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新生
牵龙纵身而起,跳到王文鸢身旁,伸手就要扯开蛇尾、带他离开。
只是王文鸢被那青蛇裹的太紧,蛇身又过于粗厚,一时之间竟然扯不动。
牵龙无奈,右手在腰间一划,自荷包中取出一把长剑,挥剑就往蛇身砍去。
那青蛇身上坚硬无比,粗鳞如铁盆、细鳞如铁碗,莹莹烁烁,闪着青光。牵龙连砍几下,除几串火星外,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她眼见无用,又换了一把大剑,翻身跳向青蛇头顶,想把她的蛇头给劈下来。
那青蛇冷哼一声,耻笑道:“原来,你只有这点本事。”
蛇口一张,吐出一道冷风,将牵龙吹飞出去,又用蛇身一卷,将她卷在面前。
牵龙身受其制,难以动弹,沉声道:“你敢动我,我师父必将你千刀万剐!”
青蛇嘶嘶笑道:“你吓唬谁呢?便是张天师来了,我又何惧?”
她张开巨口,正要将牵龙当点心吃了,霎时间,一道白光闪过,半空中突然出现一串晶莹剔透的文字,将牵龙护在中心。
那青蛇仔细的看了看,见那串白字分别是:“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心里颇为忌惮,转过身,对着许踵武点了点头,说道:“原来,你已得了学宫的真传,恕我刚才眼拙。只可惜,你既然要趟这浑水,那也留不得你。”
许踵武道:“妖怪,你若有本事,尽管冲我来。我倒要看看,你究竟仰仗了哪位靠山,连栖霞山和龙虎山都不放在眼里。”
那青蛇脸色一沉,从口中吐出一团迷雾,将许踵武和附近的村民全都笼罩其中。
许踵武心中一凛,暗道:这迷雾有些古怪,怕不是这蛇妖要用幻术。
想到此处,他急忙凝神屏息,想要跳出圈外。
不料周围村民极多,且吸入迷雾之后,纷纷乱了心智,眼见许踵武跑来,拿起兵器就向他冲了过去。
许踵武捏了个法诀,护住周身,正要将一众村民全部击退,谁知,天地人三花从半空中悄然落下,将他团团困在中间。
许踵武挥剑格挡几下,又要脱身时,五方鬼也已挣脱神符,手持锁链,快速向他围合。
里有三花,外有五鬼,四周又都是神智不清的村民,一时之间,许踵武左右为难,只得勉强支撑。
那青蛇眼见如此,便回头看向牵龙,荷荷笑道:“女娃娃,你如今自身难保,可还想着扒了我的蛇皮?”
牵龙冷冷的道:“你那蛇皮疙疙瘩瘩的,粗糙丑陋,实在令人恶心,本姑娘根本瞧不上。不过,你这一对眼珠确实不错。一会儿,我让我二哥把它挖了,给我做个灯笼玩儿。”
青蛇怒道:“瓮中之鳖,就会逞口舌之利。我先把你吃了,让你在黄泉路上打灯笼玩儿。”
她张开巨口,猛然向牵龙头上咬去。
万般危急之下,骑鹤不知从何处跑了过来,看看周围并没有什么兵器,便将王文鸢那把铁剑丢了过去。
啪的一声,铁剑不偏不倚,正好卡在了青蛇牙缝里。青蛇用力一咬,没咬到牵龙,却把自己的齿缝刺得生疼。
青蛇勃然大怒,口吐阴风,将那把铁剑吐了出来,双目一瞪,两道冷电激射而出,瞬间击中了骑鹤的肩膀。
骑鹤一声闷响,倒在了地上。
眼见再无旁人能来相救。牵龙忽然回头,冲着王文鸢大声喊道:“王文鸢,快醒醒!你再不醒来,咱们全都要完蛋了!”
王文鸢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那青蛇舔了舔牙齿,咕咕笑道:“他已经死了,女娃娃,你的好哥哥已经死了。我那幽冥幻境虽是幻境,却因为轩辕坟的缘故,连着阴司涧的通道。他的魂魄正在前往幽冥的路上。”
牵龙道:“他的魂魄既然去了幽冥,你如何吃他?”
