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夺归永巷闭良家，教就新声倾坐客

    那还是永乐十五年，是她落籍教坊司的第三年。

    自洪武年间，太祖朱元璋刑法严苛。明初四大案——“空印案”、“郭桓案”及“胡惟庸案”、“蓝玉案”牵涉极广，无数官员受到牵连，妻女家眷也被迫沦落教坊司。是以设教坊司，容纳罪臣女眷。

    坊内减轻烟、淡罗、梅妍、翠柳四楼，供四方贵客巨贾，及士大夫休沐时往游，并朝廷宴乐。

    坊内，七宝琉璃碧瓦，镂空雕花廊庑，回廊琉璃宫灯，散发光芒。彩漆壁画，雕梁画栋，美轮美奂。

    当日卯时，晨光微熹，执掌教坊司的奉銮辛思召集众位出类拔萃艺伎，道：“今日朝中贵要前来观演，指名上次赴金殿献艺之人出场，尔等务必尽心尽力，不可有丝毫差池，否则严惩不贷。”

    教坊司常年为皇宫王侯、达官贵人进献歌舞乐曲，颇受礼部重视，衣饰极尽精美，越发衬托得身姿玲珑，曲线曼妙，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赴宴之地，是教坊司最为隐秘雅致的轻烟楼。舞台位于正中央，四面有围廊相连。围廊之上是三层阁楼，一层作景观之用，二层是餐饮厅堂，三层供宾客休憩。

    霁雪出演绸吊《天女散花》，她换上一套素白舞裙，轻纱薄雾一般，衣袖裙摆刺绣海棠栩栩如生，已多年不见海棠，谁知再见却是强颜欢笑时。

    开宴之后，宾客坐定。

    只见她一手抱着琵琶，胳膊拎着盛满绚烂花朵的花篮；一手抓紧绸缎，绸缎另一端系在房梁之上。如天外飞仙，从苍穹飘落，缓缓下降。

    而后又借力上旋，环绕飞翔，随后，她将绸带系在腰间，双手环抱一把梧桐琵琶，弹奏一曲《凯安》。

    小莲初上琵琶弦，弹破碧云天。分明绣阁幽恨，都向曲中传。

    琴音响起，席间朱高煦目光蓦地调转向她。灯光映照下，他双眉修长斜挑，双眼光射寒星，眸中透出三冬清冽，有棱有角的脸俊美异常，然而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她。

    霁雪却无暇分神，她这一生，已是坎坷至极。好在她从不曾放弃，哪怕为这一舞，为这一生，她都拼尽全力，无论成败。

    朱高煦自幼随父亲征，曾踏遍金戈铁马，万里草原，曾赏遍姹紫嫣红，北国南疆。然都不及此时悠扬的琵琶，轻盈的舞姿。

    琴声破空而出，清凉高远，直达云霄。其声音清脆如小溪叮当，浑厚如隔窗闷雷，急切如雨打芭蕉，舒缓如绵绵细雨，激烈如金戈铁马，委婉如新房戏语。

    舞姿轻盈灵动，恍若燕北漠漠黄沙之中，秋高气爽之时，云程万里，凯歌高奏，此起彼伏，延绵不绝；又似南疆天际缥缈，凤凰独行，鸿鸪远翔，展翅垂云。

    舞毕，众人已如痴如醉，席间一片哑然。

    纪纲拱手道：“遥想当年靖难之役时，汉王冲锋陷阵，率众征战白沟河、东昌、浦子口，三次力挽狂澜，救燕军于危急时刻，特别是东昌之战时，当今圣上身边随从尽失，也正是汉王引军杀来，才将圣上救出。而今，鞑靼来犯，朝廷还需全仰仗汉王之威，击败鞑靼。”

    暖香袭人，纪纲解下披风，露出朱红飞鱼服。顾盼笑语间，见汉王目光专注，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是舞台中央一个盘旋飞舞的身影。

    纪纲极擅察言观色，故能在朝中多年呼风唤雨，生杀予夺。他微微一笑，向教坊司奉銮挥一挥手，目指霁雪，手搭在唇边，低声问：“台上女子是何人？”

    奉銮辛思最是八面玲珑，他忙不迭躬身过来，听候吩咐。偷眼扫见首座之人，面若冰霜，修长的手指轻搭桌面，不怒自威，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他是传说中的战神——汉王朱高煦。当年靖难之役，他冲锋陷阵，奋勇争先，百战不殆，屡次救圣上于危难之际，是以深得圣眷。

    然而，他自执掌北镇抚司，手段毒辣。查办吴王一案，用刑严苛，不足一日，罪证俱全，令人不寒而栗。

    辛奉銮急忙回过神含笑垂首道：“纪大人慧眼如炬，此女名为周霁雪，琴艺无双，曾于金銮殿一舞动宾客。”

    纪纲微蹙眉头：“是周新之女？”

    “正是！她是罪臣周新独女，其父获罪时，她正年幼，独身一人落籍教坊司。”

    当年周新之案闹得沸沸扬扬，说起来，他纪纲还是始作俑者。低头沉思片刻，再抬头时，此刻台上已换作剑舞。

    婉熙着窄袖暗纹对襟衫，浅绿百褶长裙，英姿飒爽，在烛光中月色下，持剑飞旋如风。剑气如虹，衣袂长裙，全都旋舞着，围绕在她的周身，如云朵激荡又如光晕圆转，如醉如幻。

    剑光冰冷而闪烁，点刺挑转，连贯如行云流水。映射着烛光与月光，围绕在她的四周，绽放绚烂无比的光芒。

    剑尖震颤旋转，剑光散为星星点点的绚烂亮光，如周身流转的星辰，光芒闪烁而明亮夺目。

    婉熙自候场时已注意到纪纲，见他席间与众人笑语畅饮，春风得意，悲伤往事一幕幕涌上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