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刀枪相见
这几天,望斌常常跟着老头去买菜,菜市场离厂区有四五里地。说是买菜,其实是当搬运工。好在望斌初来乍到,好不容易找份工作,别人叫做什么,便任由摆布了。
清晨的微光里,望斌骑着三轮车拉着“小妹崽”,老头骑着自行车随行。路上很安静,只听见车轮前行的“咝咝”脆音,捣碎了一地星月。偶尔,逢着几个抡着扫帚的环卫工,她们戴着红红的帽子,红红的大褂,很落寞的样子。
到了中心城区,汽车渐渐地多起来,耀眼的车灯晃得人头晕目眩。那些车横冲直撞,在你身边一掠而过,巨大的惯性掀起一阵狂风,飞沙走石,叫人防不胜防。
菜市场真大,就像一片迷宫,分了好几个片区,藏在一处摩天大楼的后面。它的出口、进口就更多了,九转回肠,峰回路转,
漫天的人,漫天的车,初来乍到的人就像刘佬佬进了大观园,分不清东南西北。远远地,望斌就闻到一股腐败的鱼虾和烂菜汁味道。那些气息在空气中发酵,没头没脑地冲撞着人的鼻息。
晨光微曦,停车场那么地阴暗,望斌只得找了个车位就地休息。黑暗中,老林和“小妹崽”踅身钻进璀璨的灯火中,瞬间便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
约莫半个时辰,菜贩子便雇人送来了一应物品,有鸡鸭鱼肉、萝卜白菜,满满地装了一车,像一座静默的小山。待一切捆扎妥当,有摩的司机早早地在此盘桓,问:“老板!要推车吗?”
老头问:“到龙山多少钱?”
摩的司机说:“老价钱,15块!”
老头说:“迋谁哩,一口价——10块钱!”
摩的司机说:“姜还是老的辣!就依你,10块喽!”
望斌握着三轮车的把手,摩的司机便发动了车子,用脚抵了三轮车的后架,那车便箭一般地向前飞奔。望斌只听得耳旁呼呼风声,他感觉身体像一支出鞘的弓箭,以矢量加速度前行。
起初,他有些惊恐万状,街上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车,万一……他不敢想,也无暇想,只是拼命地睁大眼睛。后来,居然慢慢地习惯了,就像一个深陷嗜好的人,蓦然发现了飙车的疯狂和感觉。
望斌问老头:“怎么不装个马达哩?也省了雇车的钱。”
老头说:“起先买过,后来碰到交警,连车也收了,只好作罢!”
“哦……”
这样忙活一个早晨,也能补助10元钱,望斌感到满足,他是个欲望适度的人,懂得适时把握。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做什么事,这是个极方圆的问题,值得商榷。
李有德却说:“我才不会那么傻b呢!拉车……!10块钱顶个屁呀!别人怀揣大把的钞票买菜,吃香的喝辣的,小巫见大巫呀!阿斌!不如我俩打个赌,这家厂迟早都得被他们弄倒闭啦!”
后来,这事还真给李有德一语成谶了,当然,这是后话。
过了几天,招进来一个四川仔,李有德便走了,望斌就替了李有德,不再蹬三轮了。
老林说:“本来要你蹬三轮的,只是你做不了潮州菜。四川仔做这一行很久了,菜色也老道,阿龙就要他跟着买菜了!”
望斌说:“蹬不蹬三轮没关系,只要有一份工做就行了。”
四川仔很风趣,又很乖巧,油嘴滑舌的样子像一块粘乎乎的双面胶,粘在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发芽。没几天功夫,他不知怎么跟阿龙攀上了关系,两人在一起时总是有说有笑,诙谐打趣。
“老大,今天晚上去哪里消遣呀?附近好玩的地方我晓得很多呢!”
这几乎成了四川仔随口而出的口头禅。
平日里,阿龙来厨房巡视总是反剪着双手,踱来踱去,像一具高高在上的木偶。他的目光零乱,这里瞧一瞧,那里看一看,也不和谁搭讪,一副苦瓜脸。四川仔来后他却变了,脸色明显地好转,好像红光满面,这不能不令人惊诧,阿旺就看不惯了。
他说:“我非弄出个子丑寅卯来,看看他究竟中了什么邪!”
