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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血色工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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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棠像往常一样,迈着碎步,在流水线上各个工序巡视。工具和零件整齐地码在工位上,墙壁和地面反射着微光。车间里很安静,工友们都在聚神会神地操作手中的工具,线路板在手中旋转,焊枪偶尔冒出一股青烟。除了空压机轻微的轰鸣,流水线皮带转动的沙沙声,便是偶尔的几声咳嗽。

    现在,海棠似乎习惯了这种氛围。她甚至能听见日光灯在头顶发出的丝丝声,这温婉的声音,使海棠很容易联想到疾速如飞的时光,她突然想起自己的少女时代。

    那时候,她在老家的纺织厂做挡车工,也是这样的夜晚,也是这样亮堂的灯光,只不过,那时的心绪比现在还要噪动。她期翼找到一个俊朗的夫婿,带着自己神游城市,光怪陆离的街景,令她怦然心动——

    就在海棠胡思乱想着的时候,忽然听到前面卟的一声响动,就像一块纸板在风中瞬间坍塌,惊飞一地鸡毛。接着,她发现广西妹子阿珍忽然趴在工位上,脸色煞白,额上还冒着豆大的汗,手中的焊枪也跌落一旁。一会儿,搁在台面上的面板竟被丢弃的焊枪灼出一个孔来,青烟直冒,一股刺鼻的焦糊味四处弥漫。海棠急忙跑了过去,伸手移开焊枪。

    这时,阿珍也抬起了头,有些惊恐失色。海棠有些生气,正准备训斥两句,但想一下,觉得不妥。便关切地问:“阿珍!哪里不舒服?要不要下去休息一下?”

    阿珍扭着头,忐忑不安地说:“拉……拉长!我不是故意的!”说着,眼泪扑簌簌往下落。

    海棠的心肠软,最见不得别人流泪。她说:“阿珍!我并没有责怪你呀,今天到底怎么了,有什么委屈,说出来也许会好受一些!”

    “咿嗬……!”阿珍一下哭出声来,她抽泣着说:“拉长!你要救救我弟弟呀……!”

    “你弟弟怎么了?”海棠的心也跟着抽搐起来。

    “他们好冇良心啊……!”阿珍说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着弟弟的遭遇——

    半月前的一个下午,天上下着瓢泼大雨。阿珍的弟弟——刚满十五岁的坤仔,正在锡水池前给面板过锡。“哧”的一声,面板从坤仔手中落下去时,沸腾的锡水,卷起一层层水花,锡水池里烟雾弥漫,仿佛波涛汹涌的荒野海滩。坤仔有些慌乱,眼前一片迷离,许是因为初来乍到。锡水喷涌上来时,坤仔才知道痛,他禁不住捂住了双眼和脸颊,想以此来缓解疼痛,但已经太迟了。他稚嫩的脸上瞬间起了硕大的燎泡,眼睛也看不清东西,众人的身影在他眼前变得影影绰绰。

    坤仔清醒过来时,躺在区人民医院洁白的病床上,他的脸上已经面目全非,炭化的肌肉,狰狞可怖。厚厚的膏药贴在上面,就像冰雪消融后的原野,稀里哗啦的冻土松懈无比。医生说,如此严重的灼伤,在医院接诊的病例中是史无前例的,需要进行规模空前的清创植皮手术、左眼球摘除术,手术至少要花费上万元,这还是前期的。面对如此高昂的医疗费,阿珍一筹莫展,她守在坤仔的病床前,整日以泪洗面。

    稍后,坤仔父亲也来了,他在镇子东边的山凹里租种着一块菜地,住着简陋的棚寮,每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都市边缘人的农耕生活。前天,他刚在地里满心欢喜的种下一垄豇豆,期待着不久的收获,没想到,却盼来儿子伤残的消息,这叫他如何承受啊!本来,他还指望赚些微薄的收入,年底回老家翻新空旧的祖屋,现在,他的希望也变得遥遥无期。坚强的父亲,忍住喷薄而出的老泪,蹴在墙角,默默地抽起水烟,咕噜咕噜的吸啜声,凄婉悲凉,搅动着空气似乎也淌出泪来。

    最叫人寒心的是厂里,坤仔出事后,经理只委托李姐前去探视过一次,拿过来两千块钱,算是抚恤。然后就不管不顾,说已经尽到责任,和厂里毫不相干。前几天,连一向飞扬跋扈的李姐也失踪了,听说叫经理炒了鱿鱼。怎么会那么巧呢?她和经理的关系暧昧呀!这不是推搪责任吗?

