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温暖的情愫
过完年,海棠马上就来了。而且,还带来了春草,这是厂子刚刚开工不久的事。
海棠明显地瘦了,肋骨凸兀、眼窝塌陷,一副形消骨立的样子,望斌不觉有些黯然神伤,心里像蜂针螫了一下。
海棠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本指望着你养家糊口,可是两地分居把人折磨的实在太惨了……!”
望斌说:“谁说不是呢?还是老婆懂得我的心思!”
海棠说:“日子总是慢慢熬出来的,两个人打拼总比一个人强……!”
望斌说:“既然老婆大人来了,那就什么都不用怕了,一心一意地做事,积累点本钱,以后回家做点小生意吧!”
海棠说:“我来之前妈跟我说,叫我们不要怕苦,多挣点钱,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望斌说:“我知道的,你怎么把春草也弄来了,她好像有些怨天尤人似的……”
海棠说:“不会的,这妮儿苦哩!人又要强,带她出来总不是个坏事!”
厂门口等候揾工的人熙熙攘攘、纷至沓来,幸亏望斌提前给沈小姐打过招呼,海棠和春草便顺利地进了厂,还做了品检。那时,两个人住在一间二十多号人聚居的大寝室里,从门口望过去,房间里床架林立,层层叠叠的白蚊帐犹如蛛网一般,遮住了天,也遮住了地,俨如密宫。
这些天,老王一直把女人拱在身边,两人几乎形影不离,就像新婚燕尔。那小女人似乎特别黏人,总是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傍在男人高大的身板上,让人感觉很是滑稽。
他们一起在宿舍里冲凉、洗衣服、聊些家长里短,似乎也不避讳别人尴尬的目光。这里虽说是男寝室,大约厂方对男女界限的约定并不那么泾渭分明,实际上便是默许了。
又一个夜晚来临了,工厂的熄灯号响过之后,房间里便漆黑一片,只有电风扇在头顶呼哧呼哧地喘气。暗夜中,那些铁架床纵横交错,床幔拉得严严实实,像一堵厚实的墙纬,又或是一个密不透风的蒸屉……
望斌躺在了床上,黑暗中传来沉重的翻滚声,像笨重的石碌在禾场上滑过,床板的“吱呀”声高低错落。一忽儿,又是低低的咳嗽,像风吹过树梢,像春天里破土而生的野草……
铁架床很小,似乎有些摇摇欲坠,两个人躺在一起就连翻身都很困难。望斌搂着海棠瘦削的身子,感觉像一团薄薄的旧棉絮一般轻盈,海棠却扎在他的怀里轻轻抽泣……
“斌子!你把玲子和春草害惨了……!”海棠的眼泪像连绵不绝的梅子雨,簌簌而下,濡湿了望斌的胸襟,然后,又像秋天的露水一般冰凉。
“……怪不得上次在玲子家看到她公公开的那副药呢……”望斌似乎有些恍然大悟,好多的事,总是有待沉淀过后才能分辨得清楚。
时间似乎缄默了,隔壁老王的床铺上就传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像老鼠在噬咬黏米,既而,床板也“吱呀”地响了起来。海棠轻轻地捅了一下男人的肩,紧接着手就动了一下,像一个绵软的耙子,抓住了男人宽厚的胸肌, 顺势摩挲了一下。
“呃!真舒服呀!”望斌几乎要颤栗起来,他感觉神经末梢似乎轻轻地打开了,血液在身体里欢快地流淌,连全身的毛孔都舒展开来。他轻轻捉住了海棠的手,那手是干涩的,带着一丝惶惑和悸动。不过,那手很快便润滑起来。他的手便化作一条湿热的犁铧,在女人干瘪的手心卖力地耕耘。那手长期缺少养分的缘故,失去雨露冰霜的滋润,就自然而然地萎靡、退化了。他轻轻地摩挲,细细地呵护,感觉那层薄薄的皮肉似乎膨胀起来,像一个热气球,温热而滑润……
“男人和女人的交流,真能滋生出奇妙的感觉!它让男人知性,又让男人魂牵梦绕,欲罢不能……”望斌想。
海棠有了阳光雨露的滋润,身体似乎活泛起来,她的脸色红润,笑靥如花,皮肤也变得白皙。不加班的时候,她穿一件鹅黄色的风衣,内着紧身小褂,身体的曲线玲珑凹现,走路都带着风。
一天闲聊时,她告诉望斌:“老公!车间里的小姐妹还以为我没结婚哩!更逗的是,居然有一个小男生还说要请我出去吃宵夜,看到我时,脸儿红红的,像抺了鸡血……!”
