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几天后,严睢收到了韩浩的微信。
严睢从来不删微信好友,但他主动联系的人只有那么几个。
当初合作时他和韩浩就互加了好友,他都把这事给忘了。
韩浩给他发了画展的链接,说朋友送了他两张票,他也没认识谁对这个感兴趣的,严睢那个周末要是刚好空闲,可以一起去看看。
严睢扫了一眼,正要回复最近工作忙,输入到一半,手指顿住。
他最近工作还真是刚好不忙。
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难得不忙的一个周末,他不想一个人呆在家。
严依要去上补习班。就算严依在家,父女俩大眼瞪小眼,也很尴尬。
严依跟他说话三句不离俞倾,他现在受不了,他需要冷静一段时间。
然后严依就会躲进房间,房门一关,懒得理他。
严睢自己一个人更找不到什么事干。
从毕业到现在,他的生活就是工作,加班,照顾家里,最后挤出来的那一点儿时间跟俞倾过二人世界都不够。
一个人找个咖啡吧眼巴巴坐一下午?
在严睢看来那是闲得蛋疼的傻逼才有的世界。
有时他也会觉得窒息。婚姻不仅是爱情的坟墓,更是自我的坟墓。拖家带口的人不配奢望自我。
眼下,他突然有了整个世界的自我。
严睢看着微信对话框,发了五分钟的呆。
最后回了一个字:“好”。
上一次单独约一个男人,商量什么时间在哪里见面,像是一万年前的事儿了。
严睢今天很清醒,比那晚客气得多,两人比着客气。严睢一个天天跟领导和甲方打交道的人,竟一时半会儿感觉自己有点社恐。
进入场馆后严睢就迅速后悔了。他对这个画家确实不感兴趣,对跟韩浩一起逛画展更不感兴趣。他都不知道他那时为什么会说那个“好”字,为什么脑一抽就来了。
一路上,严睢都在不自觉地东张西望,对画作兴致缺缺。
终于,韩浩问他,“你在找人?”
严睢一愣,条件反射脱口而出:“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n个没有甩出去,宛如一串防御反击。
韩浩看着他。
严睢尴尬地笑笑,“抱歉,还在想着上一个项目的事。”
都是打工人,这应该是最能引起韩浩共情的借口了。
韩浩又问:“你不喜欢这个画家吧?”
严睢也懒得掩饰了,“是比较一般。”
韩浩:“我也不喜欢。”
严睢:“啊?”
韩浩微微耸肩,“找个理由出来逛逛罢了。”
韩浩的话说得很得体,没有直说“找个理由约你出来”。
给足了对方或进或退的余地。
和严睢是两个风格。
严睢当初对俞倾,是上来就打直球。
俞倾也还真吃了。
当然,也可能是他那时还太年轻。喜欢就去追求,不惧得失。
毕竟还没真正地失去过。
但严睢很欣赏韩浩的恰到好处。韩浩现在但凡稍微表现出一点push的意思,严睢会立刻江湖不见。
就连走在一起,严睢都会有意识地保持距离,避免两人的手臂无意中碰到。
被韩浩指出来后,严睢收敛了目光,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到画展和韩浩的对话上。怎么说他都是自愿应邀的,不能太不把别人当回事。
韩浩那句“我也不喜欢”让他松了口气。经历过几次不太愉快的争执后,严睢和俞倾都学会了拿捏分寸,一旦聊到涉及彼此专业的话题,得先确定对方同不同意自己的观点,若是有分歧,要么别过于直白地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要么在争论爆发前转移话题。
严睢至今还记得,他们第一次吵起来是因为提香。俞倾说提香有种过于高高在上的贵族气息,更直白点说,就是,疯狂炫技,对鲜艳的色彩尤其有种近乎病态的执着,有点像那些恨不得把十八个金镯子挂在脖子上的暴发户。
俞倾欣赏米勒那种流派,淳朴,真实,不扭捏也不矫饰,因而动人。没有很明确地必须要表达些什么,反而表达出了些什么。
严睢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启蒙大佬被这么嘴毒地攻击,俞倾狂怼的点恰恰都是他喜欢的点,他就是从提香的《佩萨罗家族的圣母》这幅作品中首次领悟如何用色彩去平衡构图的。没错,他就是钟情于肉眼可见的色彩、光影、设计感,这是艺术里最直观的东西,任何一个没学过艺术、没有任何艺术素养的观众,任何一个活着的人都能毫无门槛欣赏的东西。谁能不喜欢贝尔尼尼足以以假乱真的雕刻技术?谁能不喜欢卡拉瓦乔剧烈的戏剧效果?这就是属于全人类的艺术。
就连以高雅古典著称的文艺复兴时期宗教画,初衷不也是为了教化最普通的民众么?