那青蛇嘿的一笑,又把王文鸢卷到嘴边,吐出蛇信,用力的嗅了嗅,满脸沉醉的道:“天机不可泄露。我在始祖山里呆的这几年,还从未见过如此干净的魂魄,吃了他能涨我不少功力,今日真是走了运了。”
说话间,她用力一吸,自王文鸢身上吸了点精气,蕴在嘴里咂摸来咂摸去,细细的品味起来……
王文鸢身处幽暗之中,左右看不见光亮,便顺着地势一路向下走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忽见前方一片惨青,豁然出现一方无边无际的原野。
原野上长着许多张牙舞爪的枯木,枯木旁夹杂着不少古怪嶙峋的尖石,尖石或散成石岗、或聚成山丘,中央一条蜿蜒荒芜的大路,将原野山丘尽数劈开,弯弯曲曲的通向了远方。
王文鸢踏上那条大路,漫无目的的向前走着。
走不多时,就见前面有几道人影,衣衫褴褛、脚步虚浮,正蜷缩在大路旁,望着面前一块石碑默默发呆。
那石碑之上,赫然写着两行古篆大字:黄泉阴司涧,郑地京襄城。
王文鸢盯着那两行大字,看了许久,这才如释重负的道:“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他曾在古书上读过:春秋时期,郑庄公曾将他母亲流放到了城颍之地,并说出“不到黄泉,毋相见也”这句话。
后来,郑庄公思念母亲,便在京襄城下挖通了黄泉路,于黄泉路上与其母冰释前嫌,把她接回了家中。
多少年间,昔人已去,后人又来。这条黄泉路,也成了豫州郑地通往幽冥阴司的一条捷径。
只是王文鸢不知道,在这条黄泉路上,他是否会遇到他的家人。
他的家人,会不会像郑庄公一样,思念着他、原谅了他。
不过,无所谓了。
一切都无所谓了。
王文鸢抬起脚步、越过石碑,正要踏入阴司涧,突然,暗地里有人啊的一声,冲着他大声喊道:“文鸢,别过去!”
王文鸢心中一动,回过头来,看向了身后。
他只看了一眼,刹那间,便已泪如雨下。
在他身后,站着三个人。
三个实实在在的人,三个已经死了的人。
左边是不住叹息的大哥,右边是面带心疼的母亲,还有一个站在中间,正是咬牙切齿、满脸震怒的老父亲。
三人整整齐齐,直勾勾的盯着他。
王文鸢瞬间就哭了出来。
他再也没有克制,也丝毫不受控制,像个孩子一般,哇哇大哭起来。
大哥走到跟前,一边拍着他的肩膀,像是在安慰他;一边哈哈大笑,像是在取笑他。
拍了几下,大哥便道:“我早说了,文鸢马上就会跟过来,你们还不信。爹,你瞧我说的对不对?”
老父亲怒哼一声,厉声质问道:“王文鸢,你跟过来做什么?”
王文鸢身子一颤,痛苦的低下了头。
老父亲再次质问道:“你不是要做圣人?你不是要去解救苍生?你不好好的活着,跟着我们做什么?”
王文鸢捂住脸颊,面向石碑,背着众人哭道:“我都已经死了,你们还不肯原谅我?”
他哭的太凶了,以至于哭花了眼、哭伤了心,哭的难以自持,哭的昏天暗地。
老父亲哦了一声,不说话了。
老母亲抹了抹眼泪,柔声道:“文鸢,你不该过来。”
王文鸢泣不成声,抽噎的道:“是!是!我不该过来!我把米给了难民,我没资格过来。我饿死了玲珑,我根本不配过来。可我除了死,也没有地方去啊。”
老父亲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要说些什么,但王文鸢却打断了他。
王文鸢痛声大哭,继续说道:“是!是!我饿死了玲珑,我逼死了大哥,我害死了娘亲,我又活活气死了爹爹,我不该过来,我没资格过来,我根本不配过来。可我除了死,没有地方去啊!我除了死,没有地方去啊!!我王文鸢除了死,没有地方可以去啊!!!”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是吼了出来。
老父亲瞬间流下了眼泪,伸出右手,想要摸一摸王文鸢的头发。
王文鸢一扭头,躲了过去。
老父亲便僵在那里了。
大哥道:“文鸢,你不是要去救人,怎么会没有地方可去?你救了那些人吗?”
