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三叔的心愿
想到儿子,三叔心中便有些隐隐的痛,这痛浸入骨髓,无微不至。儿子结婚十多年了,媳妇却一直不曾生养,两人去过无数家医院,也用过无数个偏方,甚至,连求神拜佛都用上了,媳妇的肚子就是不见动静,扁扁的如一粒蚕豆,这真是一件折煞人的事哩。前年,儿子带媳妇去了省城的大医院,医生说双方的身体均无恙,只是交媾时产生罕见的抗体,阻隔了生命的发育,这个比率在世界上只有百万分之一呢。
“离了吧!趁现在还能生养!”好多人这样劝慰。
三叔亦是这个理,几番做儿子的工作:“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难道让我们老许家就这样断了香火呀!”说着,竟有些哽咽。
黑子哥也是个倔脾气,不认这个理。他说:“百万分之一,说明我们两夫妻有缘呐!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忱眠!难道说夫妻总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吗?现在科技这么发达,我就不信冇得救!”
内心,黑子哥其实是很矛盾的,他一方面舍不得相濡以沫,姣美如花的妻子(再说妻子也冇得错),另一方面也不想违逆了父亲,难道说就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了吗?黑子哥苦苦地思索着。
其实,黑子哥与媳妇是自由恋爱结婚的。那年,媳妇中专毕业分到纺织厂,两人在一次联谊活动中初识,彼此一见钟情。黑子哥现在仍清晰记得他们的初次约会,那是三月美丽的春夜,在那个有花草馨香,有虫儿鸣叫,有灿烂星光,水般轻柔的夜晚,她热情的目光点燃了他,他便知道,这一生,再也无法和她分开。
都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是怎样的缘分将他们连结在一起?那段日子,他在思念的此端,她在思念的彼端。他们偶尔在书信上释放最真挚的情感,鸿雁传情,字里行间淡淡地托出深藏心中的火热。在这样的一隐一现中,他们的缘分有了更加意韵悠长的回味,就像鱼雁往还的年代,羞涩中依然保留着一份纯情,一份美丽。
他想他是幸运的,因为他可以和她相遇,他们可以触摸到彼此的灵魂深处。一个微笑,又或是一个叹息,都带有默契。不管今后的岁月浪漫亦或平淡,曾经携手走过的行路,相恋过的秋夏秋冬,都将折射成心灵的底片,永远存放在他们心中。
就这样僵持着,日子如行云流水般漫溯而过。早几年还不知不觉,转眼间,黑子哥已经三十多了,脊背似乎有点佝偻,头上亦多了白发。三叔更是坐卧不安,心急如焚:“这可咋办?这可咋办……?”
老汉每日里便这样嗟叹,可是儿子似乎变得越来越平淡,每每提及此事,便说:“不急哩……不急!”跟没事人似的。
“这次玲子回来,一定要把这事给解决了……”三叔在心里默默地念叨,女儿已经生了三个伢了,讨要一个回来,我老许家不是有后了吗?