严睢当时就没忍住,阴阳怪气地回了一句:所以你这是仇富?
后面的回忆就不太好。
严睢对韩浩好歹是不用装了。很快,他发现韩浩和他一样,是彻头彻尾的技术派。这不奇怪,毕竟都是干这一行的,屁股决定脑袋。
又逛了一会儿,韩浩提议,“隔壁有家星巴克,去喝杯咖啡?”
严睢想了想,“行。”
时间还早,回家也是闲着。
严睢不知道,他无意识中找了半天的人,确实就在这里。
俞倾是一个人来的。
八年来,他一个人看了无数个画展。有时候严睢会陪他一起去。只要严睢有空,他都会陪俞倾一起去。
前提是他有空。
俞倾知道严睢工作忙,自己的很多朋友工作也忙,而俞倾通常不会和男性朋友单独出去——不论直的还是弯的,女性朋友的老公或男朋友又普遍不放心俞倾——哪怕他是弯的,索性就自己去了。
现在和以前一样,区别不大。
直到他看见严睢。
还看到严睢身边那个和严睢一般高大的陌生男人。
两人有说有笑,谈得很投入,那个男人时不时还会以一种很温柔的神情望着严睢。
俞倾就在两人身后不远处,怪他该死的听力,清晰地听到那个男人说“去喝杯咖啡?”,严睢说“行”。
俞倾:“……”
期待了几个月的画展突然不好看了。
别人随便说一句话,严睢说“行”。
有多少次,俞倾想听的也不过是这一个字。
俞倾看着两人的背影肩并肩地消失在场馆出口。
好。
他想。
严睢永远都走在他前面。
他还在彷徨,踟蹰,想理清这乱糟糟一团的玩意儿,并一厢情愿地以为严睢也必定如此。
严睢却已经在前行了。
俞倾没有跟严睢提及这件事,一句旁敲侧击的试探也没有。自个想了好几天,想明白了。
是他先提的分手,是他选择的退出。他说出分手这两个字,绝不是为了欲擒故纵、借机要挟。这八年来,他无数次想过“算了吧”,又无数次坚持了下来。
他爱严睢,从一开始他就意识到了自己对这个男人的狂热有多危险,他也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的关系并不完美,错漏百出,每走一步,他们都要付出比常人多得多的努力。
俞倾想,他能做到的。从八年前严睢对他说,我比你想象中的更喜欢你,而他在心里回答我愿意时起,他就坚信,必须坚信,他能做到的。
可他终究主动说出了分手。
他也说不清自己是在哪一天的哪一个瞬间作出了这个决定。在说出它时,不,在说出它之前,俞倾就明白,这就是结局了。
但凡还有一丝希望,他都会强迫自己坚持下去。
闯过了三年之痛,熬过了七年之痒,也该到头了。
严睢翻篇了,往前走了,他不该意外。
只是它来得比想象中的早而已。
自己也该翻篇了。
俞倾想。
俞倾搬出去后好几个月里,都维持着严依一呼叫他他就不远万里从城市的一头奔波到这一头的状态,习惯性地带上工作,在书房留宿一夜,第二天一早离开。严依一直以为自己的计划进行得还算顺利,至少鱼爸并未彻底消失在她和严睢的生活里,不是吗?
只有严睢感觉得到俞倾日复一日的冷淡。
甚至不算冷淡了。是冰冷。
俞倾不跟他说自己工作的事,也不像以前那样关心他的工作,两人交流的话题几乎只剩下严依。
终于,分手后第五个月的一天,俞倾在严睢家打破了一个杯子。
俞倾睡眠质量不好,素来有睡前喝牛奶的习惯。严睢忙完一天,一般能累得倒头就睡,遇上比较棘手的项目时偶尔会失眠,俞倾就会泡上双人份的牛奶。
今夜,见到严睢烦躁地从房间里出来,正在冲奶粉的俞倾顺口就问他要不要也喝一杯。
严睢心里一动,寒风萧瑟的冬夜里,胃提前暖了起来。
“好。”他喉结微微地滚了滚。
严睢倚在墙边,静静地看着俞倾在流理台前专心致志低头泡牛奶。
灯光暖黄,笼罩着这个严睢花了三分之一的生命去了解与陪伴的男人。
那一刻,他很想走过去,抱着他,吻他,在他耳边说,俞倾,我想你。
我每天都在想你。
我们能回到过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