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大学士三探侠客意 俊公子始露女儿羞
兰窗侠影
第 十八 回 大学士三探侠客意 俊公子始露女儿羞
上回书说,高子文一早带着王九去拜访宇文虚中。王九去到隔壁林公子房间门口,听声音林公子似乎尚未起来。王九敲敲门,向内说道:“林公子,我出门去有事,中午待我回来一起吃饭吧!”
林公子在里面答道:“好的,你去吧!”
高子文带着王九穿过几条街。靖康之祸虽是十余年前的事情了,但那场惨烈的战争给这座昔日京都带来的创伤还是随处可见。街市上也有些商贩在推车叫卖,但远不及宣和年间那般熙熙攘攘热闹繁华。
两人过了南薰门,往太学那边走去。远远看见一堵高墙,红的亮眼。正中间的大门亦是新刷的朱红亮漆。门头上一块大匾额上,赫然题写“敕建河内郡公府”七个金字。细看旁边,还写着一排歪歪扭扭的女真文字。
“这就是宇文兄在汴京的府邸!”高子文见王九看着那匾额皱眉,仿佛随意地说道,“去年,宇文兄和礼部韩尚书写《太祖睿德神功碑》,皇上龙颜大悦,封宇文兄为‘河内郡开国公’。这匾额上的字就是金帝完颜亶的笔迹。这里其实是宇文兄以前的旧宅,此次宇文兄回来主持南选省试,开封府尹为了巴结他,新近才修缮扩建的。”
说话间,就到了门前,门子见是高内翰,连忙请安。高子文便带着王九往里走。到里边,那老仆熟识高子文,忙将两人带到客厅,安顿两人坐下,自去后面通报。
一会儿,便见一个白面髯须的清瘦长者从后面走来,远远便道:“子文,你不够意思啊,办诗会竟然不叫上我,老朽诗写得不好,帮着你们誊抄诗稿总还是可以吧?”
高子文笑道:“得了吧,你宇文大学士‘诗文书画剑,五艺绝人间’,谁人不知,你这凤凰若是去了,我们这群麻雀哪里还敢叽叽喳喳啊?”
宇文虚中见到一个陌生青年在一边肃立,不悦道:“这是?子文不会也是来替人做中,讨取功名的吧?”
王九闻言,脸露不快。
高子文赶紧介绍道:“这位乃是‘关中文武第一’的王少侠,也是……”
宇文虚中不待他说完,拉着高子文的手,笑道:“子文,王少侠,老朽最近新得一幅墨宝,走,咱们到书房去一同赏鉴!”
到得书房,宇文虚中将门窗关上。高士谈见他如此小心,笑道:“宇文兄,莫非是得了《兰亭》真迹?”
宇文虚中却突然对王九说道:“王中服,京兆咸阳人,人称王九,没错吧!”
王九诧异:“宇文大人怎么知道我?”
宇文虚中板脸道:“前几年,你和你叔父王佐,在终南山一带聚众谋逆,朝廷早有所闻。只是最近半年,才突然销声。你竟敢跑到这里来,真是胆大包天!”
高子文连忙上前道:“行了,宇文兄,这里没有外人,别这样子!”
王九本待发作,见到高士谈如此说,方才隐忍不言。
宇文虚中挥手说道:“今日看子文的面子,且放你走吧!”
王九轻蔑笑道:“王九今日看高兄面子,暂且将你的人头寄着!你果真是这副‘卖国贼’嘴脸,王九随时来取!”
高子文急道:“宇文兄,王少侠,都是自己人,不要这样嘛。宇文兄,我把你的情况都和王少侠说了,你也不要试探了,王少侠也是一心扶宋,立志雪耻!不然,士谈也不会带到你这里来!”
宇文虚中这才笑道:“子文,我只是看看他的胆气!”又向王九笑道:“王少侠,适才冒犯,不必挂怀!”
王九听他如此一说,也笑道:“是王九言语冲撞宇文大人了!”
高士谈见他们和好,笑道:“我就知道你们一老一少都是忠心宋室,又都是文武双全的人中龙凤,一定会惺惺相惜忘年莫逆的!”
