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第十二章
上房内烛光明亮,恍如白昼,姿容绝色的少女站在灯下,眉眼带笑,眼波流转,说不出的清丽鲜妍。
韩太妃看着眼前的少女,坐在榻上,足足愣了几瞬,一句话都说不出。
反倒是对面的陈嬷嬷,赶紧笑着打圆场说:“太妃,是咱们小殿下回来了,您定是高兴坏了吧。”
被陈嬷嬷这么一声喊,韩太妃才恍如隔世般回过神,只是却下意识问道:“你怎么会回来了?”
此话一出,满屋子的婢子嬷嬷脸上,都有种不知该如何是好。
站在后面的春熙和听荷二人,更是眼底同时露出不忿。
皆是没想到,太妃第一句说的竟是这样的话。
反倒是谢灵瑜看着韩太妃,神色平静的全然没觉得一丝意外,甚至她还能轻笑着开口解释说:“母亲,此次病重让我深觉自己独居上阳宫,陪伴母亲的时日甚少,又恐日后不能承欢母亲膝下。”
这话说出来,又是让在场所有听者,深觉惶然。
韩太妃更是皱眉,低声说道:“你年纪尚幼,怎能说出如此丧气话。”
只是她口吻实在有些生硬,实让人看不出来是对女儿的关心,反倒更像是责备似的。
以至于陈嬷嬷忙不迭小心翼翼开口:“殿下,太妃实在是关心您。先前您大病太妃虽不得前往,却也一日恨不得派三回人去询问您的病情。那位曹太医回宫之后,太妃更是亲自去了太后殿里,询问了您的病情。”
陈嬷嬷转圜的话,让韩太妃也一下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这句太过生硬。
“你是阿娘唯一的孩子,阿娘听着你说这样的话,心底如何能不着急,”韩太妃这会儿声音软和了下来。
谢灵瑜这才慢悠悠道:“母亲恕罪,是女儿不懂事,让您担忧。”
只是被谢灵瑜这样的一句话打岔,韩太妃也只能放弃继续追问,她怎么会突然回长安这件事。
要是再问,就显得韩太妃没有一颗慈母心了。
可见有时候,先发制人确实管用。
谢灵瑜在母亲发难前,直接将自己这次病重的事情搬了出来,更是让她偷偷回长安的理由站在了纯孝这头。
也是彻底断绝,母亲再次将她送回上阳宫的机会。
虽然如今谢灵瑜也不可能再回去了。
果然,韩太妃在听到她说这些后,竟如同接受了般,柔声说:“你回来也好,其实我本想着待你身体康复后,便让人接你回府。”
谢灵瑜险些失笑了,她竟不知道原来母亲心底还是想让她回来的。
毕竟前些日,贺兰放给她带回来的回复还是,太妃觉得如今不是她回长安的好时机。
“多谢母亲惦念,如今女儿回来了,也好日日陪伴在母亲身边尽孝。”
谢灵瑜的性子其实是不耐烦这般虚与委蛇,可毕竟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好歹也要花费些心思。
陈嬷嬷见她们这会儿母慈女孝,忍不住笑道:“太妃,殿下突然回来,肯定还未用过晚膳,不如赶紧叫人传膳,殿下奔波了一日回长安,想必早累坏了。”
韩太妃被这么一提醒后,方回过神,立即吩咐人准备晚膳。
