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七岁
病房内一片沉默。
周一帆不知怎么的,来探个病居然一身正装,笔挺的三件式西装烫得无比熨贴,领带的色调低调贵气,就连脚上那双手工皮鞋都黑得发亮。
周澜熙嘴角微抽,她和周一帆的关系一直以来都不怎么样,此时骤然相遇,除了打声招呼以外也着实无话可说。她随意地朝周一帆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病房。
如今关赐的状态她确认过了,寻找他时所需要的东西也已经到手,周澜熙按下电梯钮,滑着手机准备叫车。
然而,那尊贵的皮鞋声却跟着她出了病房,并在她身旁停下。
周澜熙头也不抬:“有事?”
周一帆道:“去哪?我送你。”
周澜熙放下手机瞥他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套近乎:“不用了。”
周一帆:“就当你叫的是我的车。”
周澜熙眯了眯眼:“我去赫临山庄你也要送?”
此时,电梯叮的一声敞开,周一帆率先踏进去,应声:“那正好,我恰好也要去赫临山庄,一起吧。”
周澜熙猛一怔:“你去赫临山庄干什么?”旋即她想起贺成昭说过的那些关于屠杀的话,瞬间反应过来,“等等,难道关家每年都举办的那个社交宴……是今天?”
周一帆眸底晃过淡淡的疑惑:“不然你是去干什么的?”
此时电梯门即将阖上,周澜熙忙侧身闪入车厢,脑子飞速地运转起来──为什么?
为什么又和十年前一样,选在社交宴这天动手?这场宴会究竟有什么特殊之处,非得以一场屠杀作结?
她不久前就听人提过,今年的社交宴在睽违十年之后,再度回到修缮完工的赫临山庄举办。这十年间,关家每年都在市内的酒店举办社交宴,什么意外都没有发生过,可今年一改回赫临山庄举办,居然就被逃出狱刑司大牢的贺成昭给锁定了。
这绝不可能是巧合。
难道关键不是社交宴本身,而是赫临山庄这个地点?
周一帆的车子停在地下室的贵宾专用车位,一出电梯就能看见,周澜熙上了副驾驶座,忽然就问:“常瀚去吗?”
听她提到常瀚,周一帆似乎有些意外,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去。我来医院本来就是要来接他一起去的,不过他二叔好像很担心他落跑,刚才专程过来接他。我总不能和长辈抢人。”
车子很快就驶出地下室,灿烂的阳光登时刺入眼睛,周澜熙却感受不到半分暖意,心头反倒隐隐发凉。她张了张口,半晌竟冒出一句:“你们……非得去吗?”
周一帆又看了她一眼:“为什么这么问?”
周澜熙摇了摇头,不再提这事,转而道:“我记得常瀚是会开车的,怎么还需要你来接?”
“他去年在山路上出过很大的事故,我不想让他自己开。”周一帆道,“去赫临山庄的路上要过好几个窄弯,和他出事的地点很类似,他又总是开得很快,难保不会再出意外。谁知道他说的‘会小心’是不是只是嘴上说说。”
周澜熙:“他当初伤得很严重吗?”
“在我看来他几乎算是死过一遍,被救出来的时候已经没有呼吸心跳了,不过他的家人们不肯放弃,坚持着抢救,最终把他的命给抢了回来。他昏迷了将近两个月,”周一帆说到这里忽然停住,趁着红灯望住周澜熙,极轻地说,“醒来之后,常瀚他就好像……换了个人。每次遇到他,我都觉得好像有谁披着常瀚的皮在和我说话。”
周澜熙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种常人听起来荒谬无比的话,在她耳里却成了至为关键的讯息。她问:“为什么这么觉得?他说话的语调很不一样?”
