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白昼深沉
阴间的天空就像一座倒扣的深渊,没有云,没有天光星辰,只有一团浓郁的黑色,和一场永不停歇的雨。
周澜熙脚踩着一双绑带式的防水靴,撑着把黑纸伞,独自走在鬼雨之中。
鞋跟在青石路面上敲出沉闷的跫音,她昳丽的脸庞上沾着血迹,湿透的衣服上也全是晕开的血,每经过一盏白灯笼串,那晦涩的灯光都好似将她的脸色照得更苍白一分。
阴间的低温让她温热的呼吸凝成水雾,她沉沉地喘息着,握着伞柄的关节紧得发颤,仿佛用尽了全部的意志力,才勉强支撑着她迈出下一步。耳畔全是嘈嘈的噪音,大多来自雨声,还有黑暗中不知谁人发出来的,低低切切的哭泣声。
存在于阴间的每一样东西,都被地府赋予了名字。
淅漓不断的雨叫作“寒凉雨”,脚下迷宫般的青石道路叫作“亡者路”,亡者路两侧夹道的竹林叫“鬼竹”,就连路边的每一盏白灯笼的黑木灯柱上,都刻有明确的地标名。
更甚至于,地府连死后踏入阴间的魂魄们,都依状态不同,给予不同的称谓──他们将魂魄分成了“亡者”和“厉鬼”。
而区分的重点,就在于这下个不停的寒凉雨。
寒凉雨并非寻常之雨,它异常冻人,似冰非冰,能在短时间内滴水穿石,打破所有妄图遮挡它的伞。脱体的魂魄一踏入寒凉雨里,就会立即失去大多数的情感,暂忘生前的一切爱恨情仇,只留下莫名浓烈的悲伤。
这份深悲会让魂魄们忍不住哭泣,一路哭着往地府的方向走,宛如没有自主意识的行尸走肉一般,越早走到地府,就越早摆脱那磨人的悲伤。
这种魂魄就归类为“亡者”,也就是大部分人死后的模样。
然而凡事都有例外。
芸芸众生之中,总有少数那么一、两个魂魄能扛住寒凉雨的摧折,在雨中回头──他们心中,存在着寒凉雨所浇不熄的恨悦。
他们就是所谓的“厉鬼”。
这些心怀极恨的厉鬼徘徊在青石路上,不愿就此速往地府,而是极欲返回阳间复仇。他们大多或伤或病,死于非命,本能地在亡者路上寻觅合适的休养之地,以养精蓄锐。
不知从何时起,这些厉鬼集聚之地,开始被称为“鬼巷”。
阴间没有边际,藏身其中的鬼巷不止一个。厉鬼中不乏聪颖者,千万年过去,遮挡寒凉雨的方法逐渐被创出,将鬼巷塑造成一个个避风港似的区域。
这些鬼巷或破落,或宁静,或繁华,且彼此间阶级渐分,形成了“巷间有高低,一巷一鬼王”的局面。等到地府反应过来,鬼巷已于控制之外。它们就如同阴间的法外之地,拥有自己的规则。
周澜熙终于停下脚步。
她垂眸看了眼亡者路旁的界石,上头刻着古老的文字──避霖。
就见不远处灯火通明,在晦暗的阴间里显得异常刺目,仿佛一片海市蜃楼。
“避霖鬼巷。”她心想,“没走错。”
路中央有几个被寒凉雨折磨得哭倒在地的亡者,悲切的啜泣声任谁听了都忍不住心生怜悯,周澜熙却一眼未眨,如跨过路中障碍物一样直接跨过他们,来到避霖鬼巷高大的牌楼前。
牌楼两旁有效忠这座鬼巷的厉鬼把守,见周澜熙吐息凝雾,立刻抬手拦下。
“今日并非初二、十六。”其中一位避霖鬼巷的臣属开口道,“活人不可入巷。”
周澜熙哑声道:“我要见润停。”
避霖臣属们还是第一次见到敢直呼自家鬼王名讳的家伙,如此胆大包天的活人,怕是专程来找死的。他们二话不说,扬起手中的利刃就要将她给当场砍死,却忽然听见耳畔传来自家鬼王的笑音。
润停鬼王传声道:“好啦。让她进。”
避霖臣属们只好齐齐停住攻击,恭敬地让道。
周澜熙收起自己的黑纸伞,一脸麻木地走进去。
避霖鬼巷是阴间第一大巷,以千万把花伞蔽天,放眼望去,数之不尽的美丽花伞飘在天际,挡住了蚀人心智的寒凉之雨。这些伞在内外都上了彩,每一把都勾勒着不同的咒语和繁丽的图纹,据说全都出自润停鬼王的画笔。
每一座鬼巷都藏着不同的面貌,避霖鬼巷就像座时光永驻的古色城镇,街道边有热闹的店铺,周遭建筑大多是雕阑玉砌的古楼,处处都散发着古老而沉敛的韵味,可真要细看,却又辨别不出它究竟存在于历史长河中的哪一段碎片。
