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大人有大人的心事,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念想。二年级上学期一完,小丫头就迫不及待地疯狂暗示,她的素描课一年之约到期了。
她现在比一年前更坚定了,她不想学画画,多一天也不想学。
严睢怎么都想不明白。哪怕撇开他和严依货真价实的血缘关系、基因传承不说,严依从小在两个搞艺术的爹身边长大,一天天地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居然对小丫头起不了一点儿作用?
严睢试图对严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不料严依意外地倔强,死活不肯再碰画纸跟画笔。
严睢心态要崩了。
俞倾在一旁添油加醋,“君无戏言。”
严睢:他也不是非要当个君子。
这君子不当也得当,俞倾很狡猾地明晃晃站到了小严依一边,他若敢出尔反尔,逼着小丫头继续上课,小丫头会恨死他。
他这亲爹真是当了个寂寞。
严睢安慰自己,没准小丫头只是叛逆期提前了,艺术雷达尚未开窍,再等她几年,素描基础初中前开始打都还算来得及。
不仅素描,芭蕾课严依也不想上了。俞倾说那就再给她换两个兴趣班,小孩子还在探索世界的阶段,多接触一些领域不是坏事。
严睢没反对,但心底深处并不认同俞倾的这种教育理念。他太纵着小丫头了。喜欢做就做,不喜欢做就不做,这不是溺爱是什么?
当然,严依是他女儿,他也很想惯着她,倾尽全力给她最多的爱,可他只是一介凡人,家里没有皇位给严依继承,也没富可敌国到能留下足够严依无忧无虑生活一辈子的遗产。何况命运无常,随便一场金融危机就不知道有多少富豪要破产,最安全的途径永远不是混吃等死,而是让自己具备抵御任何风险的强大能力。
总有一天,被两个爹爹捧在手心里呵护的小公主要去面对现实的世界,要去切身体会很多事情由不到她想不想做,而是必须做。
现在小严依什么都学不长,毫无定性,也就学习成绩始终稳定地维持在前列。严睢不明说,怕又和俞倾起争执,心里的隐忧却挥之不去。
三年级上学期,小严依换了班主任,严睢决定这一次的家长会由他去。
小严依上三年级前,她所有家长会都是俞倾出席的。俞倾很开心,严睢这亲爹总算干一回亲爹该干的事了。
很快发现他开心早了。
俞倾以为严睢的意思是他们俩一起去,而严睢实际上的意思是他自己去。
俞倾下课就赶往学校,严睢加完班从公司出发,两人在教室门口碰面时,严睢愣住了。
严睢:“你怎么来了?”
俞倾:“啊?”
两人都没再说话。只一句,两人就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班主任一如既往地表扬了这个学期表现好的同学,自然包括严依。可两人脸上都没什么笑意,班主任讲话的全过程中,两人没有一句交流。
班主任讲完,几乎所有家长呼啦一下拥上前去。严睢有点茫然,不清楚这是什么个情况。俞倾经验丰富,也起身,往人堆走去。走了两步,回头看严睢,示意他跟上。
严睢起来,整了整衣服,无声地跟在俞倾身后。
两人都不是会插队的性子,等了好半天,班主任的档期才轮到了他们。在一群中年家长里,严睢和俞倾的气质十分扎眼,年轻帅气得实在很难跟一个小学女生的爹这个身份联系到一起。班主任看看严睢,又看看俞倾,怔了好一会儿,迟疑道:“您两位是……”
“我是严依爸爸。”严睢说,目光转向身旁的俞倾,“这是严依的叔叔。”
俞倾没解释,微笑着朝班主任点头。
严依在学校的表现基本挑不出什么刺儿来。现在有问题的是他们俩。
两人从教室出来,又都不说话了,一直沉默到了停车场,沉默到上了车。
他们认识四年,同居三年,都很了解彼此。严睢终日泡在人情世故里,察言观色简直成了本能。俞倾倒不油滑,但对亲近且在意的人极度敏感。
气氛显然不对。
“俞倾。”严睢开口了。
“你要是不想我来,该早点跟我说。”俞倾说。
严睢心里叹气,“我没有不想让你来。”
俞倾转头看他。
严睢在撒谎。他希望能骗过俞倾,可他一下就看出来了,俞倾知道他在撒谎。
“严睢,”俞倾轻声问,“我的存在就让你这么不自在吗?”