周一帆:“是不太一样,但主要是性格差异太大了。常瀚乍看之下对谁都彬彬有礼,似乎没有社交方面的问题,但那其实是他涵养深的缘故。他私下并不爱说话,性子很闷,除了医学相关的事情,其馀的他什么都不在乎,是个在人际上比我还要冷漠,却对自己的专业非常有热忱的人。在以前,他绝对不可能笑着和我闲聊什么无关紧要的琐事,可现在……他却经常这么做。他家人觉得他是遇到重大意外后性情大变,变得更开朗了一些,但我知道,他不是常瀚。”
那语气虽轻,却是相当笃定了。
周澜熙突然就想起前一晚,在她问常瀚为什么不干脆去当配音员时,常瀚轻笑着说:“我得当医生啊,这毕竟是……一份心愿。”
一份谁的心愿?
难道“常瀚”真的是夺舍的厉鬼,抢了原先常医生的身体?他真的也是个偷渡客?那他是为了什么理由,非得待在阳间不可?如果他真的只是想见润停一面,那留在阴间岂不是更有机会?
还有那只白猫。
他究竟是从哪里找到小毛的?
周澜熙的心脏急速跳动。常瀚这个人浑身上下都透着古怪,可又偏偏让人找不出攻入的破绽,他无法被看透,神秘而莫测,却能轻易地接近别人,用自己人畜无害的笑脸和勾人心魄的嗓音让人卸下心防。
他是个危险的家伙。
周澜熙心绪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周一帆毕竟是个连鬼都看不见的普通人,她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和他深聊下去,便只道:“我以为你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
周一帆:“我信的。自从小御走后,我就信了。”
周澜熙脑子里还在想常瀚的事,忽然听到小御两个字,眸底的诧异一时间没能掩住。
这些年来她总是独自忍受着仇恨的侵蚀,好似所有人都在往前走,只有她被禁锢在原地,此刻忽然发现有人也和她一样依旧在煎熬着,感觉十分怪异,就好像突然多了个可有可无的战友,没什么助益,却又给人某种莫名的慰藉。
这世上如果还有谁记得周澜御,大概就只剩他们两个了。
周一帆轻声说着:“如果死后还有来生该有多好。如果小御在来生能够遇到更好的家人,能够平安地长大,该有多好……听起来很像是在自欺欺人,可是从某一秒开始,这一切忽然间全都变得……很有去相信的必要。”
周澜熙从来都不知道周一帆这般感性,一时间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就听周一帆续道:“否则的话,我的弟弟妹妹们,不就从此都不存在了吗?我很难接受这一点。”
弟弟妹妹们,都不存在了?
周澜熙反应了两秒,脑子登时嗡了一声──
她忽然明白了。
明白周一帆为什么突然对她这个关系普通到近似陌生人的妹妹,提到“常瀚的身体换了个芯”这种十有八九会被当作神经病的事情。
周一帆知道。
他知道自家妹妹的身体早就被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偷渡客给顶替了。
就如同披着熟悉皮囊和他说话的“常瀚”一样,这个偷渡客用着“周澜熙”的声音和面目,过着该由“周澜熙”来走完的人生,装作是周家的一份子,一直活到了今天。
难怪。难怪周一帆一直以来都对她冷冷淡淡,不远不近,像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一样,没有半分亲近的意思。
──因为他们确实就是陌生人。
周澜熙简直毛骨悚然。
她很难相信一向置身事外的周一帆竟能将事情看透,警惕地道:“你在发什么神经?”
周一帆只道:“她是七岁那年死的对吧?被我父亲亲手打死的。然后,你住进了她的身体,替她活着。”
──完全正确。
周澜熙哑然片刻,怀疑与惊愕在内心来回拉锯,终于道:“你自己发现的是不是?什么时候?”
周一帆:“当初父亲说你在上马术课时出了意外,伤得很严重,我就从外公家赶回去探望你。就你当时的伤势,再沉着的孩子都会因为受不了疼痛而哭闹的,可你脸上虽然象是在忍痛,眼睛里却总显得很开心,对什么都很好奇,还什么都想摸摸看看,就好像……第一次来到我们家。”
周澜熙匪夷所思:“你对一个七岁的孩子观察得这么细做什么?”