说这话时,她的尾音拖的很长,轻言慢语,似乎娇嗔无比。
望斌笑着说:“看样子你还很有杀伤力呢!一俊遮百丑,可别红杏枝头春意闹哩……!”
海棠说:“就你小气,人家只是说个玩笑话么!”
这段日子,望斌感觉自己似乎脱胎换骨,变了个人,终日沉郁的空气也拨云见日,亮堂了许多。见了人,他总是乐呵呵的。每天在厨房里汗流浃背地劳作,看着小山一样的菜蔬在自己手中变成香喷喷的饭菜,似乎很有成就感,就像完成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小妹崽说:“阿斌呐!爱情的力量真伟大耶!”不知道她是说给自己还是别人,反正望斌觉得有些模棱两可。
休憩之余,厨房里男女间打架插科的事几乎层出不穷。
一个女的笑话一个男的,“你全身的皮哪儿都薄,就是脸皮不薄!”
男的也反唇相讥,“你全身的东西哪儿都大,就是波波不大!”于是,肆虐的笑声便在每一个角落流淌起来,它的频率甚至盖过了抽油烟机和鼓风机的轰鸣。
闲暇时,海棠就喜欢挽了望斌的胳膊出去闲逛,他们常去的地方是城郊的郊野公园。那里竹林茂盛,草木清幽,白天也是郁郁葱葱的一片,遮云蔽日。每当落霞漫天,暮云合璧的时候,他们就出发了。晚风拂面,鼻息中氤氲着淡淡的木棉花香,幽深的静谧中,满地落英缤纷的木棉花艳艳的散落于公园的墙根下,真有些“落英如云雨打尘”的味道。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天气虽有些清冷,路旁一望无际的荔枝树却已结出青绿的果实,毛茸茸的,甚是可爱!
两个人手挽着手,在幽僻青黛的竹林间行走。这里没有耀眼的小夜灯,只有假山石榭,厚绒绒的草坪,是难得的静谧之所。一会儿,月亮也出来了,是一弯浅浅的上弦月,它的周遭笼罩着一轮硕大淡黄的月影,像一层鸡蛋黄附着在上面。蔚蓝的天际上,几颗孤星也露出了头,它们静静地浅笑;草地上,蟋蟀和油蛉的低吟却渐渐地激越起来……
月影稀疏、草色黑黢黢的,它们似乎总是心心相印、心照不宣。望斌的心轻轻地跳动,左顾右盼着,几对情侣或藏在树丛里,或隐在假山后,亲亲热热的搂抱着,彼此旁若无人。他挑了一处柔软的草坪,这里有巨大的树冠覆盖,连天上的月影也无法窥觊。两个人越过路边低矮的木栅栏,在草地上坐下。海棠紧紧地抓着男人的手,望斌发现,她的手心汗涔涔的,像经过了一阵剧烈的长跑。
海棠说:“斌子!我怕……偷偷摸摸的,羞死人了!”
望斌说:“打工就这样,寂寞而无聊,也只有这一点享受了……!”说着,他的手哆哆嗦嗦的,像一个麻疹病人,打起了摆子。很快,那只手不规矩地搁在海棠松软的衣服上,像一个温软的耙子,抖抖索索地四处漏风…
海棠嗔怪地挡住了男人的手,“看你猴急狗急的,好像被人追杀一样!”
望斌说:“可不是吗?这看起来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他感觉自己是一只夜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捕捉着哪怕一点风吹草动。
海棠说:“太紧张了,我感觉心都要蹦出来了,下次还是去住旅馆吧!”
望斌说:“住旅馆一晚上五十元,一个月要多少?租房又怕查暂住证,出来打工是赚钱,又不是图享受!”
海棠恼了,“就你憋屈!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有精力不会操心做点别的事!”