今天是他和严睢第一次一起参加小严依的家长会,其实俞倾心里很期待,哪怕他不可能以严依爸爸的身份站在严睢身边,可他终究是以“家人”的身份站在严睢身边。他和严睢、严依是一家人。
严睢那句“你怎么来了”一问出口,他就明白了,原来是他一厢情愿。
严依上小学前,严睢就和他商量过,关于“身份”这件事,他们必须做出点妥协。严睢是严依户口本上的爹,这是板上钉钉的。他们不可能告诉老师,严依还有第二个爹。
俞倾同意了。从此以后他面对学校时就是严依的叔叔,只能是严依的叔叔。他为了自由来到这座国际大都市,因不肯妥协而背井离乡,结果当他试图在这异乡扎根,还是走到了必须妥协的节点。
但俞倾觉得自己是心甘情愿的。小孩子的世界有多残酷,他们都经历过,他们都知道。严睢从小没爹,是最容易被欺负的类型,只是他性格恨,谁敢怼他,他当场就给怼回去。俞倾性情安静,没事就一个人闷着画画,小学时被同学起过娘娘腔这种外号,秋游时没人和他组队,被老师强行塞进别人的队伍里。要说创伤倒不至于,过去的都过去了,可他绝不愿让小严依再经历一次。
小严依根本不明白两个爸爸意味着什么。他不可能对这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说,我们并没有错,错的是世界的狭隘,你要以你幼小的身躯和稚嫩的心灵,去勇敢地对抗这些“从来如此”的偏见。
俞倾知道严睢在担心什么。别人都不傻,他们两人一起去参加家长会,要是让人看出点儿什么,就算老师有师德,守口如瓶,难保某些家长不会嘴碎,回家跟自己小孩唠上几句,小孩子又回到学校八卦一通,事本来就是真的,流言传开来,小严依认还是不认?在学校里还怎么抬得起头?她的校园生涯该怎么度过?
严睢所顾虑的,俞倾都明白。他也爱小严依,爱得不比严睢少。他可以为了他所爱之人退让、委曲求全。只不过,他以为自己退让得够多了,应该可以喘口气了,有资格去索求一点儿属于自己的爱了,原来对严睢来说,还是不够。
俞倾想问严睢,他去过几次小严依的家长会?他陪小严依做过几次作业?他接过几次小严依放学?
在女儿真正需要的时候,他出现过多少次?
他以什么立场来要求他、指责他?
他这个外人,究竟要卑微到什么程度?
一连串的质问在俞倾心里反复响起,俞倾微微张唇,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问不出口。
他太懂怎么才能伤到严睢,怎么能伤得最狠。
他只是做不到。
“俞倾。”严睢说,“我爱你。”
俞倾怔住,定定地看向严睢。
“如果我可以只为了自己而活,我会用一切去爱你。”严睢的话语越来越慢,越来越低,像是怕被俞倾以外的人偷听了去。
这一次,他没有撒谎。如果可以,他会向全世界宣布他爱他。他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
但他不可以。堂姐去世的那一天起,有很多事情,他就不可以做了。
严依和俞倾,很多时候,他必须做出选择。不能回避,不能视而不见,必须作出清晰而明确的选择。
这不是严睢第一次对俞倾说“我爱你”。
俞倾静静地凝视着严睢,忽然想起《飘》里的白瑞德。
他爱斯嘉丽,也爱女儿。他用自我去爱斯嘉丽,最后却因为女儿而近乎颠覆了自我。
为了女儿,委曲求全、随波逐流,都算不得什么。
而他对女儿的爱,到头来,其实都出自对斯嘉丽的爱。
俞倾想,严睢是个好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