周一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和我妹妹之间……有一个约定。我那时已经隐约察觉到父亲在虐待弟弟妹妹,甚至用各种手段隐匿这件事,所以我趁父亲不在家时分别问过双胞胎,问说父亲是不是总对他们动手。小御说没有,可我妹妹既没承认也没有否认,只说下一次父亲再动手,她会暗示我的。我们就约好,等我、等我下次……”
说到这里,他忽然就哽了一下,打转方向盘急驶到路边,一把抓住周澜熙的手臂:“确实有来生的对吧?我妹妹她会好好的,会遇到更好的家对吧?她这一次生在不好的家庭,下一次,肯定能遇到爱她的父母吧?一定得是这样,不然……不然太不公平了啊……”
周澜熙神色怔然,没应声。
这具身体的原主,当初毕竟还只是个七岁小孩子,虽然在父亲发飙时挺身保护了周澜御,但强烈的恐惧终究还是压过了那份稚嫩的勇气。在因为家暴而伤势过重,导致魂魄意外离体时,“七岁”不愿意再回到身体里了。
幼小的她不想再面对毒打她的父亲。
她不想再在那具身体里醒来。
她不想活了。
于是在她的允许下,逃到阳间的偷渡客取代了“七岁”,得到了周澜熙这个名字和身体,也得到了一个在阳间苟且偷生的位置。
而“七岁”则在放弃肉体后,被一个厉鬼吃了。
她不会有什么来生,也不会得到什么好的归宿,没有爱,没有公平,自此烟消云散。
她和周澜御一样不得善终。
周一帆有些急切:“你怎么不说话?”
周澜熙:“她和小御,他们……”她想说他们早就魂飞魄散了,让周一帆不要那么天真,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最终她闭了闭眼,道:“他们会好好的。”
周一帆听了,缓缓松开抓住她的手。
车内一时间陷入某种难言的沉默中,周澜熙不知道他有没有信这句鬼话,只觉得这不算小的空间里忽然静得令人窒息。
直到周一帆忽然说了一句:“对不起。”
周澜熙今日第二次用匪夷所思的眼神瞪向他。
周一帆:“我那些年明明知道父亲在伤害你们,却迫于压力没能说出来,你们一定吃了很多苦。”他眼尾微红,使得眼角那颗泪痣异常显明,“我这些年一直都很后悔,觉得自己像个躲在外公家的懦夫,嘴上承诺着要揭发一切,实际上什么都不敢去改变。我应该要保护你们的。”
这是短短两日之内,第二个说要保护她的人。
周澜熙瞳孔收缩到极致,万分难以置信:“可你明知道我不是……”
“虽然你不是我妹妹,可你确实因为我的懦弱而受伤,更甚至于,你待在这具身体里的时间比我妹妹更久,受到的折磨也更多。我其实想道歉很久了。”周一帆轻道,“我已经错过了向小御道歉的机会,不想再错过你的。”
周澜熙沉默许久,道:“你也就比我们大三岁,能干什么。”
周一帆摇头:“其实还是有不少能做的事。”他说着便自嘲地笑了声,显然也觉得此时再提这些十分可笑,转而道,“不过你肯定是有很重要的心愿要完成,才甘愿在我们家忍受这种童年,能说说吗?”
周澜熙只道:“没什么好说的,你还是赶紧开车吧,你在社交宴前不是还得参加那个商联会议吗?会迟到的。”
时间确实有些紧迫,周一帆抬手准备换档,突然间,一旁的周澜熙趁他不注意,用力拍住他的额头!
周一帆只觉得一股极端的冰冷窜入额心,登时眼前一黑,晕厥过去。
周澜熙冷冷地看着他,嗖的一下解开他的安全带,轻声地回答了周一帆的问题。
“我想逃离困了我上千年的地狱,和你们一样活在天光下。为了这个,我什么都能忍。”
可在周澜御死去的那一天,她就明白自己错了。
这世上本就没有哪处是绝对的地狱,而有天光的地方,也未必就能带来救赎。
她无论往哪走,都是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