王文鸢捂着脸,一边哭,一边说道:“救了,怎么没救?我给了难民仅剩的白米,我帮助难民杀了县令,我让人打开粮仓、放米施粥,救活了无数的流民和百姓。可他们却说、却说我是朝廷钦犯,要派人抓我。”
“我救了郑县的孩子,给了他许多吃食,还让他改过自新、学做好人。可那群孩子却说、却说我是个傻种,拿起了刀就要劈我。”
“娘亲不理我,大哥不理我,玲珑出事了,你们连门都不让我进。你们不仅不让我进门,就连爹爹、就连爹爹……”
王文鸢紧紧的捂住脸,悲伤的哭道:“就连爹爹,都要拿棍子打我,拿铁剑杀我,还要把我按在河水里,活活淹死我……”
他越哭越伤心,越哭越委屈,哭到浑浑噩噩,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捂着脸颊、背着身子,面向石碑不住的抽泣。
老父亲想要喊一声文鸢,但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那只手僵了半天,终于还是落下了。
他们未曾想过,他们最疼爱的儿子,他们最割舍不下的血亲,他们最引以为傲的王文鸢,在人世间竟然遭受着这么大的委屈。
远方呼号漫天,杀声阵阵。
不知何时,也不知何处,突然烧起了一团幽蓝冷寂的大火。大火自天边远远袭来,卷过了草丛,卷过了树木,卷过了片片原野,一直烧到了沟壑深处。
那是青蛇借助轩辕坟,喷吐出来的冥火,不属于凡间,不属于红尘,却能让凡间红尘的灵魂备受煎熬,最终被她蛊惑、走上歧途。
几人的脸庞在火光中忽明忽暗,时清时昏,大家都不说话,也不知道该如何抚慰这受伤的灵魂。
孤寂之中,大哥突然说道:“不,文鸢,不是这样的。”
王文鸢放下双手,面无表情的道:“那是怎样的?”
大哥道:“爹爹可能会生气,可能会怪你,但他永远不会害你,永远永远不会害你。”
王文鸢转过身,问道:“是吗?”
大哥笑道:“爹爹如果要害你,你为什么还活着?”
王文鸢道:“侥幸罢了。”
大哥问道:“你在栗城没被饿死,也是侥幸?你在郑县没被杀死,也是侥幸?你能遇到牵龙姑娘,你能遇到踵武公子,你能在这里遇到我们,全都是侥幸?”
王文鸢一愣,问道:“那是为何?”
大哥道:“我们在这里等你几天了,你再不来,我们就要魂飞魄散了。爹爹说,爹爹说他一时冲动,险些对你酿成大错,一直不肯原谅自己。所以我们就在这里等,希望能有人过来,帮我们给你捎个信。”
大哥说着说着,眼眶也跟着红了,但他还是强自镇定的道:“那天,我们在黄泉路上,也就是这里的阴司涧外,遇到了牵龙姑娘。爹爹哀求她,如果牵龙姑娘能回去,就让她找到你,对你说,让你好好的、好好的……”
大哥鼻尖一酸,说不下去了。
王文鸢看向老父亲,问道:“让我好好的怎么?”
老父亲低下头、握着拳,动了动嘴唇,却始终开不了口。
大哥急忙催促道:“爹,你快说啊!你不是有话对文鸢说,你快说啊!”
老父亲抬起头,鼓足勇气,满眼热泪的道:“文鸢,对不起。文鸢,对不起!文鸢,爹爹真的很对不起!”
