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方圆之道
石羽躺在房中的石床上,盖着厚厚的苍熊皮毛织成的被子。
石床下有个中空的石洞,其内柴火燃烧着,火光试图驱散这个雪夜的寒冷。
窗外地风声呼啸,裹挟着雪花撞击在窗纸上,而后迅速地融化。
石羽就这样静静地看着雪花在窗纸上融化,而后打湿一小块窗纸留下印痕。
他无法入眠,因今夜天寒地冻,石化病又在折磨着他。
每当天气异常寒冷或异常炎热,又或梅雨时节。
他身体的某些部位就会开始石化,伴随着这石化的,是身体的剧烈疼痛,以及心灵上的残酷折磨。
身上瘙痒难耐,且伴随着一阵强过一阵的刺痛,如浪潮般摧残着他的身体。
即便这病如梦魇般在夜间来袭,石羽脸上也没有露出痛苦狰狞的表情。
只是偶尔极度不适时,翻身侧卧,用掌心轻轻地拍打着自己的身体。
近十四年的时间,这样的不眠之夜已不知经历了多少次。
他习惯了。
童年时,在这样的夜晚,他会嚎啕大哭,无助流泪。
再大一些,痛苦难熬时,他会手握成拳,一下一下地捶击墙壁,表情扭曲。
而如今,这样的夜晚,他只是睁着眼睛,倚窗听雪飘。
半夜时分,门外传来一些动静。
一个佝偻的身影轻轻地推房门而入。
石羽并不惊讶,听这脚步声,他便知道这是阿公。
阿公走入石羽房间,轻缓地为石羽重新盖好有些滑落的被子,将床尾的被角轻轻掖好。
石羽侧卧着身,阿公并未看见他睁着的双眼。
“阿公,你今晚不用替我守夜了,回房睡吧。天冷得很,你若受寒了,我会很担心的!”
石羽低声喃喃着。
“哎!”
阿公只是一声长长地叹息,似早已知晓石羽并未睡着。
这一幕场景,已不知发生过多少回了。
每当恶劣天气,便是石羽石化病剧烈发作之时。
往往这个时候,阿公都会守在石羽房门外,坐在冰冷的石凳上,一口一口地抽着旱烟,一坐便是一晚。
虽然石羽已说过很多次,让阿公莫要为他守夜,但阿公不听。
阿公守的不是自己的固执,而是石羽心中的那一份温暖。
小时候的石羽是由阿娘抱在怀中,唱着童谣,伴随着他度过这噩梦降临的夜晚。
但在八年前,阿爹,阿娘在一个雨夜莫名失踪后,阿公便用守夜这种方式,代替了阿娘的怀抱。
在每一个刮风的夜晚,每一个下雨的夜晚,每一个飘雪的夜晚。
阿公都在,一直都在那。
与石羽一门之隔,陪伴着他彻夜不眠。
翌日清晨,石羽很早便起床了,昨晚他不曾合眼。
阿公已备好了早饭,用完饭食后。
石羽临出门之际,叮嘱了阿公一句。
“阿公,我去私塾后,你便回屋去睡吧,今日便不用外出劳作了,我在铁叔那儿当学徒,拿的月钱已足够咱们的花销了!”