三人正欲深谈,那老仆却在门外请示道:“老爷,南京大兴府尹张大人和同知刘大人前来拜访您,如今正在客厅等着。”
宇文虚中让高士谈和王九少坐片刻,又叫仆人看茶,自己出去应酬。
王九这才仔细看看这书房。新刷的粉墙上,悬挂着一幅《牧羊图》,和一幅《已酉岁书怀》书法,看款识均是宇文虚中手笔。另一面靠墙安放高高的书架,架上摆满经史子集各种书籍。书案上,一架檀木笔挂,上面挂满大小毛笔。案上平铺一张水纹暗花宣纸,旁边一方端砚,砚中还有一些新研的松烟墨汁。
高子文对王九道:“王少侠,女真对于汉人防范甚是严格,汉人稍有怨艾,一旦被人举报,轻则杖责入狱,重则抄家灭族。所以大家都不敢轻言妄议,免生事端。”
王九闻言,忙道:“高兄放心,王九理解!”
正说话间,宇文虚中进来了,说道:“哎呀,最讨厌这种官场应酬了!”
高子文笑道:“谁让宇文兄位极人臣名高宇内呢?”
“子文休要笑我!”宇文虚中突然叹道,“在宋人眼里,我只是个‘卖国贼’而已!”
“王九刚才失礼,宇文大人不要放在心上!”王九听他如此说话,忙道,“宇文大人如果真是迎接二圣还朝了,那功名节操,就是张骞苏武也不能相比呢!”
宇文虚中听王九如此说,却越发悲怆,叹道:“今生恐怕是无望了!”
王九慨然说道:“事在人为,只要我们真有决心,天下什么事情做不成呢!”
高子文也说道:“宇文兄,你这话太过悲观了,希望总是有的!”
宇文虚中泪水盈眶,叹道:“二位有所不知,迎二圣还朝已经不可能了,太上皇五年前就已经驾崩了。金人一直封锁消息,直到这次和议成功,才答应将太上皇宫梓送还临安安葬!”
高子文和王九听见这个消息,都大吃一惊,不敢置信:“真的吗?”
宇文虚中哽咽点头,热泪双流:“太上皇于我不仅是君臣之义,知遇之恩,更有知音之情,我岂能妄言咒君!”
高子文和王九虽然并未见过宋徽宗,却也为“国君受辱,客死敌国”而伤心落泪。
三人哭了一阵,王九问道:“宇文大人,您是否知道渊圣如今的下落?”
宇文虚中拭去泪水,说道:“渊圣还在五国城中软禁,去年改‘重昏侯’封‘天水郡公’的诏书还是我草拟的!”
王九说道:“好,那我们就去五国城救出渊圣!”
宇文虚中说道:“真是牛犊初生啊,三千里救主,一句话成功?”
王九见他言语带着些嘲讽,不禁有些怒气,反唇相讥:“初生牛犊即便不一定能成事,总比那些在贼营中协肩奔走之流要好些!”
宇文虚中傲气也上来了,不屑道:“你懂什么?何为文治?何为权谋?何为韬晦?何为机变?黄口小儿知道什么,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王九冷笑道:“所谓文治权谋韬晦机变,不过是胆小怕死的借口罢了!‘教金人以礼义’,教了这么些年了,宇文先生可有什么收获吗?哦,这话我说错了,国师还是大有收获啊!荣华富贵,功成名就,高官厚禄,拜爵封侯!只恐怕先生教化戎狄成功,渊圣也不用再劳烦河内郡公的大驾了!”
宇文虚中听见“胆小怕死”四字,顿时恼怒,道:“我宇文虚中无论怎么做,宋人也没有资格说三道四,只有宋人对不起我,我宇文虚中从来没有对不住宋人!”
王九也怒道:“口口声声宋人宋人,可见早把自己当成金贼了!”
高子文在一旁插嘴不进,急道:“两位好好说,慢慢说!”
宇文虚中气极,反而说不出话来,缓了一阵,方才说道:“好!就依王少侠之言,我们仗剑杀出去,作个死节的宋臣!”
王九气头上冲口而出:“我自有计划,岂能白白送死!”
宇文虚中说道:“王少侠已经成竹在胸,子文,我等金贼还是耐心静候王少侠的捷报佳音吧!”
高子文劝解道:“宇文兄,不妨听王少侠详细谈谈,都是为国谋忠,即便言辞不妥,宇文兄也不必太在意!王少侠,把你的想法说出来,大家听听吧!”
王九一时气急,稍加犹豫,仍将“刺杀金朝皇帝,趁乱营救渊圣”的想法,说了出来。
高子文听了这个方案,连声叫好!