一天晚上,临睡觉前,阿旺神神秘秘地对望斌说:
“阿斌,我……我刚才看到四川仔、阿……阿龙和一个女的走在一起!”
望斌说:“那又能怎样?你盯梢了!”
阿旺说:“是呀,那个女的嘴上像抺了血,腥红腥红,穿着透明的黑纱裙子,像……像个鸡!他们仨进了一栋租房,一直冇……冇出来呢!”
望斌说:“可不要乱嚼舌头,让人知道了不得了!”
阿旺说:“谁……谁嚼舌头了,是真的!”
次日早上,四川仔很晚才去拉菜,回来后老头便扳起脸数落起来。“怎么搞的?不想干了……!”
四川仔也反唇相讥,“今天谁买的青菜,菜叶子都烂了,那么多的虫,会死人的!”
两个人吵了起来,甚至指着对方的鼻子互骂,剑拔弩张,吼声如雷。两个人说着各自的方言,用最恶毒的话语,逞口舌之勇,他们可能谁也没听懂谁的话,只是一个劲地叫嚣。一时间,厨房里硝烟弥漫。
那时,“小妹崽”一声不吭,甚至还在窃笑。望斌发现,她的双手操在身后,不知什么时候拿了一簇鲜艳的玫瑰花,难怪她一脸幸福的样子。
“谁给她买的花呢?她好像还没有男朋友吧?”望斌有些纳闷。
“还……还有谁,四川仔呀!傻屄!”阿旺烦燥地说。
时间不紧不慢地过,一天下午,望斌正在午睡,老头忽然跑上楼来了。他一身银灰色的裤褂,手上还掂个小包,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
望斌有些诧异,睡眼朦胧,老头住在楼下双人间,平常不怎么窜门的呀!今天怎么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老头说:“丢他老母,被炒鱿鱼喽!”
望斌说:“怎么会哩?您老好像挺有人缘的呀!”
老头说:“别恭唯我,真的要走了,这不行李都收拾妥当了。其实做工就这样!没什么理由好讲!你和阿旺在这里好好干,多提防着点!”
说完,便“噔噔噔”下楼了。
看着老头渐渐消逝的背影、突然增多的白发,望斌有些感伤。他本来想去送别一下,但老头不让,说是一个人走的舒坦。其实望斌明白这是老头的托辞,肥婆一定会去送别的,这似乎毫无悬念。毕竟,他们算得上红颜知己。
后来,听人说肥婆真的去了公交站,一个人哭得跟泪人似的。这以后,望斌经常做梦,他梦见自己是一只离群的大雁,无缘无故地会从天上掉下来,那些肥美的水草,总是可遇不可及……
老头走后不久又招了一个贵州的师傅,四川仔自然升了主厨,望斌还是拉菜。日子这样过着的时候,望斌就觉得有些单调,又有些冷清。他想工厂若是一座大的籓篱,而自己就是铁栅栏上的一颗荆棘,虽然感觉很锋利,却也离不开阳光雨露。
四川仔一朝得志,有些颐指气使起来。他发号施令的时候,俨然像个将军,“哎哎哎!某某某!你去把那个事搞掂……!”厨房固有的秩序似乎一下子被打乱,感触最深的莫过于肥婆和阿旺了。肥婆失却了老头的庇护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原来还可以拈轻怕重,现在什么都要干了,像要当牛做马,还少不了四川仔的责难。阿旺呢,凡事好打抱不平,他说:“路见不平有人铲!”他看不惯四川仔的傲气,倒同情起肥婆来,两人很快结成了统一战线。
四川仔说:“阿旺,你有什么牛逼的,不就是在公司多呆了两年!”
阿旺说:“我冇什么了不起,可是我却是老板从广州带过来的,不像某些人那么猖狂,小人得志!”
