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人生初见时

    1999年8月16日，星期一上午，我被领到了我爸生前所在公司的财务处会计科，在机房里第一次见到了漂亮的潘副科长。

    她正在拖地，抬头扫了我一眼，看见我人不人、鬼不鬼的落魄模样，继续拖地。

    我那时大约已经有半年没有剪过头发，两个月没有剪过手指甲，一个月没有刮过胡子，穿着一件短袖白衬衣，矮小猥琐，瘦骨嶙峋，被机房里的冷气吹得有些发抖。

    我站在旁边，等着她拖完地，她才杵着拖把冷冷地对我说：「你是到我们这来实习的，以后做事要勤快一点，不懂要问。」

    那时谁也不会想到，整整5个月之后，就会换成她一手端着咖啡，一手拿着饼干，和她的下属一起，等在我旁边了。

    潘副科长把我领到办公室，指着一个长发女孩，说她叫小渔，要我以后跟着她做。

    小渔两眼放光热情地欢迎我，高兴地恨不得原地转圈：

    「太好了，我打了一年的开水了，终于有人来接我了。」

    我看她这么幼稚，像昨天才从幼儿园毕业的，懒得搭理，反正我也留不下来，混2个月应付下就走了。

    小渔问：「你哪个学校毕业的？」

    我羞于承认自己上过的211。

    随口说了自己的高中母校，一所全国百强中学、花园式中学、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竞赛金牌数量中国第一的高中，我这辈子最怀念的学校，我每天想着自杀的地方。

    小渔更高兴了，拍着手，歪头大笑着说：

    「哎呀，我也是！」

    我大惊，立刻脸就开始发烫。

    我突然醒悟过来，她大学毕业以后打了一年的开水，我大学毕业以后找了一年的工作，我和她其实是同一个年级的！

    这要让她知道了我是谁，再传到同学耳朵里，实在太丢脸了。

    我赶紧说我刚大学毕业，比她小一届，是她的学弟。

    介绍完了情况，认了师傅，小渔继续整理桌上的报表。

    我坐在她的工位上，迷惘地望着白墙，一阵眩晕，脑子里一片空白，好死不死碰到同届校友，以后还怎么演戏。

    小渔整理完了报表再转回来，看见我还赖在她的椅子上装木头，感觉像是好欺负的样子，给了我几张前辈师傅代代流传下来的表格和一支笔，要我把财务处去年全年的凭证、单据、账本整理、记数、登记、归档。

    凭证都在文件柜里自己去拿，表格用完了，自己去复印。

    办公室里靠墙摆着三台win95电脑，潘副科长指着墙角的一台电脑，要我以后坐那里，与小渔的工位背靠背。

    我们这家公司，虽然只是集团的二级单位，主业不对外，但规模不算小，在本地月平均工资不到600元的时候，每个月要核发一千多万元的工资，凭证单据就更多了。

    几个月后小渔才告诉我，她以为刚进职场黑瘦邋遢的学弟肯定眼高手低，不愿意沉下心来做这些枯燥乏味的苦差事，想给我一个下马威。

    可我那时不觉得这有什么苦，亦或是，早已经历过无数的痛，这点苦，算什么。

    我抱着凭证就一页一页地翻、一页一页地数，数一个数就记在表格上，然后再数，记完一张表格就复印一份接着数。

    记完两张表格以后，我嫌这样太麻烦，干脆就直接记在电脑里。

    嫌祖传的表格内容不全、样式丑，我就自己设计漂亮的新表格。

    看见凭证有遗漏、账本有缺页，我就叫潘副科长从系统里重新打印一份补回原处。

    我在电脑前从上午一直坐到下午，饭也没吃，到了下午四点，对潘副科长打声招呼「我走了」。

    不等回应，我就径直回家。

    妈妈告诉我，在办公室里要勤恳，要抢着干活。

    我偏不，我偏要迟到，等别人都洒扫完毕了，我才到办公室。

    进了办公室，我谁也不理，径直坐到电脑前开始数数，数到下午四点还没到下班的时间，我偏要早走。

    天真的小渔白高兴了一场，每天早上还是得自己一个人扫地、拖地、打开水，满脸的疑惑又无可奈何，不明白现在的新员工怎么一点也不把师傅放在眼里了。

    星期二，中午午休的时候，对门办公室的陶姐姐跑过来议论：「这是谁家的孩子，这么乖，坐这两天了动也不动，中午也不知道休息。」

    副科长姐姐端来一杯水放在我的桌上。

    140个小时后，在我把那杯水倒掉之前，我没碰过一下。

    星期三，丁阿姨告诉我，明天上级领导要来检查工作，要我表现好一点，她们想留我下来。

    小渔捧着一个搪瓷杯，走到我座位旁，也不说话，从里面拈出一颗红枣就往我嘴里塞。

    这个人真是一点边界感也没有，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吗，我毫不犹豫地就拒绝了：「不要。」

    过了一会，我忍不住回头看，看见小渔还坐在自己的工位上一动不动，双手还捧着搪瓷杯没有放下，眼神里有些幽幽的、傻傻的，又带着几分疑惑，也正呆呆地看着我。

    我赶紧把脸转过去。

    星期四，听声一大群人走进了办公室，走到我背后，我懒得回头看一下，继续数数。

    人群走后，屈姐姐问：「小金，在学校时你计算机是不是学得很好啊？」

    我告诉她：「不及格！」

    小渔凑过来，一手扶着椅背，一脚踩着椅子腿上的横木，笑盈盈地说：「我还过了二级呢。」

    我又一句话被她怼死：「计算机盲才过二级！」

    星期五，潘副科长看见我脚边身后堆满了凭证单据，走过来对我说：

    「小金呐，你在我们这里做得很好，不过，如果能把这些凭证登记完了以后放回原处，那就更好了。」

    我说：「这是刚搬来的。」

    然后把潘姐姐拉到一堵墙式的文件柜前，一个个柜门打开给她看，里面的凭证已经全部登记并封套完毕，码放整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