宇文虚中却道:“这个计划终非上策。两国交兵,首先比的是实力。你这个计划纵使成功,金人不过换一个皇帝而已。渊圣能不能救回去尚属未知。即便救回去,国虚兵弱,金人还是随时可以南侵。”
王九见自己精心构想的计谋,就这样被宇文虚中轻易否决,不禁又恼怒,嘲笑道:“河内郡公如今怕是贵为国师,对完颜亶这个皇帝学生感激涕零,下不了手吧?”
宇文虚中却转向高士谈道:“子文,我们如今都老了,这等壮举,还是留给王少侠这样的壮士去做吧!”
高子文见宇文虚中如此说,便也不作声了。
王九见此情形,知道无法谈下去,便道:“听说宇文先生有一首七律,甚是慷慨激昂,王九不才,步韵和了一首,请宇文先生指正!”
说罢,王九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狂草写道:
才歌雅颂又描金,风采分明旧翰林。
落笔浑忘汉节短,弹冠相贺侯门深。
可怜雁阵徒南北,枉羡子卿照古今。
未拔柯池曹沫剑,千秋谁谅李陵心?
写罢,搁笔,抱拳向高子文说道:“高兄,我先走了!”也不和宇文虚中告辞,就推门而出。
高士谈急得跺脚,道:“怎么会这样呢!”待要去追王九,却又被宇文虚中叫住。
宇文虚中走到案前,看看王九的墨迹,笑道:“嗯,子文过来看看,书法不错,有怀素之狂放!”
高子文走过来,埋怨宇文虚中道:“叔通,你还有闲心说笑,为什么就不能好好说呢?”
宇文虚中笑道:“子文,是他不肯好好说呢,少年成名,傲气得了不得呢,你看看‘才歌雅颂又描金’,暗藏谐音,讽刺我呢!”
“他确是误会我们,但宇文兄也可以好好和他解释啊!”高士谈叹道,“他那个想法还是实在是个妙计,不是吗?”
“子文差矣!”宇文虚中道,“真正大国之争,最高境界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国富兵强,引而不发,不怒而威,人莫敢犯。这是第一等。”
高子文连连点头。
“其次是战之能胜。主明相贤,帅智将勇,兵精粮广,一战而胜。这是第二等。”
高士谈点头。
“再次才是力战坚守。上下齐心,凭高据险,坚壁清野,御敌于外。这是第三等。”
高士谈叹服。
“至于游侠刺客,其间虽有义举高节,终归不是正道主流。故司马迁之后,历代史家不记。”
“哦!”高士谈问道,“依宇文兄之见,我们大宋究竟该如何做呢?”
“首先是修明政治。国以民为本。我们大宋地广人多,国力原本比女真强。关键是政治腐败,官冗税重,反而导致民不聊生,上下离心。王小波,李顺,宋江,方腊,钟相,杨幺,均是官逼民反之例证。内政不稳,必生外侮。
其次是加强武备。国无兵不立。大宋初为党项所叛,后为契丹所攻,终为女真所破。军队积弱,兵备松弛,重文抑武,将卒离心,这是我大宋为外敌欺侮的重要原因。
金人之强,在于精骑。来去迅疾,飘忽如风。我大宋故都,地处平原,无险可守,所以一再被围,最终沦陷。直到近年,岳飞兴起,重视骑兵,以骑制骑,方才改变被动局面。其子岳云更是善用骑兵,长于奔袭,颇有霍去病之锋锐。可惜的是,他们父子竟然都被害了。”
高子文赞道:“宇文兄真是远见卓识!只是,如今之事,难道我们除了感叹,就真是无可作为吗?”
“凡事皆有可为!”宇文虚中道:“只是,子文,有些事情你还是不知道反而会好些!”
“宇文兄,这个王少侠确非庸碌之辈,前次听他品论天下,见解与宇文兄颇多相合!你们二人就真的不能联手吗?”
“子文,王九之才,我亦爱惜!但他年少气盛,锋芒太露,不知韬光养晦。我有意让他受些挫折的!”
“哦,原来是黄石老人在试探子房!”高士谈笑了起来,却又道,“那他说的那个计划,也不算是毫无价值吧?”
宇文虚中却指着王九的诗,说道:“这首诗其他几句,嘲讽讥笑都还罢了,最后这两句却真是戳中我的痛处!我宇文虚中行事,不畏俗议,不为私利,只求问心无亏,惟愿于国有益!但这千秋史评却也不能不在意啊!”