    海棠一下子明白了,经理叫她当这个拉长不无目的,有点居心叵测,难怪看他的眼神,总是那么阴森迷离,就像罩着一层浓浓的雾霁。她不禁愤懑起来,这分明就是个血汗工厂嘛!吃人不吐骨头,犹自大口地咀嚼,仿佛一头没有丘壑的怪兽。

    夕阳沉坠下去了,这个黄昏,天空中布满血色。晚风中,蝙蝠们早早地出来觅食,它们“嗖”地一声,从一些幽黑的屋脊间穿过,划破宁静的夜空。狭窄的巷道里,密布着横七竖八的电线,从一间屋子蜿蜒到另一间屋子,有时候,它们又倏忽不前,在一面山墙下停顿,搞的夜晚也变得扑朔迷离。

    海棠的脚步轻飘飘的,爬着楼梯时,禁不住也要颤抖,她感觉自己就要飘浮起来了。租房里,望斌正躺在床上看电视,单薄的席梦思,被他整出一个坑凹不平的斜面。这些日子,他密切关注着“非典”和海湾战争。这一正一反两场战事,深深地牵扯着他的神经。

    他说:“萨达姆太不中用了,没几个回合就败下阵来,原来还以为他的共和国卫队是打不败的神话哩,没想到是副空架子,叫人大跌眼球!”

    海棠不说话,她沉默起来,有点魂不守舍。望斌说:“亲爱的!今天怎么了?掰着个大脸瓜子,遭人欺负了!”

    “遭人欺负还好,被人当猴耍了!”海棠终于开口说话。

    “这是哪跟哪呀?”望斌翻身下床,急噪起来。

    “车间里出事了,还以为当拉长是什么好事,也不过是给别人当枪使……!”说着,海棠眼里泪光闪烁。

    望斌说:“这确实是个事呀!碰到无良的老板,你想躲开都难!”

    海棠说:“不是吗?大家伙都看着我,你想装聋作哑都不行,真不知如何面对——总不能跟经理一个鼻孔出气吧?”

    望斌诡密的说:“这事找你老公商量就对了,我是做人力资源的,自然有办法应付,只不过要担些风险——”

    海棠说:“能有什么风险呀!再糟糕不过炒鱿鱼,打工的人,谁在乎这个呢!”

    一个人,只要横下心来做一件事,便会有事半功倍的效果。况且,这事还是功德无量的大善事。

    第二天中午,工业区的马路上熙熙攘攘,放工的人群,仿佛江河入海的浪花,身处其中,你觉得世界很大,自身却很渺小,简直微不足道。线路板厂门口,更是热闹非凡:保安室门前的墙壁上,一张大红的捐款倡议书,像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幡,突兀又有些炫目。一旁,阿珍侍立着,如泣如诉,呆滞的目光,愁苦的面容,叫人不忍侧目。一会儿,有人抬来一个红色的木箱,上面写着“爱心捐助,大爱无疆”几个字样。下班铃声响过,线路板厂的工人们鱼贯而出,他们似乎心照不宣,在厂门口排起一溜长队,争先恐后地捐款。那些五块、拾块的零碎钞票,从他们湿热的手中滑出,像一片片轻盈的树叶,纷纷扬扬落入募捐箱内。这个午日,炙烈的阳光,将人们内心深处潜藏的爱心毫无保留地迸发出来。一会儿,工业区的小道上汇集了越来越多的人流,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人们聚拢过来,宁愿捧个气场,似曾相似的遭遇,让他们感同身受,谁说打工人就是天生的下贱呢?

    这时候,一辆采访车呼啸着开过来。车刚停稳,车上便跳下两三个手里提着摄像机的记者,他们找到阿珍,左询右问。阿珍抽泣着,断断续续的陈述,记者们似乎很受感动。一会儿,摄像机的镜头,又对准了群情激愤的观众。有人大声呐喊,像在控诉,他们张扬的肢体,在影像中慢慢地放大,甚至有些扭曲……

    办公室内,经理一个人躲在帷幕后面,低声地骂娘,“他妈的x,谁搞的鬼,查出来我非扒了他的皮!”