就连住隔壁的大伯父亦赞同三叔这个理。大伯父是五保户,老两口一路走来,就像水缸里的月亮一般孤独。
“德子,我和你姐终生未育,含辛茹苦抚养了别人家好几个伢子,到头来翅膀硬了,一个个都飞走了,对我们置若罔闻。现在,我们连一个养老送终的人都没有,想想都叫人心寒呐,亲情到底是血浓于水呢!”大伯父说着,眼睛浑浊了。
三叔看了看他的亲姐夫,朝晨温暖的阳光里,大伯父的脸浸润了一层红红的霞光,仿佛一个哲人,正看着他的前生和后世。那一瞬间,三叔似乎更通彻地想透了一些事。
这以后,三叔明里暗里跟玲子和文轩商量,嘱咐他们过继一个孩子给黑子抚养,可两人却总是躲躲闪闪,支支吾吾,这叫三叔心里如同敲边鼓。
临近晌午,黑子和媳妇从城里回来了。一路上,媳妇搀着黑子的腰,神清气爽,走在槐花盛开的土路上,俨然一对卓尔不群的伉俪。媳妇今天烫了棕黄色卷发,着一件白底碎花的丝质长裙,漂亮而温婉,引来一湾人的目光。
黑子回家后倒变得有些木讷,坐在堂屋里静默地吸烟,一会儿,满屋子青烟缭绕。媳妇却很活泛,帮着婆婆在厨房里忙前跑后,显得不亦乐乎。
一会儿,恬静的小院里香气袅袅,桌面上高杯大碗横陈:芦席包裹着的白生生的棕子、香醇的糯米酒、粉蒸的鳝鱼……诱人的香气飘过来,一只大黄狗在桌子底下拱来拱去,亲昵地摇尾巴,等待主人的垂青。
“扑”黑子一脚踹过去,大黄狗呲牙咧嘴地“汪汪”叫。
“别伤饬它,今天过节呢!”三婶说。
“妹妹,妹夫咋还不回来呀?”黑子欠起身子问。
“我也不知道哇,他们说晌午到的!”三叔说,“要不你跟他们打个电话。”
黑子掏出手机辟辟啪啪一阵按,电话里却传来一个磁性的女声,提示对方电话已关机。
“啥子搞的,怎么连电话都不开!”三叔有些迷惘,更有几分着急。
“好像遭遇么子事哒,等等看吧!”黑子说。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小院里的野蔷薇开的正艳,粉红的花瓣,在翠绿的枝蔓间流淌,宛若繁星点点。白花花的太阳照过来,人沉醉在花香里,几许绵软,几许彷徨。一只老猫,嗖地窜起来,掠到墙头,缤纷的花束,扑簌簌飞舞,落在阴暗的角落里,无人眷顾。已经后晌午了,火红的太阳向着西天奔跑,而扯天扯地的蝉声又在郁郁葱葱的高墙上响起,小院铸成了一个水流的世界。三叔有些烦躁,背着手来来回回地踱步。看着一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已经变凉,三叔便说,“不等哒,我们自个先吃吧!”几个人便勾着头吃起来,谁也懒得说话,时间仿佛就此凝固了。
记得小时候,可不是这样,黑子想。那时候,过端午可是小孩子们最快乐的时光。他牵了妹妹,在雨后初晴长满鸡眼皮的河堤上摘红红的酸枣、青涩的枸子,即或在河湾里摸田螺、抓鲫鱼。玲子总喜欢在丛生的棉棘红和蒿草间采摘栀子花,编织成花篮戴在头上,氤氲的香气数日不褪。那时候,虽然少不更事,却是多么的天真烂漫呀!童年跌落在岁月的年轮里,童年跌落在遥远的回忆中,已经离他愈来愈远,已经无法触摸。黑子叹了口气,心想人要是永远生活在过去多好,亦不会有这无穷无尽的烦恼!
“嘟…嘟……,”几声清脆的汽车喇叭声在禾场上蓦然响起,沉闷的空气瞬间一扫而空,全家人喜不自禁地跑出门外,果真是玲子、文轩坐着出租车回来了。
“怎么就你们两个人,我的外孙子呢?”三叔有些悻悻地问。
“他们要上学,有的又太小,就没有来!”玲子说。
“我不是交待过你们吗?”老汉问。
“我们在深圳忙着做生意,哪有时间回老家接他们!”玲子脸上发讪。
“我……我难道看一下外孙都不行么?”老汉刚喝过酒的脸胀得像猪肝。
“对了,你们怎么现在才到啊?”看着妹妹一脸的窘态,黑子赶紧接过玲子手中鼓鼓囊囊的包。
“我们在半路上遭遇了车匪!”文轩操着有些生硬的普通话说。
“什么……车匪?”全家人不约而同地张大了嘴巴,感觉有点天方夜谭,“我们这里的治安一向很好的呀!村里连偷鸡摸狗的事都没有过!”
“在哪儿碰上的?”黑子问。
“就是客车停在渡口过江的时候,”玲子说,“深更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的……”
“有冇丢啥子东西?”黑子有些紧张地问。
“也冇什么,就是丢了几千块钱和一部手机!”文轩有些轻描淡写地说。
“几千块呀!这该千刀万剐的抢犯……!”三叔有些捶胸顿足,核桃般青紫的脸活泛了一些。这当口,文轩赶紧从旅行包里拿出几条烟和一些衣服来,脸上满是虔诚的表情。
“爸、妈,这次回来走的仓促,冇给你们带啥东西,不好意思啊!”