尖刻的话语,呛得四川仔一愣一愣。他怒道:“你说谁哩!”
如此这般,摩擦一点点衍生,日积月累,就像一个汇集了无穷能量的火药桶,只要有一粒微不足道的火星,它们就会瞬间引爆,释放出蘑菇云。
中午,员工餐厅人声鼎沸,肥婆和阿旺在服务窗口执更。他们按惯常的方法打菜,频率一如往常。后来,盆里的菜打完了,却还有陆陆续续的人过来,大约十多个人,站在那儿直嚷嚷,这本算不得什么。也许厂里刚招了人,也许菜的份量比平常购买的稍微少了一点。可是,一旁监工的四川仔却不待见了。
他扯着破锣嗓子骂,“他妈的麻p,怎么打的菜,眼睛都长到后脑勺了!”
带把儿的话,使肥婆和阿旺受了很大的刺激,他们感受到莫大的侮辱,本来已经小心翼翼做事了,难道还真错了,他们想不通。
阿旺说:“屙屎……屙尿,管人上吊,臭烘烘的鸟嘴,掉茅坑里了!”
肥婆说:“打屁粘不到大腿,自己弄得菜少还怨别人,真像只疯狗乱咬人!”
“啥子!日你奶奶的!”四川仔双目圆睁,眼睛瞪的像铜铃,他双手插在腰际,似乎底气十足。
“怎么了,还不服从管理哒,是不是要造反呵!”
这两路人似乎冤家路窄、针尖对麦芒,他们互相推搡着,伴着尖声叫骂,厨房更像一锅滚开的水,波澜迭起,那些就餐的员工也被吸引过来。
国人向来都有看热闹的传统,平常,街上四条腿的狗打架都有好事者驻足围观。今天,可是两条腿走路的人打架,就更稀奇了。这时候,人群中忽然窜出一男一女,他们像两只迅捷奔跑的兔子,很快地找准目标,溶入到混战的阵营。望斌一看,原来是肥婆的老公和四川仔的姐姐,这两个人平常都在车间上班,今天怎么聚集齐了?
起初,望斌还能劝架,拉扯了这个,又安慰那个,尽量把他们的身体分开,减少摩擦。现在好了,几个人纠结在一起,就像一团乱麻,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想想要是再渗合到里头,说不定自己也挨了拳脚。
那时,厨房里的鏖战激烈,就像沙场秋点兵,到处是锅碗瓢盆“呯呯叭叭”的交响,铿锵有力,就像炸响了一窜炮仗。每个人的眼睛都充了血,每个人的青筋毕露、鼻青脸肿,他们随手抓取适合自己的武器,地面上更是一片狼藉。
“住手!还有没有规矩了!”一声暴喝,威严无比,众人都安静下来,每个人的姿势都很怪异。这时候,望斌就看见了副总。副总白白净净的,二十出头的样子,人长得牛高马大,平常总是瓷着个脸,不苟言笑。
副总脸色铁青,仿佛霜打的茄子,他对身旁的人事部主管说:“这事影响很坏咧,一定要严肃处理!”
太阳真大,晃得人睁不开眼,短暂的中午马上过去了,人们闲暇的时候似乎都病恹恹的,不知是加班时间长了还是真的累了。捱到下午上班,参与打架的两拨人便被唤到了人事部。时间似乎有些停滞,人事主管的表情也很凝重,处理决定郑重宣布了:四川仔和他的姐姐罚款50元,以兹警告,阿旺、肥婆两公婆解雇,立马走人。
阿旺起初呆在那里愣怔了半晌,似乎难以相信眼前的事实,最后,他无可奈何地挠了挠头皮,显得无限懊恼。肥婆倒是豪爽,她扭动着宽大的臀部,肥厚的肌腱杵动着。“哪里青山不埋人,过了这个村还有那个店哩,老娘怕个俅!”
后来,望斌听人说,阿旺在厂里找了个相好的,女孩儿已经怀孕了,而阿旺老家的孩子已经上了小学,借此良机,还不逃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