    他害怕见到阳光。五月的天气,夏日一天天见长,日光主宰着阴霾,夏花热烈地盛开。经理的咆哮如此虚弱,在雷霆般炽烈的潮汐声中不堪一击,倏忽湮没。

    车间里,海棠和她的工友们表情都很灿烂,她们仿佛做成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心情格外放松,就像一段家长里短式的欣慰。短短几个时辰,一下子募积了上万元的医疗费,放在以前,连想都不敢想啊!

    一天后,某电视频道的晚间报道出来了,饶舌的主持人侃侃而谈,痛批无良老板的冷血、点评社会保障机制的缺位。一时间,社会上的爱心捐款连绵不绝。

    海棠想:这可能是最好的结果,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晦涩,伤及着我们打工人的感情呢?无法统计,也不可能统计,只是灾难来临时要学会自保,可能媒体的参与,更会立竿见影吧!

    过了几天,一直蛰居香港的老板忽然良心发现,委托人前往医院送去一万元善款,而对于这起事件的始作俑者,似乎没有人提及,时间一长,竟慢慢地淡忘了。

    大约在初秋的一天,秋风萧瑟,工业区街道两旁的树木已经开始变色,金黄、橙红、深红的树叶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耀眼,满地缤纷的落叶。路上的行人和车辆比平时少了许多,整个街道显得冷冷清清。远处,巨大的烟囱和冷却塔在蓝天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壮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氨氮气息。行径此地,你会感到自已在这个城市的渺小和微不足道,就像地上俯手可拾的黄叶。

    海棠在工业区的小街上看见了阿珍和坤仔。姐弟俩在街上慢悠悠地走着,坤仔的左眼瞎了,光秃秃的像个窟窿,有些狰狞可怖。他的右眼上多出一些斑纹,像垂暮之年的老人,忽然多出几个眼睑;最可怕的是脸颊,红一块、白一块,看着有些疹人。阿珍已经辞工了,姐弟俩这是到哪里去哩?看着他们蹒跚的、渐行渐远的背影,海棠的泪又下来了。

    时间过得飞快,仰望之间,岁月的脚步便迈入了十月。十月是个收获的季节,在北方,作物归廪,土地进入漫长的冰冻期。而身处岭南的深圳,却依旧炽热,火烧火缭的感觉,弥漫在大街小巷。这个时节,海棠的心就清凉不起来。

    中午,工人们都奔跑着前往食堂。食堂里人头攒动,排队就餐的人群排起于长龙。队伍里有些人拿着饭盒,有些人则拿着食堂提供的餐盘,饭菜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

    郁闷的工厂,午餐算是能够暂时休憩的时间,虽然食堂的饭菜本不那么可口。海棠走在最后,她还要检查拉上的设备。这段日子,没完没了的加班,叫人软塌塌的,海棠感觉自己都快成了半截柿饼。有时候,连那些机器也恍恍惚惚,疲乏起来一如往常站起来抗议,时不时闹点小脾气。

    海棠往前走时,就觉得一道影子跟着她,一前一后,如影随形。她习惯性地揉了揉有些枯涩的眼睑。这几天,她感觉自己的眼睑愈加深邃,就像一截层层叠叠的山旮旯。自然垂落的眼袋,看上去似一段丘壑纵横的松树枝叶,这和她的年纪极不协调。她打了个呵欠,想要去关那道厚重的铁门,这时候,那道影子迅捷地溜了出来,站在她的面前。

    “赵二娃!搞什么名堂啊!”她喝斥道。

    日光的暗影里,杂工赵二娃一脸的低迷,嘴上欲言又止。

    “拉……拉长,我找你有事呢!”赵二娃笑嘻嘻的,似乎鼓足了勇气。

    “什么事啊?鬼鬼崇崇的!”海棠问。

    “拉长!帮我拿一份辞工书吧,前几天,家里给我寻下一门亲

    事,要我回去相亲哩!”

    “相亲——!”海棠真有些纳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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