“这伢子!每次回来还这么破费,下次不要了啊!”三婶接过话茬,她知道女婿可是个大气的人。前年,儿子买了新房子,女婿一出手便送了一台冰箱。去年,老头子过六十大寿,女婿给老俩口每人买了一条金项链。不仅如此,逢年过节,女婿还要寄来几百块钱给他们零用。提起女婿,村里没有人不夸赞的,老俩口逢人便说女儿女婿如何的孝道。惹得住隔壁的大伯哥简直漾慕的不行,孤独的眼皮耷拉着,总说德子修的如何如何的好。其实,小两口每次回来,也必定少不了孝敬这对老人的礼物。
文轩和黑子聊得很是投缘。如今,文轩在深圳开着服装布匹店,提起生意经来,更显得耳熟能详,和先前简直判若两人。
文轩说:“哥,你每月守着千把块的工资太不值了,不如下海做点生意划算!”
“谁不想赚钱呐,可是冇门路呀!”黑子说。
“我今天观察了一下镇上的情形,市集上好像冇得几家像样的门面,街上也看不到几个人,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只有他们才有消费能力!”文轩说。
“可不是,年轻人都跑到你们沿海一带去了,留下的只有老人和孩子!”黑子说。
“那你帮我在这里推销布匹,我给你最优惠的提成!”文轩说。接着便拿了计算器出来比划着,不多时,一个宏大而成几何倍数增长的赚钱方式便水落石出了。
黑子看得有些兴奋,最后还是颇为踌躇:“我不懂营销,可没做生意的头脑!”
“这有什么,入门就好,钱来的快,去的也快,就像流水一样哗啦啦地从你手上流过,有本事的人,顺手摁住了就是自己的,没本事的人,想摁也摁不住,只能望洋兴叹……!”文轩讲得眉飞色舞,黑紫色的面皮上泛着青光。
“瞎掰啥子呢,木屐脱哒底——净牛皮呢!”玲子狠狠剐了文轩一眼。
不知不觉中,已是日薄西山,暮云合璧,蝉鸣在柳梢头没完没了,苍茫的远天,泛着一层红褐色。晚饭时,爷儿仨兴致颇欢,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乘着酒兴,三叔问女婿,“伢子!我……我跟你说的事到底考虑的咋样?”
“么机事?”文轩的普通话有些拗口。
三叔浑身一激灵,心想:你这个伢子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呀,还想搪塞我么!想想,再委婉的言辞都显得苍白无力。于是,他只得开门见山地说:“你俩都知道这个事呀!你们的哥嫂一直没生育,年岁又渐渐地大了,想抱养你们一个伢,这也是我们老两口的心愿!” “
“那可不行!”文轩睁着有些赫红的双眼说,“我什么都可以答应您,就这不行!”
“为啥?”老汉有些急促,看着文轩的眼睛,感觉像一柄钢刺,肆无忌惮地刺过来,剜着他的心都凉了。
“您不晓得我们那里的风俗,自己的孩子,要是送给别人,会让人瞧不起,是很晦气的事哩!”文轩直截了当地说。
“不要提及这个话题了,我自己的事自然有办法!”黑子唬了老头一句,燥红了脸。
“你能有什么狗屁办法,这么些年还不是这样……!”老汉嗔怒道。看着媳妇在一旁坐着,老汉将剩下的话咽回去了。
沉默,难堪的沉默,只有墙上的钟摆在嘀嘀哒哒无趣地响着,即或有啪哒啪哒的吸烟声,袅袅的烟雾如幽灵一般在灯光的暗影里晃荡。
一会儿,玲子说:“爸、妈,我们准备明天去城里看一下叔叔、小姨,顺便到早先读书的学校办理户口迁移手续,后天可能就走了——现在两个孩子的户口一直没有解决,读的高价书哩!”
“咋这么快哩,风风火火的,多玩几天呗……!”三婶说。
夜,黑漆漆的,雨不知什么时候下起来,密密麻麻的,打在屋顶上叮咚叮咚直响,有几只夜鸟在雨洼里哀嚎,搅得三叔的心里乱糟糟、湿漉漉的。
“这个端阳,过得真个腻歪哩!”老汉喃喃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