王文鸢浑身一荡,眼泪飞奔而出。
老父亲道:“文鸢,爹爹一时冲动,险些害了你。爹爹不求你能原谅我,但爹爹希望,你能好好的、好好的……”
他突然哭出声来,哽咽的道:“爹爹希望,你能好好的、活着。”
一刹那,他终于说出来了。他想要对王文鸢说的话,终于说出了口。
王文鸢擦了擦眼泪,温言道:“你、你不用说了,我、我不怪你。本来就是我的错,我不该不顾家人,把白米给了别人。”
老父亲摇了摇头,正色道:“不,文鸢,那不是你的错。你曾说过,你要解救苍生、结束乱世。我们都知道,你是要做圣人的。虽然,我并不知道什么才算是圣人,但我知道,佛祖曾割肉喂鹰、以身饲虎,孔子曾周行天下、广施仁政。”
“我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我记得你曾说过一句话,‘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文鸢,你要做你自己认为对的事,哪怕别人都不理解,你也不要放弃。”
王文鸢道:“嗯。”
老父亲继续说道:“你是心怀至德的,你是要成大功的,所以你才会与众不同。文鸢,这条路崎岖坎坷、艰苦难行,说不定,不仅你救的人会怪你,不仅你杀的人会怪你,甚至那些与你毫不相干的局外人,也会怪你。”
老父亲突然挺直胸膛,大声说道:“但是文鸢,你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么,就不要怕!”
王文鸢注视着他,目光中渐渐散发出光彩来。
老父亲走上前去,一把将王文鸢抱在怀中,泪流满面的道:“无论你怎么做,无论你选择什么,你都是我最骄傲的儿子!文鸢,以后的路,我们帮不了你。但是,不管你以后将会面对什么,记住爹爹一句话,你是王文鸢,是我们最骄傲的王文鸢!我们永远陪着你!”
王文鸢缓缓低下头,应道:“爹爹,我知道了。”
这是他自中秋节以后,第一次感受到父亲的温暖。虽说老父亲已经死去,虽说老父亲只剩下了灵魂,但他的灵魂也是温暖的。
王文鸢久违的,再一次体会到了父爱。
这一次的父爱,不再那么沉重,也不再充斥着无助和悲情。
王文鸢终于释然了。
这一刻,他终于释然了。
王文鸢擦干眼泪,脸上洋溢着久违的笑容,有些坦然、又有些无奈的道:“只可惜,我们现在都死了,回不去了。”
老父亲摇了摇头,微笑道:“不,你没死。”
王文鸢愕然道:“我没死?”
老父亲道:“你没死,虽然你也快死了,但是,你现在还没死。”
他转过身,指着大路的源头,温言道:“去吧,文鸢。你从哪里来,还回哪里去,那里有人等你。”
王文鸢凝眉不语,若有所思。
老父亲突然间豪情万丈,面向原野,大声吼道:“你们给我记住了,他叫王文鸢,是我儿子,是我最骄傲的儿子!他要匡扶万民,他要解救苍生,他要结束这乱世,还天下一个太平!”
原野中空空荡荡,无人回应;只熊熊燃烧的烈火,呼号嘶鸣。
喊了两句后,老父亲便回头看向王文鸢,指着来时的道路,说道:“去吧,文鸢,回去吧。”
王文鸢眼眶泛红,问道:“那你们呢?”
老父亲道:“我们在这里看着你,永远的看着你。”
王文鸢犹豫道:“可是,没了你们,我、我……”
老父亲扳过他的身子,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道:“文鸢,不要怕。”
老母亲也走了过来,最后一次替儿子整了整头发,满眼泪光的安慰道:“文鸢,不要怕。”
王文鸢心里顿时安定不少,他抬起头,看向了大哥。
大哥深吸一口气,走到王文鸢身侧,挥了挥拳头,最后一次告别道:“文鸢,不要怕!”
王文鸢握紧双拳,重重的点了点头,大声说道:“好!好!”
他豁然转身,冲着烈火、迎着狂风,毅然决然的向着原野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