谢灵瑜冷眼旁观着,有些事情未曾细想,如今置身事外,方才察觉出不对劲。
比起她母妃,反倒是陈嬷嬷事事妥帖。
只可惜她从前,一直未曾看透。
此时韩太妃瞧着屋子里,还站着的众人,这才想起来说:“快别站着了,先坐下歇息会儿吧。”
谢灵瑜随意走过去,在韩太妃身边坐了下来。
仿佛寻常她就合该坐在那个位置。
身后的章含凝瞧着自己平日里坐的位置,被人占了去,不敢有丝毫怨言,只垂着头在下首的地方坐下。
此时,韩太妃这才瞧着章含凝,一脸温和说到:“瑜儿,想来你还没见过含凝吧,这是你姨母家的表姐,如今住在府上。”
谢灵瑜一双琉璃般晶莹剔透的黑眸,终于清冷冷落在章含凝身上。
这还是她头一次,认真打量对方。
虽然前世早已经见过无数次,可是这次确实也算是她们第一次见面。
说来也是好笑,相比她这个亲生女儿,反而章含凝长得更像是韩太妃,明明她母亲只是韩太妃庶出的妹妹而已。
韩太妃能成为永宁王妃,并不是因为姿容如何出众,而是她出身南阳韩氏。
高门贵女,自带雍容气质,即便如今成了孀居的太妃,也并不显年纪,瞧着也是个被岁月沉淀的美人。
倒是章含凝虽模样上,像了几分韩太妃,却因出身大大不同,并不大气从容。
此时她坐在下首,被谢灵瑜这么看了两眼,更是满身局促。
“方才已经见过了,”谢灵瑜如珠似玉的声音响起。
韩太妃这下想起,她们刚才是一起进了屋内,故而笑着问:“可是刚才入院时遇见了,可见你们姐妹之间,倒也有缘。”
此刻站在旁边伺候着的听荷,愣是忍不住嘴角抽抽。
她都恨不得替自家殿下撇清关系。
什么人呐,太妃也敢让她与殿下称姐妹。
话音刚落,原本端坐着的章含凝,突然起身跪在了地上。
她身形一动,肩膀上搭着长长帔帛随之飘荡,继而跟随着她跪下的身姿,拖曳在地上,看起来有股惹人垂怜的柔弱。
“还请姨母和殿下恕罪。”
章含凝声音带着微微哽咽。
韩太妃被她这举动,弄得有些措手不及,忍不住关切问道:“含凝,这是怎么了?好端端为何要跪下。”
“方才在街上,遇到殿下时,我身边的婢子并不知殿下身份,竟冲撞了殿下,是我管束婢子不力,还请姨母与殿下责罚。”
韩太妃听罢,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笑意:“我当是什么事儿呢,你自来长安后,未曾和瑜儿见过面,就算街上碰见不认得,也是不足为奇的。”
这话过分明显的偏袒,让章含凝心底微微松了一口气。
先前她还生怕,因为亲生女儿回来了,姨母就会不再在意她这个半路出现的外甥女。
“好了,起来吧,咱们一家在一起,可不兴动不动就下跪。”
韩太妃朝着身边的婢子示意,让对方去将章含凝扶起。
婢子刚准备走过去,忽然一直安静的谢灵瑜,抬起漠然垂着的眼睫,落在了跪着的章含凝身上,一字一句说道:“不止如此吧。”
她语气并非诘问,可无形中有种让人不敢轻视的压迫感。
连太妃身边那个婢子都停住脚步,不知这会儿该不该上前去扶起章含凝。
“不止如此?”