高子文听了这话,心中明白,便不再多问。
两人转而说些诗文书法之事,不一一详记。
却说王九从郡公府出来,怒气未消。他脸色阴沉回到客栈,却见林公子一袭纯白长衫走出来。
林公子笑道:“王兄,正好今日赶上大相国寺开市,咱一起去看看吧!”
王九虽没有兴趣,也不好扫他的兴,便陪着他去了。
大相国寺一带,逢三逢八就有集市。如今虽然不及宣和年间热闹,却也是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两人逛了半日。林公子在集市选了几段府绸,几幅汴绣,送到成衣铺。王九见他出手就是百两纹银,不禁皱眉,知道他是富家公子,挥霍惯了,也不便多言。
林公子把自己的尺寸报与成衣铺店家知晓,又指着王九对店里伙计道:“小二,给这位王公子也量量尺寸,将这两段布料给王公子做两套凉衫,这个料子配这幅云鹤图,这个料子配松竹图。我们明日来取!”
王九素来不在意衣着,包裹中仅有一套换洗衣裳,如今天气渐热,穿着确实太厚。王九听他这样说,才知道林公子也为他选了衣料,颇觉意外,忙道:“不必了,我有衣服,真不用了!”
林公子笑道:“行了,你那破旧衣服早该扔了!”
王九略有不快,但知道他是一番好意,且不容拒绝,只好听他安排了。
两人在集市回到客栈,不觉已经是傍晚时分。两人叫了一些酒菜,让店小二送到王九房中。王九因上午和宇文虚中不欢而散,心中抑郁,闷闷地喝酒。林公子开始也陪着喝了一碗。后来,见王九喝闷酒,便劝道:“王兄,没有什么事情过不去的,不必如此压抑!”
王九见林公子不是外人,便将见宇文虚中的情况一一对他说了。王九举碗狂饮,道:“难怪我们大宋会被人欺侮,这么多男儿,却没有几个真正的大丈夫!”
林公子劝道:“王兄,宇文虚中这人我虽然未曾见过,听高子文说来,却应该是个真豪杰。就说高子文,虽是文人,却也骨气清高,是个大丈夫!”
王九又举起酒碗,一饮而尽,道:“高兄只听宇文虚中之言,算不得什么大丈夫!”
林公子见他醉意上来,也就不再多言,只劝他多吃点菜。
闷酒易醉,不一会王九便有些醉意,林公子叫店小二上来,服侍他睡下,自己才去隔壁房间休息。
半夜时分,王九口渴醒来,正待起身倒茶。却听见窗外喀嚓一声,似乎有人在窥探。王九机敏,酒醒大半,马上摘剑,低声喝问:“谁?”
只见朦胧一个黑影在窗外一闪,王九立刻追出去。那人见王九追来,飞身上屋,轻纵而去。
王九岂能容他逃走,也跟着追去。过了几条街道,那黑影见他追近,却突然跳入一家院落。王九跟着飞身进去。那黑影回身一剑刺来。王九见寒光一闪,知是利器,挥剑一格,两人战成一团。
正在这时,又见一个白衣人赶来,道:“王兄,我来助你!”原来是林公子仗剑追来了。
那黑影对付王九一人尚且吃力,此刻背腹受敌,哪里招架得过来!却见他跳出圈去,说道:“王少侠,是我,我是宇文虚中!”
王九连忙收剑,道:“哦,宇文大人!怎么会是你!?”
那黑影引燃火烛,笑道:“王少侠勿怪,老夫是想试试你的武艺!”
院中顿时火烛通明,果然是宇文虚中。他却又道:“王少侠,这位女侠却又是谁?”
王九回头一看,林公子青丝齐腰,素颜含羞,竟真是个女儿身!王九张口结舌,却不知该如何称呼林朝英?
宇文虚中笑道:“妙哉妙哉!红拂巨眼,卫公国器,风尘侠侣,双剑合璧,笑傲江湖,谁人敢敌!”
王九连忙辩解道:“宇文大人误会……”
林朝英因为担心王九遇袭,情急之下穿着睡衣追出来,此刻在烛光下,女儿身姿展露无遗。林朝英娇羞满面,见王九无事,她低声道:“王兄,我回去了!”不待王九回答,便匆匆离开。
宇文虚中笑道:“有你二位,大事可为,王少侠,请进屋详谈!”
原来这里正是宇文虚中府邸的后园。
宇文虚中与王九在这深夜要谈些什么呢?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王孙惊艳纯情玉女 高楼望断破碎金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