望斌不说话,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地变冷,似乎有些索然无味。他正想拿开自己的手,却发觉一道手电光明晃晃地照射过来,耀眼的光柱如闪电一般,顷刻间那片凤尾竹如同白昼。
“干什么的?这么晚了还呆在这里,快走吧!”璀璨的光影里,两个大盖帽的身影威严无比。
“噢!这……这就走!”他们的声音有些嚅嗫,自然还有些惊悸。
两个人怏怏地起来,无可奈何地离去。走到那片荔枝林时,他们看到了一排熠熠闪烁的警灯,红红的光束,有些触目惊心。林地边,拉起了一条警戒线,猩红的暗影,特别显眼,好多的人,好多的车,在那里驻足围观。
两个人颇有些好奇,也便随人潮挤了进去。暗淡的光影里,草地上躺着一个年轻的女子,姣好的面容、乌黑的长发,只是浑身赤裸,用一件长衣覆盖着,女子恬静的模样,似乎熟睡了一般。旁边,一个瘦削的男人,双膝跪地,正扯住女子的手臂怮哭,凄婉的哀号,似乎令天地动容。
海棠也忍不住落泪,从围观人群断断续续的议论中,他们知晓了事情的梗概。原来,就在不久前,眼前跪立的男子,携带着他娇小的女人,正在荔枝林里闲逛,落霞如焰,两个人情致很好。突然,来了七、八个壮汉,他们挟持了女人,放男人回去取钱……就在男人归来之时,却看见满目疮痍……
望斌不禁有些后怕,“幸亏此刻没有久留,不然……”他的头嗡嗡的大了。海棠看着眼前的景像,缥缈、凄婉,仿佛一个辽远的梦,她发觉地下躺着的女人其实就是自己,哀怨,愁绪满天……
之后很长一段日子,望斌老老实实地呆在厂里,也没有出去。下了班偶尔看看电视,或者到池塘边的长椅上坐坐,更多的时候,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翻阅从眼镜那里拿回来的几本书籍。之前,望斌听一个哲人说过,“要么读书、要么行走,身体和心灵总有一个在路上。”这话对于他,似乎很有教益。
这天晚上,海棠也不加班,两个人就坐在池塘边的长椅上聊天。
望斌说:“好久没有看到春草,不知道她都在干啥?”
海棠说:“这妮儿忙着哩,每天下了班,慌慌张张冲凉洗衣服,然后就鞧在床上做刺绣呐!”
望斌说:“她倒耐得住寂寞!不知白天上班情绪怎样?”
海棠说:“她白天倒也活跃,跟同事也处得来,只是有时候喜欢坐着发呆!”
望斌说:“不如我们就当回红娘,跟她牵个线,让她去处朋友拍拖,也少了些烦恼!”
海棠哧地笑了,“亏你想的出来!有目标了么!”
望斌说:“当然了!”
“那是谁呀?”海棠有些急不可耐。
“还有谁?根生呵!只有他最合适了,脑瓜子活,两个人又是老乡,肯定谈的来!”望斌说。
海棠说:“呃!他们两个倒也般配!我找机会窜掇一下!”
岭南的秋天总是姗姗来迟,身处异乡的人们情不可耐地盼望秋天,就像农人盼望收割庄稼,分享沉甸甸的喜悦。秋来了,燥热消逝几分,心情放松几分,蓝天那么高远,那么清丽,真是出游的好时机。
今天是个好日子,恰逢工厂厂庆,老板兴奋之余,钦定放假三天。这样的时刻似乎充满诱惑力,管理层公费旅游去了,前往神往已久的漓江,剩下一些虾兵蟹将留守。这天晚上,望斌和海棠在工业区的大街上游走,到处灯红酒绿,晃得人眼花缭乱,两人却有些百无聊赖。附近几家录像厅正在热播一部旷古未闻的嬉笑大剧,大幅的招贴广告漫天飞舞,好像一阵摇曳的经幡。剧场里的音响震耳欲聋,惹的人群一个个趋之若鹜,庞大的眼球诱惑使人不能自抑,两个人只得随波逐流。即便不能旅行,大约看一下热闹也不失为发泄愤懑的一种方式吧!
剧场里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如一片幽深的黑森林。曲径通幽中,望斌打着了火机,找到一个舒适的软卧包厢坐了进去。所谓包厢,也就是几排高高的双人沙发,只不过隐蔽性颇佳。望斌试了试,那些沙发弹跳十足,似乎能将人抛得很高。
录像不紧不慢地开场,某著名演员的演技诙谐、搞笑,像一个跳竿的小丑,总是令海棠忍俊不禁。望斌却看不出个所以然,脑海中花花绿绿的一片,那些拙劣稚嫩的打斗,像一杯隔夜的下午茶,激不起他的丝毫兴致。静谧的幽深中,他听到坐骑上连绵不绝的吱吱声,像旱地上的土拔鼠,腾挪跳跃……
他的胸膛中火烧火燎的,像六月的阳光炙烤着大地。他抱紧了海棠的背脊,两个人的体温热切地交流,夏季和秋季在这里融合碰撞,温婉醉人…
海棠推了他一把,嗔道:“讨厌!”
这次,他身体里满是温暧的情愫,就像许多活蹦乱跳的小蝌蚪跳进绿绒绒的水泽深处。他感觉自己疲惫的厉害,困意,像一阵荡漾的水波。
海棠依旧坐在原来的位置,看着瞬息万变的录像屏幕发呆,她的脸颊酡红,像是喝醉了酒,头发已经纷披下来,流泻在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