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野狗
王文鸢刚走不久，玲珑突然睁开了眼，问道：“爹爹，什么是贱籍？”
老父亲心里一紧，满心的喜悦荡然无存。
他没法解释，也不敢解释，只得吞吞吐吐的道：“你二哥有学问，有学问。什么籍不籍的，没太大关系，没太大关系……”
玲珑又问道：“那二哥是不是要做大官啦？爹爹，一天两斤米呢，还有十个大钱。咱家是不是能吃饱饭啦？”
老父亲心里一酸，忽然斩钉截铁的道：“能！一定能！你二哥一定能！”
他也不知道为何，突然间就冲动起来，把大哥他们全都吵醒了。
玲珑一脚踢开被子，跳了起来，满脸兴奋的道：“好呀！二哥要做大官了！爹爹，咱们赶紧做饭，吃了饭还去山里，把那只松鸡抓了，给二哥庆祝庆祝。”
此时天还未亮，母亲和大哥都走过来劝。可玲珑不乐意，死活想着上山，哪怕不吃饭也得上山，定要将那只松鸡捉了，给王文鸢炖鸡吃。
老父亲感慨良久，说道：“文鸢为了这个家，每天从天不亮忙到天黑，咱们也都争口气。踵武，你白天到村外多砍些树枝，备足了干柴，咱们一家人好过冬。”
大哥道：“爹，你放心，我今天砍棵树回来！”
三人一听，全都笑出了声。
大哥挠了挠头，也跟着笑了起来。
老父亲又对老母亲道：“孩他娘，咱家里有不少干草，你在家多编些草鞋草帽，草席也要，早晚用得上。”
老母亲抿嘴笑道：“是是是。也不知今天怎么的，个个干劲这么足。”
老父亲笑了笑，突然一拍大腿，吼道：“玲珑，烧火做饭！吃完了饭，他们砍柴束草，咱爷俩上山！”
玲珑早就等不及了，也跟着大吼一声，嚷道：“做饭！做饭！吃完了饭，爷俩上山！”
四人喝完了粥，大哥把斧头往腰间一别，拄着个拐杖，风风火火的砍柴去了。
老母亲洗完了锅，把干草往院子里一铺，把麻绳往胳膊上一缠，开始利索的编起了草席。
老父亲和玲珑两个，一个扛着锄头，一个揣着布袋，雄心壮志的往山里走去。
好歹，那只松鸡还在。
玲珑做了个陷阱，先把松鸡网住了，接着又飞跑起来，一把扑倒在松鸡身上，然后用双手死死的抱住，扯开嗓门喊道：“爹爹，抓住了！抓住了！二哥有肉吃了！”
老父亲笑着笑着，突然间眼眶泛红，不知不觉，竟然掉下了眼泪。
父女俩把松鸡的头拧了，放在袋子里，又在山里采了些野菜。
也不知怎么回事，二人今天的运气特别好，不仅采了小半袋野菜，连野果都有好几捧。
玲珑越想越是开心，等到离开时，就对老父亲说道：“爹爹，现在还不到中午，咱们去县衙一趟，看看二哥吧。我要亲口告诉他，今晚有肉吃了，咱们有肉吃了，让他今天早早的回家。”
老父亲笑吟吟的道：“好，咱爷俩去县衙，告诉你二哥，让他回家吃肉！”
县衙虽然不顺路，但也没有多远，离家有二十多里，离山里却只有十来里。
父女俩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到了。
老父亲见衙门外有人把守，不敢冒进，蹑手蹑脚的靠近两步，说道：“小哥大人，麻烦你通报一声，就说王文鸢的父亲，在门外想看看他，让他出来一趟。”
守门的衙役十四五岁，见了父女二人，先是凝眉想了想，之后就笑着问道：“您老是文鸢哥的老爹吧？这小妹妹就是玲珑了？玲珑，我常听文鸢哥提起你。”
玲珑很少见到外人，有些怕生，不敢搭话。但她听说二哥经常提起她，心里却非常高兴。
老父亲从布袋里取出一把野果，递给那名衙役，笑道：“劳烦小哥一趟，把文鸢喊出来，我们和他说几句话。”
那小哥见了野果，顿时眼睛发亮，笑嘻嘻的接过，说道：“老爹，文鸢哥发达了呀。以前，我俩都是衙役，还曾一起守过门。谁曾想，他现在居然要做典吏了。今天早上我听说时，还吓了一跳，以为当不得真。谁知刚到中午，主簿大人竟把他叫了去，要在县衙大院里请他吃酒席。老爹，你家发达了呀！”
老父亲一听这话，当真如喜从天降，两眼一眯，笑得合不拢嘴。
他早上还说过，能成的，能成的。眼下，竟然真的成了。
小哥把野果往怀里一揣，满脸堆欢的道：“文鸢哥若真做了典吏，你们就成贵人了，这衙门还不是随便进？老爹，我也是个明事理的人，文鸢哥就在里面，你直接进去，有他在，少不了你一顿酒肉！以后，你可得念我的好，让文鸢哥提拔提拔我。”
老父亲更是喜不自胜，嘴里不停的念叨着：“那是，那是，一定念你的好。”
小哥眉眼弯弯的，笑道：“老爹，我和玲珑在外面等着，你直接去县衙大院吧。今天这顿酒肉，你指定是跑不了了。”
老父亲一听酒肉二字，口水顿时流了下来。
他回头看了看玲珑，搓了搓手，对那衙役说道：“你看能不能这样，我在外面等着，让玲珑进去找文鸢。她，她长这么大，还没吃过，嘿嘿，还没吃过肉。”
小哥哦的一声，说道：“那成，那成。玲珑，你去吧。穿过回廊，一直往里走，看到第一座院子便是。你二哥呀，成了官啦！”
玲珑小手攥得死死的，又是紧张，又是激动，又是不安，又是兴奋。
