一直放心不下,担心他若是一不小心泄露身份被厉鬼们寻仇,我还偷偷给了他一道可以保命的祝词,并在暗中关注着他。也就是在不久前,我发现他和一名偷渡客交往过密,经过细查,那居然……是我们一直寻不到踪迹的邪祟头子。”
他深吸一口气:“您敢相信吗,他们竟然从头到尾都是一伙的!当初谋害老师、帮助邪祟头子避开我们、逃到阳间,竟然……全都是哥哥做的!他甚至还在浓雾深处建了一座竹屋,来作为这邪祟头子的暂居地,就连成昭鬼王都参与其中!”
周澜熙扭过头,震惊地瞪着那个满口谎言的家伙。
贺成昭:“哈?”
一名攥着朱纹臣属的狱刑官道:“司长,我们方才紧急传信给您,说距此不远处有一个疑似成昭鬼王的据点,建议设下埋伏,那个据点就是那幢竹屋!”
他身边的搭档也道:“司长,我们从成昭鬼王越狱后犯下的纵火案和连环车祸案开始,就一直在追查那些下落不明的死者魂魄,这次赫临山庄宴会的血案发生后,我们尾随一名搜集宾客魂魄的厉鬼,最终的目的地就是那幢竹屋!倘若轮回司司长所查不错,那……前牵魂司司长必定和厉鬼们有所关联。”
萧淹:“成昭鬼王可以从狱刑司大牢逃出来本就匪夷所思,我们地府里有内鬼一事,基本上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如今细想,那内鬼……许是哥哥的人呢?”
阿奷温温柔柔的声音响起:“实质的证据,至少先拿出一样吧?那竹屋在哪里?”
一名轮回官道:“大人,竹屋方才已经被朱纹臣属给放火烧了,我们根本来不及抢救证据。”
萧淹却道:“证据,这里不是有个现成的么。”
他伸出苍白的手,抓过身旁手下的灯笼,倏然往前一抛──
明亮的光芒如流星般划过一道弧线,在雾气中晕染开来,直落在两方鬼差的中间,将被困住的常瀚等人照亮了一瞬。
所有鬼差都看见,他们其中,竟有一名双眼血红的邪祟。
她使用着人类的样貌,若无其事地混迹其中,伪装成厉鬼的一份子。
而他们竟然全都毫无所觉。
众位鬼差简直毛骨悚然!
紧接着,灯笼掉落下来,在尚未落地之前,就被常瀚用力劈碎!黑暗再度笼罩下来,仿佛比方才更加浓深、更加恐怖,像一个无声却尖利的信号,在所有人的脑海深处爆炸开来!
僵持的局面霎时破裂。
兵器交集的声响如浪潮般轰然而起,狱刑官和轮回官们一拥而上,前后包夹,决心要将这群危险分子就地诛杀,并将恐怕杀不死的邪祟头子给彻底重创。
弓箭和阴间锁这类不会伤到魂魄的武器已经不是首选,他们纷纷拔出刀刃,不再顾忌,坚决且狠戾地围攻过来。
场面混乱至极。周澜熙觉得耳畔嗡嗡作响,杂音不断,她握着伞刀,奋力抵抗,想要杀出重围,不知道自己究竟为此杀了多少鬼差。
这简直就是噩梦般的局面。是她曾经日日夜夜,不安且恐惧的局面。突然被鬼差当众揭发身份、撕开所有她努力维持的伪装,她想反驳却无从反驳,想逃也逃不了……
她觉得自己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像是快要握不住刀。可她一低头,又发现自己的手稳若泰山,连手腕都没有颤抖的迹象。
她抬起头,想要找到常瀚,她需要一点安全感,却恰好看见常瀚反手夺刀,一把刺穿一名轮回官的胸膛。
常瀚杀了昔日的同僚。
因为她。
那一刻,周澜熙忽然就住了手。
她想,原来之前在赫临山庄被一群轮回官弄死了珍贵的肉体、失去所有在阳间的一切,还不是最糟的。
那居然还不是最糟的。
常瀚那么温柔的人,居然为她弄脏自己的手,杀的还是和他一样的鬼差。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回去当司长了。那些藏在他内心深处、一直折磨着他的信念和迷惘,全都失去了意义。他珍惜的一切都毁于一旦了。
她终究还是毁了爱她的人。
所有在阳间因为她伪装的表象,而愿意分给她一点爱的人,都最终落了个令人心碎的下场。小御是这样。常瀚也是。
周澜熙抬起头,看见远方的大雾里,燃起艳橘色的火光。
那是竹屋燃成的火海,炫目的烈光隔着浓雾传递到这里,就只剩薄薄淡淡的光影,看着很虚渺,也很凉。烧得再烈,都像假的一样。
有刀刃刺进她的身体。让她简直都凉透了。
鬼差们的说话声如呓语般在她耳畔浮浮沉沉。
“怎么有魂血……”
“……她是魂魄?”