空气中飘着某种淡而奇异的香气,仿佛是时光留下来的味道,进来歇脚的亡者和厉鬼们如旅人般惬意闲逛,若忽略他们死白的面色,简直象是阳间之景。古楼中有不少厉鬼凭栏而望,开着店铺和巡街防护的避霖臣属们也都好奇地打量着周澜熙──这位让润停鬼王破例入巷的活人女孩。
方才在亡者路上灯光晦涩,如今到了灯笼缤纷的避霖,周澜熙狼狈的模样完全暴露无遗。只见她脸上都有伤口,分明带着伞,却好似曾不管不顾地在雨中狂奔过一般,头发衣服全在滴水,防水靴的鞋带还松了一边。
她像握着收鞘的刀一样握着黑纸伞,挺直腰杆目不斜视地往主楼走去,还没到目的地,她要找的人就已经在半道上迎接她。
熙攘的群鬼都让到了一边,润停鬼王就站在最显眼的位置,穿着一身类似民国时偏襟长衫的水青色衣饰,年轻俊逸的容貌在漂亮的灯笼光下显得无比鲜活,犹如活人一般,翘着唇角,笑眯眯地望她。
周澜熙在他面前停下脚步。
自古对厉鬼的定义就是“拥有寒凉雨所浇不熄的恨悦”,这浇不熄的“恨”是常态,至于浇不熄的“悦”,则专指这位名动阴间的润停鬼王。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他即便淋了寒凉之雨,也能真心实意地开怀大笑。
而此时此刻,相对于润停眸中的愉悦和关切,周澜熙的神情与之截然相反。
她眸子里的木然逐渐融化,某种深刻的、几乎要凝结成实质的悲痛和恨意开始流露出来,再加上她脸上的血迹和被寒凉雨打湿的发梢,乍看之下,竟是在场群鬼中最像厉鬼的那一个。
润停却笑道:“不要哭啊。”
周澜熙本来没想哭的,被这么一说,眼眶忽然就发红起来。她深吸一口气压住情绪,开口时声线却依旧颤抖:“润停,刚刚……这世上唯一爱我的人死了。”
润停微顿一下:“小御死了?”
周澜熙的精神一直都在崩溃边缘徘徊,此时又有些支撑不住,狠狠抓住自己的头发,颤声道:“我们原本……是可以一起长大的。那个该死的凶手……贺成昭……我现在就想杀了他!我要将他的魂魄撕个稀烂,让他体验被活活撕碎的痛苦,再把那些肮脏的魂魄碎片扔去喂邪祟,让他永远不能轮回!”
润停:“你想要我帮你?”
周澜熙摇摇头,恨声道:“贺成昭……他是个百年厉鬼,我要想抓住他,就必须频繁地跨界。可活人的身体淋了寒凉雨,总会发烧生病,实在非常地碍事。我来就是想问问,如果我立刻就死在这里,你愿意收留我吗?现在的我,必定,也有寒凉雨所浇不熄的恨……”
润停静了下。
周澜熙死死盯着他,眸底翻滚着殷切的渴求。
润停莞尔道:“可你才十四岁。你真的要放弃了吗?”
周澜熙长长的睫毛颤抖起来。
她的双生兄弟便永远停在十四岁了。
就连幼时父亲将他们往死里打,他们都一起扛过来了,如今,周澜御的命却葬送在一个谁都没听说过的厉鬼手里。明明离成年就只剩下四年了。她简直要疯,她甘愿豁出她所拥有的一切事物作为代价,追杀那厉鬼到天涯海角,将他碎尸万段。
可事及至此,润停却突然将她问住了。
他们自小忍受毒打,好几次都险些丢了性命,依旧那么倔强地相互依偎着活下来,如今她为了复仇之便自断性命,简直就是在背叛他们曾经熬过的时光。
但她剩下的人生怎么办?
周澜御一走,阳间就没有爱她的人了。
她得怀着这份仇恨和思念,自己一个人孤单地长大吗?
就听润停含着笑音道:“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么?”
周澜熙攥紧手指,哑声点头道:“你送了我这把黑纸伞。”她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怔愣道,“你还说……如果哪天觉得活不下去了,就来找你,向你要回某样很久以前寄放在你这里的东西。”
润停稍稍倾身,轻柔地用指尖接住她睫毛上的泪珠,脸上笑意盎然。
“那样东西,我现在还给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