韩太妃有些疑惑。
谢灵瑜这样的身份,自然不会亲自开口。
她微微抬手,做了个示意的动作,身后的听荷便一下明白。
听荷往前一步,朝着韩太妃福身行礼:“给太妃请安,婢子是服侍在殿下身边的听荷。今日之事,乃是婢子亲身所经历。”
于是听荷就将她在大街上险些被章含凝的车队撞倒,对方更是一把铜钱扔下来折辱她。待在王府大门再次相遇时,态度更是嚣张跋扈,几句不和就让要将她扭送金吾卫。
最后更是闹到双方护卫拔了刀子。
听荷虽然格外气恼,但跟韩太妃回禀时,却是一五一十没有丝毫添油加醋。
“太妃,都是婢子瞎了眼,没有认出殿下的车驾,冲撞了殿下,还请太妃责罚,”小蛮早已经被吓得腿软,不等听荷说完,已经跪下求饶。
章含凝瞧她这般模样,忙说道:“姨母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随意出门,要处罚便惩处我好了。”
一听这话,韩太妃立马露出心疼的表情:“你何错之有,今日你出门本也是我应允的。”
这话听着显然是为章含凝开脱。
果不其然,韩太妃转头看着谢灵瑜,柔声说:“你阿姊再过月余便要及笄,是阿娘让她出门去看看钗环首饰。好了,你第一日归家,不要为这些事情不开心。既是你阿姊的婢子,就交给她管教好了,况且也只是两个婢子吵架而已。”
在韩太妃看来,顶多就是小蛮与听荷吵了几句嘴而已。
倒也不值得这样兴师动众的。
听荷不敢相信的瞪大眼睛,她可是殿下的婢女,小蛮这般羞辱她就是在打殿下的脸面,太妃居然还能如此轻轻放过。
太妃怎会如此偏袒这个章小娘子呢。
谢灵瑜神色由始至终的平静,仿佛并未感受到太妃的偏心。
又或是,她对于这种偏心,早已经习以为常,甚至是见怪不怪。
前世她确实是不懂,因为母亲总跟她说,章含凝身世凄楚,不过是无父无母的小孤女罢了,待日后也顶多是给一份丰厚的陪嫁,将她嫁出去便是。
而她才是王府真正的主人,她应该待人以宽。
自然是要厚待这位客居在王府里的表姐。
谢灵瑜确实如韩太妃希望的那般,处处大度,毕竟她早已经拥有了这世间女子能拥有的最尊贵地位,她确实不该跟一个小小的章含凝计较。
可就是因为她的处处退让,处处不计较,最后落得她与母亲关系冷淡。
她的母亲却一昧向着章含凝。
她没在韩太妃身上享受到的那些温情脉脉,全都被章含凝抢走了。
见谢灵瑜始终不松口,未让章含凝起身,韩太妃脸色也稍稍有些不虞:“我知道这个婢子今日冲撞你,着实是不应该……”
“母亲。”
谢灵瑜忽然开口喊了声。
韩太妃的话被打断的突然,只能茫然看向谢灵瑜。
少女极薄的脊背端坐着,偏头朝跪着的人扫了眼,这才慢条斯理说道:“母亲,今日她冲撞了我才是不碍事,毕竟她是客居在我们王府里的婢子,即便要惩处她,也是关起门的事情。”
客居二字,她说得很平淡,并未刻意强调。
如同随口一带而过。
跪着的章含凝却一下死死抓紧自己的手心,她之所以主动认错,就是想借着太妃对她一贯的怜爱,将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在王府住了这么久,她知道太妃一定会为她说话。
可是客居二字,还是刺中了她心底最深的忧俱。
她再如何受太妃喜欢,也不过是客居在这里的一个外人罢了。
“如若今日换了旁的勋贵世家,她也这般跋扈嚣张,旁人是不是会觉得我永宁王府行事都是如此?”
谢灵瑜看向韩太妃,轻声说道:“母亲该不会忘了当初为何要送我去上阳宫了吧?时至今日,御史台那些御史都在等着我们永宁王府犯错呢。”
韩太妃被她这番话,震得愣在了榻上。
她如何会忘记,当初谢灵瑜继承王位时,朝中反对之声如潮水。
也正是为了保全王位,她才让谢灵瑜隐居上阳宫,低调行事。
于是谢灵瑜守着低调二字,在上阳宫一日又一日的枯待着。
谢灵瑜眼睫微垂,掩住了眼底的一丝讥讽。
如今她早已经不是那个一心想要渴望得到母亲垂怜的天真少女,以为只要自己一直退让,母亲也会明白她的付出,愿意温柔待她。
直到她缓缓转头,看向地下跪着的小蛮。
“永宁王府是留你不得。”
章含凝没想到,谢灵瑜一回来便如此雷霆手段,直接将她身边婢子逐出王府,她哀求的看向韩太妃。
可是没等韩太妃说话,谢灵瑜再次开口。
少女声音极轻而冷:“连本王尚且要守的规矩,岂能让人轻易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