“怎么回事……”
空气中飘来淡淡的香气,周澜熙好像又闻到了亡钟花的味道,比眼前虚幻的打斗要更真实一点。她刚才也在常瀚身上闻见这个淡淡的味道,是常瀚靠过来了吗?
她侧过脸望去,身边并没有常瀚的身影,只有一个个持刀的凶狠鬼差。她空洞的视线又放得更远一些,如本能一般巡捕着花香的来源,这才发现路边夹道的几株残竹上,挂着花。
原来是真的有花。
周澜熙想到,常瀚说自己在来的路上遇见了润停。
她低喃:“难怪……”
难怪这边闹了这么大的动静,都没有邪祟围过来。
润停事先清出了一条安全的出逃路,给她可能同行的伙伴们。
如今战况激烈,竹子们摇摇欲坠,这条安全的路,已经快要被鬼差们给掀没了。
周澜熙的瞳孔深处黑得厉害。各种恶劣又残忍的想法宛如雪崩一般铺天盖地而来,开始压过她正常的理智。
胸口又是一阵剧痛,一名鬼差将刀刃刺穿她的胸膛,下一秒,一个迅捷的身影冲过来击开那名鬼差,将她整个人扑倒在地!
帮她险险避开一道横劈而过的杀术。
周澜熙觉得自己像是被一汪温暖的海洋给包裹住了,她抬起眼,对上常瀚琥珀色的眸子。
常瀚强健的手臂撑在她两侧,替她扛下所有攻击。
他咬牙忍着痛楚,轻哑道:“为什么,放弃攻击?”
他的血比岩浆还要烫,全都落在周澜熙的脸上身上,像一场凄厉的血雨。
周澜熙躺着,苍白的脸颊上都是他的鲜血,她一双灵动的眼睛此时宛如两个被岩浆蚀出来的洞,空落落的,失去了所有神采。
常瀚看着她,觉得自己的心也被蚀破一个大洞。
接着,他听见她说:“我想我还是,当一个邪祟就好了。”
常瀚忍住喉咙里翻上来的血,哑声道:“别这样想……”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周澜熙抬起手,那手里握着一个像竹竿的小东西。常瀚认得那东西,那是鬼差们用来点竹火的器具,功能类似打火机,应该是她在打斗中顺手偷来的
然后,周澜熙蹭开上头的封纸,侧过头,对着纸下的符纹轻吹一口气──
几簇萤火虫似的星火冲了出去!
常瀚不知道她究竟点燃了什么。
周围的攻击还在继续,他浑身上下都是伤,背部和侧腹更是血肉模糊。他几乎是靠意志力在硬撑。他脑子里一直在构思着对策,但不知何时起,他的大脑好像已经没有在好好运作了,只有一个念头如信条般高高挂着──
不能让小熙这么死。
这样真的,太过委屈了。
然而常瀚越想强迫自己撑住,眼前就越来越黑,最后他撑地的手掌被他的鲜血给浸湿,滑得支撑不住。
失去意识之前,常瀚像是看见了幻觉。他看见周澜熙在开心地笑。
四面八方似乎都燃起了火海。
仿佛有真实的热度和焰火在熊熊燃烧。
有红眼睛的怪物穿过烧塌的火墙,一只只的,扭曲又恐怖,嘻嘻咯咯的笑起来。
周澜熙抬起双臂,拥抱住倒在她身上一动不动的常瀚。
她也和邪祟们一起嘻嘻咯咯的大笑起来。
犹如久别重逢的朋友。
打在他们身上的攻击开始减少,所有鬼差们忙着应付邪祟,变得无暇他顾。
迷雾、火光、尖叫、大笑、喊杀声、血腥气……外界的事物宛如混浊的脏水,闷闷沉沉的裹在周澜熙的感官上,她好像什么都听见看见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能辨认清楚。
她的视线正在变得模糊。
她想,是因为雾又变大了,还是自己在哭呢……?
模糊的视线里,周澜熙看见,有一把不知从何而来的花伞从高空飘落,优雅的旋转着,落下来,盖在了她和常瀚身上。
霎时,那些滔天的压力和喊杀声都被阻隔开来,消失无踪。
周澜熙仿佛终于能吸入一口甘甜的氧气。她的胸膛急速起伏,稍稍侧过脸,从伞缘和青石地板的缝隙间,瞥见一抹水青色的衣角。
润停那永远笑意盈盈的声音传入她耳里。
“还是被欺负了呀,孩子们。”
周澜熙睫毛颤动。
她的眼皮越来越沉,接着,陷入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