阿公不言语,只是看着自己孙儿,笑着点点头。
青石镇的私塾,是冯镇长领头,由青石镇内的宗族以及青石镇下辖的几个村落,捐助钱财、学田,聘师设塾,以教贫寒子弟。
虽说这私塾是乡里宗亲共同捐助钱财建立,也是附近十里八乡的唯一求学之所,但私塾内也分外舍,内舍,上舍。
如外舍则是家境贫寒子弟偏多。
外舍的教书先生水平属实不高,只早年间去县城求过几年学,连县试都不曾参加过。
虽年过花甲,也只能算个老童生。
内舍的教书先生,其教书水平则要强过老童生良多。
是青石镇本地人士,年轻时通过了云梦县的县试,在府试时落了榜。
而上舍的先生,那便颇为不俗了,是冯镇长托人从云梦县请来的一位秀才。
秀才姓吕,年岁三十六、七,独身一人。
镇上的邻里乡亲都称呼其为吕先生,私塾里的学子则尊呼其为吕师。
上舍的吕师在青石镇也是颇有名望的,以教学严谨,做学问细致著称。
吕师为人谦恭,待人和气,自有一番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气象。
上舍的教书先生水平最高,名望也最高,想要成为其门下学生的人也是最多的。
然上舍每年收取的学生有定数。
如此一来,能入上舍的,也大都是大宗族子弟,亦或有权势,有名望的富庶人家子弟。
譬如冯镇长之子冯世斌,赵财主之孙赵泊君,罗氏宗亲家主之子罗涛。
石羽初始时被分在外舍,毕竟其父母早年便失踪,由阿公带着长大,妥妥的寒门子弟。
后因吕师不满于自己门下全是镇上富庶人家子弟,无一寒门。
他便与镇上那些有权势的人物交涉,最终以卸去上舍教书先生一职为由,才迫使冯镇长等人让步。
允了小半的功课出色的寒门子弟得入上舍,石羽便是这小半寒门子弟中的一位。
“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
(译文: 端正自身而不苛求别人,如此就不会有什么抱怨。对上不怨苍天,对下不怪他人。所以君子安分守己,等待命运的安排,而小人却专做冒险之事,想侥幸获得非分的好处。)
私塾中,传出一道中正、平和的诵读经卷的声音,这正是吕师在教学。
“石羽,你来解答一下,这其中君子与小人的迥异之处!”
石羽站起身,一脸肃然。
他昨夜虽未眠,但今日吕师的讲学,他听得极为认真,不敢马虎。
概因吕师是其极为敬重之人。
在青石镇内,值得石羽以如此态度面对的只有三人,阿公,铁叔以及吕师。
“吕师,我认为君子之道,讲究无愧于心,不假借于外物及他人,以身正影。而小人之道,贪欲蒙心,趋利避害;若行差踏错,便行至偏锋,走入极端。”
听得此言,吕师轻轻颔首,显然对于石羽的解答甚是认同。
一旁的赵家财主之孙赵泊君则是低低嗤笑一声。
他这声嗤笑,并不是嗤笑石羽的解答。
而是嗤笑石羽这个人,他瞧不起石羽,从内到外,从上到下,从言语到行动。
这种瞧不起,不是一日两日形成的,而是从小便瞧不起,从很早的时候便形成了习惯。
瞧不起石羽的也不止是他一人,很多人都漠视石羽,只因他天生的石化病。
因身上和脸上狰狞的石化斑痕,从小便被人称为石头怪。
石羽也听到了这声嗤笑。
赵泊君虽是低声嗤笑,可私塾里吕师正在讲学,也没人敢发出其它声音。
因此这道低声嗤笑,则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石羽并未偏头去看是何人嗤笑,他早已习惯了,如今已能做到漠视这些满怀恶意的声音。
吕师轻咳一声,示意安静,面色略带不悦。
他并未去理会赵泊君,而是继续问石羽。
“若日后,你遇到君子与小人,该如何处之?”
石羽答道:“若遇君子,当不卑不亢,坦诚相对,以礼待之,以真心换真心,可患难相扶,亦可登高共饮。”
“遇小人,当敬而远之,撇清瓜葛,不与其同流合污。”
“若避不开小人,又当如何?”吕师追问。
石羽沉吟片刻,答道:“倘若委实避不过去,当以方圆之道与其处之,不以己短与其争长。”
吕师满意地点头,石羽是他最为看重的几个学生之一。
每每考校其学问和功课,这个不足十四岁的少年,都能有属于自己独树一帜的看法和观点。
譬如此次的方圆之道,以往他讲课时,便从未传授过这般思想。
毕竟方圆之道,就算处于不惑之年的成人也未必能领悟深刻。
对这一群还未及成人礼的少年,讲方圆之道属实没必要。
而石羽小小年纪便能对方圆之道有一番见地,虽未必有多深刻,但其心智之成熟,也已远超同龄。
“方圆之道在某些时刻也确有用武之地,可免去不必要的纠纷。”吕师话锋一转,道:“可孩子们,今日吕师要教给你们的,是另外一些道理,另外一些与其他先生所教的迥然不同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