二哥终于翻身了，二哥终于翻身了……
小姑娘虽说没见过世面，但向来胆大。她把袋子交给老父亲，也不管外人，硬着头皮就往县衙里走。
她小小的心儿不停荡漾，一直在嘀咕着：二哥终于做了官了，真好呢！二哥一向最疼我了，他在里面喝酒吃肉，我、我也要跟着吃肉，我要跟着二哥吃肥肉！
县衙的回廊又宽敞又明亮，回廊的栏杆上还摆满了绿植，玲珑从未见过。
县衙的房屋又高大又漂亮，房屋的檐角上还雕满了瑞兽，玲珑也未见过。
她想，这里果然是个好地方，二哥能在这么好的地方当官，那真是件大大的喜事。
穿过长长的回廊，越过高大的房屋，终于来到了第一座院落。
玲珑的心跳越来越快，眼见院门就在面前，却不由得一阵心虚，不敢进去。
她擦了擦身上的泥土，喘了几口大气，正要喊声二哥。这时，只听院内一道声音，不冷不热的道：“王文鸢，你说你要做典吏？”
玲珑停下脚步，躲在一旁，满心喜悦的细细偷听。
过了几息，王文鸢的声音从院子里传了出来，说道：“回主簿大人，眼下县衙里典吏空缺，而公文却越来越多，小人不才，想要试一试。”
玲珑捂着嘴巴笑了起来，心想：二哥呀二哥，你有过目不忘、一点就通的本领，既懂学问，又懂武艺，明明是个大才，却非要说自己不才。不愧是读圣贤书的，真是谦虚呀！
她正自笑着，院子里忽然呸的一声，另有一个年轻的声音说道：“王文鸢，你一名贱籍，也敢做典吏？”
玲珑愣住了，心想：贱籍？什么是贱籍呢？
过了片刻，又听王文鸢低沉的道：“县公子，我虽为贱籍，但也读过诸子百家，也粗识经史子集。我也想为国家出一份力，为衙门担一分责。”
那年轻的声音道：“你还挺有志气。听说，你有过目不忘、一点就通的本领？”
玲珑顿时松了口气，虽说，那人的语气不好听，但她二哥的本事，她比谁都清楚。
只要二哥稍微露上一手，定能叫他心服口服！
果然，隔着院门，玲珑便听见王文鸢不卑不亢的道：“在下不敢夸口，但学起东西来，确实比较快。”
那年轻的声音又是一笑，之后便没了动静。
玲珑找了个角落，蹲了下来，正在猜想院内发生了什么事。忽听啪嗒两声，似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接着，那年轻的声音又传了过来，说道：“狗儿，赏你两块肥肉，给本公子叫两声。”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隐约间，似乎有一条狗，正在呼哧呼哧的吃东西。
玲珑心里明白，那位县公子，大概，在用肥肉喂狗吧，大概……
万籁俱寂中，忽然哐的一声响，那年轻的声音怒道：“好一条不识相的野狗，给你肉吃，你不仅不知道感恩，还要上桌！”
砰砰两声，院子里传来了一阵凄惨的狗叫。
玲珑顿时感到有些害怕，那条狗，该是被狠狠的跺了两脚，以至于叫声如此凄惨。
她抱着胳膊，正有些不知所措，又听那年轻的声音冷冷说道：“王文鸢，你说你过目不忘、一学就会。那你来学学，刚才那狗，是怎么叫的？”
玲珑瞬间懵了，如同平地里起了个炸雷，瞬间懵住了。
院子里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过了半晌，那年轻的声音再次逼问道：“王文鸢，我只问你，你是不是过目不忘、一学就会？”
王文鸢道：“县公子，我只是想做个典吏，每天多挣一斤米。你实在没有必要，也没有理由跟我为难。”
那年轻的声音怒道：“典吏，是官阶，你是个贱籍！贱籍如何做官？你知道什么是贱籍吗？我来告诉你，王文鸢，贱籍，就是普天之下最低贱的户籍。哪怕是我家的官奴，都比你高贵；哪怕是我家的女婢，都比你金贵。你和那些妓女、世奴没有区别。”
玲珑瞪大了眼睛，刷的一下站了起来。
那年轻的声音继续说道：“你做了胥吏还不够，还想做官？当真是野狗想上桌。你知道这典吏是谁的吗？是我的！你想占本公子的名额，你有资格吗？”
王文鸢道：“县公子，我没想过占谁的名额，那典吏本就是空缺的。我只是，只是想要那两斤白米。”
那年轻的声音怒斥一声，喝道：“名额什么时候空缺了？我只是现在还认不全字，所以做不成。但那名额是我的，是我叔父县太爷给我的！”
王文鸢道：“那，那我就不做了，继续抄我的文书。”
那年轻的声音冷笑道：“你抄文书的名额，也是我们的。不过大家都不识字，没办法，只得临时让你顶上。说到底，你只是个衙役。王文鸢，本公子再问你一句，你是不是过目不忘、一学就会？倘若你有半句假话，文书也不用抄了，卷铺盖回家吧。”
院子里沉寂片刻，随后，王文鸢语气低沉的道：“是真的。”
那年轻的声音哈哈一笑，又是砰砰两下，再次传来了一阵凄惨的狗叫。
那年轻的声音道：“你学学，学学狗是怎么叫的。学的像了，回去抄书；学的不像，你就是在诓骗本公子。敢诓骗本公子，本公子就活活打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