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其实,张辅所言甚是在理。新皇对汉王终究是忌惮的,他手握兵权,割据一方富庶之地,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如今,他已卸下兵权,束手被禁。若无威胁,或许可得一线生机。但倘若有一干旧臣生死追随,岂能让新皇放心?
“那依父亲之见?”
“审讯明白后,将供状交由三法司面呈皇上,勿再过问”说罢看着身后狱卒,“还不上刑?既入诏狱,例行杀威棒不可豁免”
诏狱之所以臭名昭著,威震天下,还因其不论青红皂白的杀威棍——不论何人,一入诏狱,先篪衣杖击三十。堂堂文臣、巍峨武将,受此酷刑羞辱,极易崩溃。更皆刑余之人往往行动不便,需休养数月方能痊愈,期间便任由鞠审刑讯,再无反抗之力。
张忠就要下跪劝谏:“父亲,他”
以为又要说情,张辅恨铁不成钢般瞪了一眼,“你亲自监刑还是交由副指挥使”
宫门尚未下钥,金纯怀揣血书,愈感不安,径直前往御书房觐见新皇。
御书房门口是一张苏绣屏风,绣工精细,是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青绿山水气势磅礴,连绵不绝。
上首正中央是一张金丝楠木书案,光可鉴人,配着一张九龙金丝楠木圈椅。椅背是一整块洁白莹润的于阗玉,雕刻了春日海棠图,繁花满树。
朱瞻基身着织金云锦,鬓如裁,眉如画,目似星辰,面如冠玉,正襟危坐于御案之后。
一尊以暹罗国进贡的灿若黄金的“风磨铜”制作而成的三鼎双耳鎏金海棠纹香炉中,龙涎香袅袅升腾。
“启禀皇上,微臣今日在诏狱见到一汉庶人同党,欲死谏以求面圣。此其手书,微臣见其字临摹皇上宸翰,恐其再生事端,不敢擅做主张,特请皇上定夺。”金纯禀道。
朱瞻基漫不经心问道:“既为汉庶人同党,为何今日才呈手书?”御驾亲征凯旋回京后,已按名录将同党一并关押在诏狱。
金纯俯身回道:“回禀皇上,今日此人突然现身北镇抚司门口,欲探视汉庶人。微臣听闻其曾随汉庶人出征,在军中屡献奇谋,故先押入诏狱,请皇上示下。”
朱瞻基亦颇感疑惑,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略点了点头。
一旁的王谨会意,接过血书,一瞥之下惊骇不语,忙展开放在御前。
朱瞻基放下手中奏报,目之所及——御案之上的手书在雪白丝帛映衬下,嫣红欲滴,天下竟然有此胆大包天之人,敢临摹一国之君的宸翰!
关键是如何临摹得几近一般无二?
纵然是汉庶人朱高煦,也不过得他几字奏报批语。
天下寻常之人,孰能一睹宸翰风姿!
“此人是谁?”朱瞻基水波不兴的声音响起。
“回皇上,据臣初查,此人名为周筠,户部并无名录存档!”见新皇面色不虞,忙补充道:“微臣已着人去细查,恐其临摹宸翰为祸,先来禀明皇上。”
朱瞻基疑惑:“周筠?”
据安插昔日汉王府邸周边的锦衣卫来报,朱高煦身边并无这名谋士。
“微臣听闻他曾随汉庶人征战交趾,屡献奇谋,入则同寝,出则同车”
朱瞻基仔细观摩手书,发现几处异样,突然冷笑一声。
金纯不明实情,正欲抬头询问,忽闻:“人还在诏狱?”朱瞻基若有所思问道。
“此刻还在诏狱,微臣请皇上示下。”犹豫再三,金纯还是问道:“敢问皇上可是认识?”
朱瞻基并未回答,放下手书,抬眼问:“汉庶人呢?”
金纯揣测圣意,回道:“汉庶人亦在诏狱,已经严加看管。其自关押以来,每日不言不语,倒是安分守己。”
朱瞻基冷笑道:“他会安分守己?”
金纯听闻此言,不敢回话。正思索间,听新皇接着说:“随朕去诏狱,会会故人吧!”
一旁的御马监太监王瑾忙备好銮舆,又听新皇沉声道:“传令锦衣卫指挥使张忠护驾。”
金纯大惊失色,连忙劝谏:“皇上乃万金之躯,诏狱污秽之地,皇上怎可以身涉险,微臣即刻将其提入大内,请皇上亲鞠。”
朱瞻基轻蔑一笑,“爱卿不必过忧,汉庶人一向傲慢无礼,岂会安然入宫由朕亲鞠?朕自登基以来,甚少录囚,正好亲自走一趟。”
自太液池畔燕王府邸,从江南烟雨弱冠少年,走向紫禁城九五至尊,挥斥漠北,决战朝堂,问鼎之路,腥风血雨,区区一个诏狱何足为惧?
惊雷滚过天际,檐下急雨如瀑,雨声风声雷声,夺去天地万籁。
暗沉诏狱中,英国公张辅扫了一眼张忠身后的锦衣卫副指挥使赛哈智,“既如此,还要有劳赛大人秉公审讯,刑部尚书已上奏圣上,在等北镇抚司一个交待!”
冤家路窄,竟是汉王辅臣,赛哈智躬身干笑一声,“英国公大人请息怒,张指挥使只是一时不忍,那卑职就代劳了”说罢挥手,狱卒将周筠绑缚于刑凳之上,刑杖风摆柳枝般重重落下。
张忠扑通一声跪在英国公面前:“请父亲恕罪,他她闺名霁雪,正是昔日汉王府夫人,”回头看了一眼刑凳之上仅着中衣的单薄身躯,她如何受得住如此酷刑,“她当年女扮男装,助高煦赴交趾平乱”
周霁雪忍痛咬紧双唇,张忠绯红飞鱼袍服一角落入眼帘,如刺目的血色,若非那年那人,她又何至如此境地?
那时,她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